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名古屋城，注定擁有一個喧囂的夜晚。
雖然國木田獨步與江戶川亂步先行離開了名古屋警視廳，但是對於不得不加班的警察們來說，工作才剛剛開始。
哪怕那些案件都是以意外結尾，但總歸是得寫報告和筆錄，並且還得返回案發現場再進行仔細地勘察檢驗。
到了這一步，便不是武裝偵探社的工作了，國木田獨步看了看走在最前方的江戶川亂步，不由得開口道：“亂步先生，接下來我們去哪裏？”
白天還在大阪，結果晚上就來到了名古屋，而且還在名古屋的其他地區到處跑，現在雖然外麵還亮著霓虹燈，但是行走在街道上的人明顯稀少了許多。
“去酒店休息。”江戶川亂步回複道。
“明天去見約翰。”
國木田獨步也不問對方是怎麽知道約翰在哪裏的，或許這就是高智商的人獨有的默契吧。
第二天清晨，江戶川亂步便早早地醒來，他坐在酒店套間的沙發上，看著晨間新聞，等他看到了自己想要尋找的人後，便打電話給國木田獨步，讓他與自己匯合。
約翰此刻正在熱田神宮之中，那些寫滿了願望的繪馬掛在牆上，每一個都那麽的真摯。
想要一夜暴富，想要和喜歡的人告白成功，想要在籃球比賽中奪得第一，想要考上心儀的大學。
約翰輕笑著，纖長的手指滑過那些承載著願望的繪馬，隨後轉頭朝著大步向自己走來的江戶川亂步頷首致意：“亂步君，又見麵了。”
國木田獨步也沒有在意明明自己也在場，卻被約翰忽略了的這件事。
很明顯，對於這個深不可測又目的不明的金發青年來說，江戶川亂步是他的第一目標。
“怪人二十麵相的幕後之人是你對吧？”江戶川亂步也不兜圈子，直接開口便捅破了怪人二十麵相的身份。
約翰卻是笑而不語，他看著這種曆史悠久的神社，回頭朝江戶川亂步發出了邀請：“你們還沒有吃早餐吧？不介意的話，我是否有這個榮幸邀請你們一起呢？”
國木田獨步是想要拒絕的，不過江戶川亂步卻是一口答應了。
在熱田神宮之中吃早餐可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而如果能夠在這裏點菜，就更加奢侈了。
國木田獨步看著侍者送上來的薄薄菜單，控製著自己不去想這些菜一份到底要花掉多少日元。
不過雖然老實人國木田獨步戰戰兢兢，但是江戶川亂步卻根本不客氣，張口便點了明顯很貴的菜肴，還一連點了五六道甜點。
這裏環境幽靜，拉開的木障子外便是鋪滿了鵝卵石的庭院，庭院中種滿了鬱鬱蔥蔥的樹木，風一吹過時好似也會帶上翠綠的色彩。
沒多久，咕嚕咕嚕冒著氣泡的河豚火鍋便端了上來，而晶瑩剔透、肉色飽滿的鼇蝦刺身，以及顆顆分明、香氣撲鼻的米粥也分別擺在了客人們的桌前。
約翰使用起筷子完全沒有外國人的笨拙，他的動作賞心悅目、十分順暢，深紅色的筷子夾起火鍋中顯現出嫩白色的河豚魚肉，隨後在醬油碗裏沾了沾，輕輕地放入口中品嚐著。
江戶川亂步端起米粥喝了幾口，然後目標很明確地將手伸向了那些甜點，不過還沒有放入口中，就聽到約翰柔聲說道：“還是先吃點暖呼呼的填下肚子吧，亂步君。甜點吃多了對身體不好。”
國木田獨步簡直恍惚了起來，他有那麽一刻懷疑自己到底在哪裏，又是誰。
——眼前的這名金發青年，可是唆使了數名連環殺人犯互相殘殺，製造出數十起無限接近於意外的殺人事件，並且又完美脫身的幕後黑手啊？
之前他們還在努力地追在約翰的身後，試圖找出他犯罪的證據，把他關進警局，怎麽現在他們就這麽和樂融融地共進早餐起來了？而且還這麽理所當然地關懷起江戶川亂步了？
“大早上地吃火鍋，你難道不覺得膩嗎？況且河豚的肉要是沒剃幹淨的話，這一隻河豚火鍋可就整個都是劇毒吧？”
江戶川亂步撇撇嘴，反問道。
約翰微笑道：“河豚的肉非常鮮嫩，並不會覺得膩呢。而且，我相信這裏的廚師，不會犯這種毀了這道菜的錯誤。”
國木田獨步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兩個人不知道是在打什麽啞謎，還是真的隻是在單純地就這頓早餐進行著交流。
江戶川亂步哼了一聲，竟然真的不去拿甜點，而是吃起了主食。
這頓明明非常美味昂貴，卻讓國木田獨步坐立難安、食不知味的早餐就這麽平淡地結束了。
原本國木田獨步以為江戶川亂步會詢問約翰，然後從他的身上推理出可以將他繩之以法的證據，但是這大半天下來，根本就是這兩人在一同逛著名勝風景，甚至他還看著約翰饒有興致地玩起了路邊的娃娃機，而江戶川亂步則在一邊不嫌事大地叫好。
國木田獨步心驚膽戰地看著約翰麵不改色地投入了將近一萬日元，才終於抓上了一個奇形怪狀的兔子玩偶。
“怎麽不是貓咪啊？”江戶川亂步發出了不滿的抗議聲。
約翰也很好脾氣地說道：“是我技藝不精……不過這隻兔子也很可愛，不是嗎？”
