帶著這整整兩大鍋炸蝗蟲過來的,不是別個,正是賈代善近日裏一起協作,料理德安縣收容流民諸般事宜的四皇子。


    流民們看清了大鍋裏盛著的是油炸蝗蟲,大多驚嚇不已,紛紛退卻。


    四皇子卻抽出一塊帕子,擦了擦雙手,然後從其中一口大鐵鍋中隨手撿出一隻蝗蟲,送入口中,咯吱咯吱地大嚼,然後麵無表情地咽了下去。


    親眼見到四皇子吞蝗蟲的流民們發出一陣驚呼聲,有個老婦人淒厲地高聲喊:“小心這蟲在你肚裏咬你的心,嚼爛你的肚腸!”


    而賈放站在四皇子身邊,卻不受控製地吞了一口口水——聽見這咯吱咯吱的響聲,顯然是這蝗蟲的火候很不錯,炸酥炸透了,這得……多香啊!


    他的肚子免不了又叫了一聲,而且這一次叫得甚響,連身邊的四皇子都聽見了,扭過頭來,看了賈放一眼,輕輕點了點頭。


    賈放便不客氣了,用帕子擦過手,從鐵鍋裏抓出好幾隻,托在左手心裏,右手一隻一隻地往口裏送。


    “還真是椒鹽味兒的。”賈放盛讚了一句。


    他本就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正在躥個子,身材瘦瘦的,臉上卻帶一點兒嬰兒肥,膚色白淨,看起來就是個幹幹淨淨、可可愛愛的小後生。


    流民們看他將這炸蝗蟲當零食似的一口一個,固然也有人依舊驚嚇不已,但也有人漸漸生出些興趣。


    “不……不會……”


    正在賈放嚼得高興的時候,他身邊的四皇子開口了。


    賈放一聽:這位難道是……有口吃的毛病?


    不過在另外一個世界裏,他的事務所裏有一名助理也是這樣,麵前的人一多說話就打磕巴。他根本沒在意。


    四皇子則艱難地繼續開口:“用你的……牙齒,將它粉身碎……碎骨,它哪裏,哪裏,哪裏還有本事去吃你的……心肝腸胃?”


    四皇子一邊說,賈放一邊在旁邊賣力地大嚼,將口中的蝗蟲嚼得咯吱直響,就好似兩人演的是一出雙簧。


    百姓們的注意力多半在賈放身上,都等著看這少年,一口一個吃了這麽好些蝗蟲,究竟有事沒有。


    “再,再說了……”


    四皇子見到注意力都轉到了賈放那裏,覺得壓力漸小,不知不覺之中話也說得順溜了不少。他甚至多少鼓起了一點勇氣,提高了聲音,說:“大家再……想一想,就是這小東西,它毀了多少田地,毀了……多少收成,它讓這麽多人吃不上飽飯,如果一任它們再這樣肆虐,它們還會繼續毀了南麵的田地,南麵的莊稼!”


    “鄉……親們,你們難道不想幫一幫朝廷,幫一幫南方的農人,幫,幫他們,就等於是幫你們自己……”


    聽見四皇子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流利,賈代善與賈放對視一眼。


    “鄉……親們,本王以皇子的身份站在你們麵前。”四皇子一擺手,指向身邊的賈氏父子,“這邊是榮國公,與榮國公的公子。這蝗蟲,我們就吃給諸位看了。”


    說著,四皇子再次抓了幾隻蝗蟲,豪放地丟進口中——看起來有點兒像是受到了賈放那好胃口的影響。


    賈代善也毫不猶豫,從鐵鍋中抓出蝗蟲就送進口中大嚼。他身上的官服和四皇子身上穿著的蟒袍都在幫助提高今日此舉的說服力。


    頗受流民們尊敬的德安縣大夫夏大夫也恰於此時走出來,衝麵前的百姓高聲說:“我作證——醫書上記載過,很多草蟲,都是可以入藥的。既然可以入藥,又有什麽不能吃的?”


    登時有人醒悟過來了:“是呀,算日子,就這兩日,那蝗蟲就要過黃河來了。”


    “這東西,你不吃,我不吃,豈不是要讓它們繼續去禍害南邊的田地?”


    “是呀!蝗蟲過境,寸草不生,那慘狀大家也是見到過的。若是任由這東西禍禍莊稼,到時候朝廷就算是想賑濟咱們,也拿不出糧來,那該如何是好?”


    一時人群開始蠢蠢欲動,當然很多人也是看在賈放的麵子上,所有人中,就屬他吃得最香,把油炸蝗蟲吃成了吮指原味蝗蟲。


    “各位鄉親,我在這裏宣布,從明日起,在此處的災民都可以去抓捕蝗蟲,德安縣以一百隻一文錢的價錢敞開收購!”四皇子的情緒到了,說話流利,已經完全沒有口吃之相。


    “今日在這裏,這兩大鍋蝗蟲敞開憑大家品嚐——敢於嚐試的老鄉,我們這裏每人送一個蒸饃!”


    “好!”


    流民們一時群情激動,馬上在這兩大鍋油炸蝗蟲跟前排成兩條長龍。


    就算是瞧在蒸饅頭的麵子上,他們也願意試試那蝗蟲的味道啊!


    這邊四皇子卻突然轉身,麵對賈代善,長長舒出一口氣,結結巴巴地說:“成……成了!”


    賈代善臉帶欣慰,衝四皇子點頭:“殿下今日這一番表現,真是可圈可點。”


    四皇子也轉頭看向賈放,問:“賈……賈放?”


    賈放點點頭:“我是!”四皇子則有些艱難地說出一個字:“謝……”


    賈放便回報以笑容,抱拳道:“今日之事,都是殿下之功,我等所做,才真是微不足道。不過……”


    他想起一個茬兒,便提醒賈代善:“這蝗蟲其實也不一定非要油炸。等寺廟和道觀裏捐的香油都用光了,還可以將蝗蟲煮熟之後曬幹,然後磨成細粉,加在流民們平日食用的米粥裏,加了那個的米粥,絕對比尋常米粥更補人,叫人吃了有力氣!”


    賈放說的有點兒俏皮,還特意提一句“寺廟和道觀裏捐的香油”,逗得賈代善和四皇子齊聲笑了起來。


    賈代善故意嗔了一句兒子:“這麽好的主意,為啥不早說,非得讓四殿下和你爹今日來這裏表演吃蝗蟲?”


    賈放扭捏了片刻,說:“確實是油炸的比較好吃麽!”磨成粉拌在米粥裏,雖然蛋白質是保留了,可是沒有那種咯吱咯吱嘎嘣脆的口感了啊。


    他故作不好意思,低下頭,卻很明顯地覺出站在賈代善身邊的四皇子正在仔細的觀察自己。


    而他對這位四皇子其實也有點兒好奇。畢竟出京之前,他和大哥賈赦有過一次對話,哥倆把皇家的情形好好說道了一回。


    賈赦挨個兒給賈放盤點了一下當今天子膝下各位皇子的具體情形。


    大皇子,生母身份很低,因此雖是長子,但是繼承權無望。但是他一向驍勇善戰,曾多次隨禦駕親征,皇帝曾多次盛讚他是一枚良將。


    太子,生母是元配嫡後,生而克母,一歲時被封為太子,為皇帝本人親自教養長大。皇帝不在京中的時候便由太子監國。


    賈放:……這聽起來有點耳熟哦!


    三皇子,生母份位較高,母族顯赫,且三皇子本人向來以風雅文士自居,政務上手的機會相對少些,但是朝中人望不低。


    四皇子,生母身份很低,是繼後的養子,繼後過世之後就又是孤伶一個了。自從學成開始辦差,就一直跟在太子身邊,所有人都將這個四皇子視作太子的小跟班,應當會不遺餘力地支持太子。


    賈放越聽越覺得有趣,對賈赦說:“大哥,繼續!其他人呢?”


    誰知賈赦說:“沒有了!”


    賈放一愣:什麽?沒有了?


    怎麽剛數到四爺就沒有了,那八爺九爺老十老十四也都沒有了嗎?——他還以為是熟悉的故事,站起隊來會比較容易呢。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不會像某個參照坐標係那樣亂糟糟的來一處奪嫡之戰,皇位之爭。


    賈赦一拍後腦,說:“對了,還有一個?”


    賈放趕緊側耳細聽:最後這個是老五嗎?


    誰知賈赦說:“是義忠親王之子,與你正好同歲。”


    按照賈赦的說法,這義忠親王之子,出生在廢帝複辟,親王被幽囚軟禁之後。但是皇帝陛下認為義忠親王之罪不及子女,便留在宮中教養成人,按照兄弟幾個的年歲排行排下去,正是老五。有很多人稱其為“五皇子”,但其實是皇子們的堂兄弟,並不是真正的手足。


    說到這裏,賈赦還“大逆不道”地總結了一下各位皇子的賠率:


    大皇子——基本沒戲


    太子——非常有戲


    三皇子——有一點戲


    四皇子——基本沒戲


    五皇子——絕無可能


    賈放還記得自己問過賈赦,為啥四皇子的賠率是“基本沒戲”,賈赦當時舉起右手,張了張嘴,做了個類似舉筷子吃飯的動作。賈放當時不解其意,現在想起來,賈赦應該是指四皇子口吃的毛病。


    經過今天這一遭,賈放算是親身體驗了一把四皇子的“特點”——他承認大哥賈赦的判斷有些道理,口吃是四皇子一個非常明顯的毛病,雖然在某些具體情況下可以緩解,但是還是很容易被看出來。


    但是從四皇子說話做事的風格來看,賈放卻覺得此人很對自己的胃口,是個埋頭做事的“務實派”。


    入夜,德安縣令在縣衙後衙整治了一套席麵,招待四皇子與榮國公父子二人。席上自然有一道油炸蝗蟲,椒鹽口味的,口感酥脆,香氣撲鼻。


    但吃並不是這次聚首的主要目的。一開席,四皇子便請賈放說說他在德安縣的見聞,並且問賈放,此處的“流民營”,可還有什麽值得改進的地方。


    賈放看看父親,見到賈代善眼裏俱是鼓勵的眼神,便大著膽子,將他觀察到的情況複述了一遍。他在複述的同時,會加以點評,哪裏做得很好,哪裏的細節還需要繼續改進……


    賈放的老本行是建築設計,建築說到底是為人服務的,因此需要考慮使用者的實際需求。而這流民營也是一樣,是為流民們服務的,以解決他們的實際困難為首要目的。


    而賈放所說的內容也並不出奇,每日溫飽、衛生、防疫、治安管理……這些內容,如果單拎出來,賈代善、四皇子,乃至德安縣令,都非常熟悉。


    但賈放是用來自現代的思維方式,把這些要點都串了起來,他又是個極其注重細節的人,每每能提出些旁人注意不到的事。一席話說下來,無論是賈代善還是四皇子,全都聽住了,完全忘記了動筷。


    “好!”


    待到賈放說完,四皇子拊掌大讚:“今……今日是,我到德安縣來,最最最痛快的一天。”


    這位四皇子雖然口吃,但很明顯情緒高昂,眉飛色舞,大約是因為賈放這一番話讓他看見了隧道盡頭的燈光,看到了災難撫平的希望。


    但是賈代善卻沒有表露這種情緒,可能是因為他不便直接誇自己的兒子。榮國公皺著眉頭,說:“但最緊要的一項,放兒還沒有提到。流民營的糧食……到底還是個問題呀。”


    這就又回到了老問題上——德安的流民營建得再好,甚至將十萬流民都擋在了京畿的西北麵,但如果有朝一日斷了糧,饑餓的流民會立馬成為巨大的威脅。


    賈放趕緊小心翼翼地問賈代善:“父親,流民營若要撐到今年夏天,需要多少糧食?”


    結果四皇子是接口回答:“若單隻是這裏的流民營,三四十萬石糧食足矣。但是聽說河北道由東路南下的流民現下已經聚在京城東邊,人數不比德安縣這裏要少,所需的口糧可能更多……當然我們不能忘了,京城裏還有數十萬百姓,他們也是要吃糧的。”


    四皇子思路順暢,說起話來幾乎完全不停頓。很難想象他在麵對很多人的時候會麵紅耳赤,結結巴巴,無法表達自己。


    賈放一聽,隻覺得一顆心不斷往下沉。


    四皇子印證了他的猜測:桃源村有十萬石稻米,但是還填不上這窟窿的十分之一。


    這時賈代善問賈放:“你從京中出來的時候,可知道糧價是多少錢一鬥?”


    賈放在出京之前確實留意了一下糧價,這時都能答上:“粟米一百二十文一鬥、小麥一百四十文一鬥、去年存的稻米一百三十文一鬥。”


    十鬥是一石,稻米的價格在一百三十文一鬥,也就是一兩三錢銀子一石——這樣一算,賈放手裏的那一批稻米實在能值不少錢。可是賈放沒有半點欣喜。


    四皇子與賈代善也是滿臉怒容。


    “什麽?一百二十文到一百四十文?”賈代善說,“這些糧食的官價隻在七十文上下啊!”


    賈放不由得想起來當初來大觀園幫他打井的那個打井匠。打井匠一早就預言了京裏糧價會漲,說是所有身家恐怕都要填在糧食這個窟窿裏的。


    隻是不曉得打井匠有沒有料到,京裏的糧價竟然比官價高了將近一倍。


    而這背後糧價飛漲的原因,恐怕並不全是需求供給關係所決定的吧。


    “官倉呢?難道官倉也不開倉放糧,平抑糧價嗎?”四皇子憤怒地問道。


    賈放卻抓瞎了:他完全不曉得官倉的事。


    賈代善卻小聲提醒四皇子:“四殿下,慎言。”


    這席間除了一個皇子、一對國公父子、一個縣令之外,還有其他人。


    四皇子臉上立即隱去了慍色,平靜地說:“無事,吃席!”


    這大轉折轉的——賈放暗中揣測,估計官倉開倉放糧的事宜是由京中監國太子在管理。這才是四皇子突然變臉的原因。


    但這皇室中人的養氣功夫真是令賈放歎為觀止。賈放感覺對方那臉上簡直是罩上了一層川劇的麵具,說變臉馬上能變臉。


    *


    賈放第二日便從德安縣離開,臨去之前,他去四皇子處辭行。四皇子對他說:“德安……流民營,多多是按你……建言所建。”


    這位皇子大約覺得實在說話說得不順溜,低下了頭,頓了一會兒,才重新抬頭望著賈放:“盼……盼你回京,也能,做……做一個救萬人之人。”


    賈放隻覺得心頭一震:救萬人……


    如果隻是路邊隨手施舍一碗粥,舍幾文錢,縱救,也隻能救一人。


    但是他規劃的流民營,由父親和四皇子這樣執行力超強的人執行並建設成型,便一下子收容了十萬流民。


    所以此刻四皇子才會鼓勵他——回京之後,也要多想辦法,不止救一人,也要想辦法,活天下生民。


    於是賈放衝四皇子拱手行禮:“小民謹受四殿下教誨。”


    而賈代善與兒子告別的時候則比較婆媽一點:“放兒,我安排了四名侍衛,護送你和你那個長隨回京。”


    四個侍衛?——賈放心想,需要這麽緊張嗎?他和趙成來德安縣的時候可是安安穩穩的,什麽情況都沒遇上啊。


    賈代善繼續說:“你回去的時候,先向北到黃河邊,然後折向東,從東路返回京城,進東門,也順路看一看道上的情形。回京之後也知道怎樣應對。”


    賈放應下,帶上趙成,還有老爹給自己安排的四個護衛,從德安縣北門出發,一路北上,路過昨天到過的流民營。


    他向流民營裏張了一眼,隻見昨天見過的土窠子上方真的多了一個用毛竹搭起的“人字形”帳篷,上麵整整齊齊地遮著草席,看起來也有模有樣的。


    除此之外,其餘的土窠子上,也正在搭起一座又一座四根毛竹搭建的帳篷支架。看起來,用不了多久,在這裏暫住的流民便都能找到遮風避雨的辦法。


    有些年紀小的流民子弟,已經拿上了自製的網兜,看樣子是整裝待發,準備去捕蝗蟲去了。


    會好起來的!——賈放在心裏默念。


    隻要抱有希望,眾人齊心協力,擰成一股勁兒,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


    賈放和他的隨從們,縱馬向北,直抵黃河岸邊之後,再折向東,繞了一個大彎,從東路回京。


    剛開始還好,賈放一路上見到的流民,還沒有他一路上遇上的零星蝗蟲群來得多。


    但越是靠近京城,那情形就越是不對。路上開始出現成群結隊逃荒的流民,甚至路邊開始出現倒斃的餓殍。


    劫匪的數量明顯增多,有些人看上去並不是劫匪,但是眼中泛著綠光,不斷在旁人身上瞟來瞟去,並不管對方究竟是死人還是活人。他們一看見賈放,就像是狼看見了肉,雖然賈放身邊有四個帶刀侍衛,可是這些人的眼神卻始終在賈放身上瞟來瞟去,瞟得賈放心裏直發毛。


    一路走來,連一向自詡大膽的趙成都慌了神,緊緊地跟在賈放身後,不敢有絲毫放鬆。賈放隻聽他在身後唉聲歎氣地問自己:“三爺……怎麽東路和西路,差別這麽大呢?”


    賈放心想:這也不奇怪。畢竟這個時代信息傳遞沒有那麽迅捷。南下的兩路流民之間相距隻有百餘裏,消息卻並不互通。


    話說回來,東路的流民,如果這時聽到消息,全部跑去西路,西路的流民營恐怕也會受到嚴重的衝擊。


    他帶領著隨從們繼續向京師靠近,很快發現:地方官是否作為,對流民是否能得到救助也有巨大的影響。


    賈放一路上路過三座縣城,規模都與德安縣相當。但是每一座縣城都封鎖了城門,不許流民進入。流民們無奈,隻能繼續南下,越來越靠近京師。


    難道……坐鎮京師監國的太子竟然會忽視流民這一潛在的不安定因素,竟然不想法子將這些受災的人擋在京畿之外?


    為什麽不讓人學四皇子的樣子,在東麵再建一個流民營呢?


    再行十幾裏,賈放便發現,太子並沒有忽視流民們向京師聚集的腳步。在入京的要道上,多出了由官軍設置的重重關卡,檢查身份路引。如不是在京中居住,或者有營生的,一概不許入內。


    這一下,在這關卡外積壓了大部分流民。饑餓的人們聚集在京師之外,麵對關卡與官軍他們無力對抗,但是卻自發地在原地留了下來,既不離去,也沒法兒進城。


    眼前就是那座象征國之心髒的黑色城池,但是這座城對於流民而言,不知是能給他們帶來終將獲救的希望,還是會將他們推向更加悲慘的深淵。


    *


    京裏最大的糧行“餘慶行”裏,夥計們早起趕著下門板,大開店門做生意。


    新一天的陽光從剛剛打開的大門外照進來,揚起的細小灰塵被揚起,在晨光中自由地飛舞。


    餘慶行的邵掌櫃背著手,眯著眼,沐浴在這溫暖的晨光裏,心裏卻有點兒麻木——話說,他做這一行已經多少年了?……四十五年,還是四十六年?


    幾乎每天早上,他都會準時站在這裏,迎接糧行的第一位主顧。經過多年風雨,這個習慣從未改變。


    “師父,師父,今兒個的水牌還是照舊嗎?”有小夥計來問邵掌櫃今日的糧價。


    邵掌櫃有個雅號,叫做“百穀嚐”,是說他隻要抓一把糧食,看一眼,聞一聞,嚐一口,就能知道這把糧食的品種、產地、成色,從而精準把握這整批糧食的價值。他從業這麽多年了,可還從沒有出過岔子。


    店裏上上下下的夥計,都管邵掌櫃叫“師父”,個個都將老掌櫃敬若神明。而事實也確實如此:不止京中,全國各大糧行,從掌櫃一直到下頭的夥計,大多是他老邵的徒子徒孫。


    如今在京裏,糧行水牌上的糧價牽動著每一個人心,而餘慶行作為行業領袖,早間掛出去的水牌對於全京城的糧行,甚至全京城的人心,都有舉足輕重的影響。


    邵掌櫃的眼神卻似乎在繼續追逐晨曦中那些細小的灰塵,對夥計的問話充耳不聞,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冒出一句:“照舊!”


    夥計們“唉”了一聲,昨日用水粉寫在木板上的糧價也不用改,直接這麽掛了出去。


    外頭登時傳來罵娘聲,等候在店外的人有的大聲抗議、轉身走開,有的則掂了掂兜裏的錢,咬著牙,提著已經見了底的糧袋上前,說:“來,打一鬥米……不,粟子,粟子就好。”


    招呼主顧的夥計們明顯心裏也不那麽好受。有個年長的走近邵掌櫃身邊,小聲問:“師父……糧價這樣高,眼見著店裏那些老主顧都買不起糧了。咱們店裏近日的流水也少了不少……您看,這糧價,是不是需要往下調個幾文?”


    邵掌櫃懶洋洋地抬起眼皮:“咱們餘慶行的情形你也知道,但凡糧價往下調一文錢,那全城的百姓就都湧咱們這兒來了……大旱之年,就這點存糧,經不起這麽折騰。”


    那年長的夥計想著後頭貨棧裏堆積成山的粟米與穀子,一張口,連聲音都變了調:“難道就這麽看著,看著……”


    看著這世上人人煎熬?——邵掌櫃在心裏幫這徒弟補上。


    “活在這世上,本就是人人煎熬。”邵掌櫃滿臉寂寞地說,沒人能明白他。


    “師父……”那夥計又開口懇求了一聲。


    “這不是你我能做主的事。”邵掌櫃改了態度,臉上重新寫滿屬於他“百穀嚐”的精明與果決,伸手拍了拍夥計的肩膀,說:“這件事如果稍有閃失,不止你我要丟了糧行這碗飯,往後在這行都無法再立足。為了一家老小,這種話就不要再說了。”


    年長的夥計聽見,緩緩垂下頭,過了片刻,應了一聲是。


    於是邵掌櫃背著雙手,慢慢踱到餘慶行店麵跟前,親耳聽見前來買糧的主顧在抱怨。他則在臉上掛起那萬年不變的笑容,稍許躬身,說:“小老兒聽聞,官倉眼下正在京中放糧,那糧價大約隻有糧行的一半。若是您嫌這糧行的糧食太貴,去官倉買糧也是使得的。”


    原本罵罵咧咧的主顧登時泄了氣:“官倉那裏賣的,固然是平價糧,每天隻放二百石糧食。就算是限了每人隻買二鬥,可是天不亮就排起了長隊。我試著去買過兩回,好不容易排到近前了,官倉的人就說賣光了。”


    “是呀,如果能買到官倉的糧,誰還來這糧行裏買?”


    “算了,北方大旱絕收,眼下肯定哪裏都缺糧。大家就忍一忍,原本吃幹的,現在喝稀,原本吃白麵的,現在吃小米。熬過這個夏天就好了。”


    “也是啊……”


    “大家都沒法子。”


    邵掌櫃鄭重作揖,謝過了幫他說話的老主顧,然後轉回餘慶行後頭的貨棧。


    十幾個百姓裝扮的夥計這時氣喘籲籲地趕了回來,將背回來的糧食分門別類,倒入糧倉。這幾個毛頭小夥還在一路嬉笑:


    “你前頭的那個,就是裕豐行的夥計,我認得的。”


    “官倉怕也想不到,他們放的平價糧,嘻嘻……全都進了京裏各大糧行的糧倉。”


    *


    賈放在德安縣城住了一晚,在驛站住了兩晚,總共有四天沒能去桃源村。


    一回京他就趕緊去了大觀園,通過稻香村前往桃源村,一路上他隻在想,到底用什麽方式才能將桃源村的糧食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出來。


    稻香村這條通道看來是必須要使用了。桃源村那裏,從各家糧倉到賢良祠已經修了軌道,而大觀園裏,稻香村到大觀園園門也安上了銅軌。這兩段分別運輸都不是問題。


    但是他應該怎麽讓這十萬石米都通過費長房那條“縮地鞭”——難道要他親自推小車跑個成百上千回嗎?


    不過如果真的需要這樣做,賈放也真的不介意跑個成百上千回:權當鍛煉身體了。


    或許他還應當考慮找一群完全可信的幫手,就算是知道了稻香村的秘密也無妨的——賈放在想,如果確實有這必要,他是不是該聯係老爹榮國公或者伯父寧國公,看看他們兩位能不能給他提供一些支持。


    正想著,賈放已經從稻香村來到了桃源村,出現在賢良祠跟前。


    他這才想起,他已經四天沒在桃源村出現了——此前他可是頂著“暫住在桃源村”的人設出現的,這回他應該如何向村民們解釋?


    誰知他見到的第一個村民見了他一蹦三尺高:“賈三爺回來啦,賈三爺郊遊回來啦!”


    賈放:……郊遊?


    好吧,就郊遊吧!


    這四天就當他獨自外出遊山玩水了一回,現在回來了。


    這村民趕緊跑了去找陶村長,不一會,老村長就在村民的陪伴下,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賈放見狀還以為出了什麽事兒。


    誰知陶村長見了賈放,拍著頭說:“三爺,我有一件要緊的事要對您說。上回您去郊遊之前我就想對您說來著,所以我讓他們您一回來就叫我……”


    賈放屏住呼吸靜聽——什麽事這麽重要?


    老村長想了半天,說:“我忘了。”


    賈放:……


    他想了想,覺得能讓老人家那麽上心的事必然重要,當下選擇陪伴陶村長沿著村裏新修的木軌走了一段。


    “陶老丈,有件事我要和您商量。最近我打算讓村裏人先送一部分糧食到賢良祠裏。那個……賢良祠需要,祭祀……”


    他得先試試,用這種方式送糧入京好不好使。


    誰知他一提糧食,老村長一拍腦袋,想起來了。


    “三爺,我就是想和您說這糧食的事兒。”老村長急急忙忙地說,“咱們村的存糧呀,它有個毛病。”


    賈放嚇了一大跳,背後的汗都出來了。


    這些存糧他是打算拿出去救人的呀!如果糧有問題,他立馬就要抓瞎。


    卻聽老村長異常認真地說:“三爺,這絕對不能瞞您,咱們村的存糧啊,都是陳米,和新米吃起來不是一個味兒。”


    賈放可從來沒想過:他竟然會被一個關於“陳米”的消息嚇到出汗。


    不過,作為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設計師,他確實是不知道陳米和新米吃起來有什麽區別的。


    因此老村長也以一種關愛紈絝子弟的眼光望著賈放,耐心地解釋:“陳米麽……無論怎麽煮,吃起來都有一股黴味兒。三爺在府裏,每次吃的應當都是當年的新米吧?”


    賈放必須得承認,自己從來沒有關注過飯碗裏的米有沒有黴味兒,大概率是沒有,他也從來不曾注意到。但是上回打聽京裏的糧價,他確實注意到一點,糧行出售的稻米價格,特地標注了,“去歲的稻米”——現在還沒有到早稻收割的季節,去歲的稻米也就是去年七八月間收下來的大米,也是新米。


    看起來京裏的糧行,在稻米方麵,隻出售新米,陳米應當無人過問。


    老村長一麵說一麵引著賈放往村中走,向賈放解釋:“陳米吧,它就是這麽個毛病,人吃了沒病,但就是不好吃。”


    他還急急忙忙地表功:“三爺,可真不是我們村怠慢了您名下的糧食。村民們可是每季都把陳米拿出來曬,時時檢查有沒有生蟲。米絕對是好米,可它就是——陳了。”


    賈放隨同老村長檢查了一處吊腳樓上的糧倉,抓了一把米仔細檢查,發現果然如老村長所言,這米的保存條件確實很好,但就是陳了,抓在手中一聞,就能夠聞到一股子“歲月的氣息”。


    不過,這些陳穀子,應該不會那麽影響他的救人大計吧?


    害他白擔了半天的心。


    最後賈放還是勉勵了一把老村長:“眼看早稻就要收了,村裏大家加把勁兒,不止有陳米輸出,也要有新米輸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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