“它的眼睛和你的一樣，都是碧綠色的，與亂步君很有緣分呢。”
“……那我就勉強地收下好了。”
江戶川亂步撇了撇嘴，明明已經是成年人了，這種神色表情於他做來卻反而讓人不由得會心一笑。
約翰隻字不提他們的賭約，而江戶川亂步也隻字不提昨晚的騷動，他們在街道口道別，隨後向著不同的方向，漸行漸遠。
“亂步先生，今天這一切到底是？”
國木田獨步忍不住發問道。
名偵探捏著那隻奇形怪狀的兔子，走了一會才淡淡道：“我原本是想讓約翰停手的，國木田。”
當他知道怪人二十麵相的存在時，江戶川亂步便知道了約翰的打算。
然而那是一條注定不會被人理解，也不會被人承認，更是充滿了荊棘毒蛇的道路。
“在名古屋發生的28起案件……其中的21起我都可以找到他們動手的證據，讓警察去逮捕他們。”
就算是堪稱拉普拉斯惡魔的程序公式暗黑星，想要製裁罪犯，也是需要一定的執行者，而江戶川亂步能夠找出超過一半之數的證據，也無愧於他名偵探的稱號了。
“但是他不會停下來的，國木田。你沒發現嗎，這一路上，你沒有再說過，那些凶手也是擁有生命的這種話了。”
國木田獨步愣了愣，的確，他在剛知道約翰最開始唆使連環殺人犯彼此殘殺時，出離憤怒，並且認為約翰是披著人皮的惡魔——隻有惡魔才會以如此殘忍的手段殺害人類取樂。
然而隨著深入追蹤著約翰，見識到那些資料之中文字裏都滲透出來的罪惡與血腥時，國木田獨步也再也說不出那些殺人犯不該死、應在法庭上被審判的話語了。
因為這些死去的殺人犯，沒有一個被法律製裁的。
“但是……亂步先生，你既然推理出來了那21起案件的真相，為什麽不告訴名古屋的警官們？”
國木田獨步忽然意識到了這個很嚴重的問題。
他的口吻焦急了起來：“你該不會覺得約翰做得是正確的吧？”
江戶川亂步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反問了另一個問題：“國木田，你覺得，怪人二十麵相是什麽？”
“怪人二十麵相？難道不就是約翰嗎？”
國木田獨步摸不著頭腦地反問道。
江戶川亂步將手機遞給了國木田獨步，那上麵搜尋出來的網絡頁麵，正是約翰公司的涉及範圍。
國木田獨步快速地瀏覽著，目光很快在一行字上凝固住了：“人工智能……”
“對，就算是約翰，你覺得他能夠在一晚上之內便製造出28起案件嗎？而且還是在我們步步緊追、並沒有被拉開多少距離的情況下？”
“在我知道他要去名古屋時，我便已經讓名古屋的警方盯緊了約翰，也查清楚了他下塌的酒店，甚至拜托其他人監控了他的手機，捕捉他發出的任何信號。”
國木田獨步抽了抽嘴角，心道原來亂步先生一直低頭看著手機是為了這事。
也不怪江戶川亂步不告訴國木田獨步，這個才加入偵探社不久、遵規守矩的老實人，估計會覺得這是在侵犯約翰的個人隱私權。
“但是沒有，約翰沒有使用電腦，也沒有使用手機，他沒有朝任何人發出指令。”
這28起案件，全都是人民自發的行動。
“怪人二十麵相，是他研究出來的人工智能，是潛藏在網絡之中的，一個不老不死，甚至說不定會自我淨化的斷罪者裝置——”
江戶川亂步此刻的心情也很複雜。
他雖然有著我行我素的性子，又兼之擁有那樣堪稱bug的推理能力，他偶爾會覺得，自己與世界有著一層隔膜。
他會為那些弱小者難過與悲傷，但是他同樣也知道，自己對上社會這個龐然大物的惡意，也不一定能夠戰勝。
就算江戶川亂步用超推理的能力揪出了犯人又能怎麽樣，這些罪犯上了法庭根本受不到應有的懲罰，花錢請律師為自己脫罪的人比比皆是，就算好不容易判決了死刑，真正執行起來，卻要等到幾年、甚至幾十年之後。
這讓那些悲痛的受害者家屬情何以堪。
所以當江戶川亂步推理出約翰製造出怪人二十麵向，其實是想要讓他收手的。
怪人二十麵相是對社會的劇毒，它會對國家的司法產生劇烈的影響，甚至會造成民眾對於政府的不信任與反抗。
江戶川亂步是見過真正混亂起來的模樣是何等的人間地獄，而好不容易安定下來了的社會，暫時也經不起又一次的動蕩了。
可是在見到於繪馬牆邊朝自己微笑的約翰時，他便知道了約翰是不會收手的。
所以江戶川亂步也隻能隱晦地提醒約翰，不要讓‘毒’毀了他的人生，和這個社會。
不過很可惜，一如江戶川亂步所料想的那樣，約翰拒絕了。
國木田獨步還在為江戶川亂步的猜測而震驚著，他下意識地問道：“可約翰這麽做，到底是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江戶川亂步笑了起來，他看向國木田獨步，反問道：“國木田，你加入武裝偵探社，又是為了什麽？”
“為了實現我的理想——”為了拯救幫助他人，實現我的正義。
在說出這句話時，曾經是數學老師、後來加入武裝偵探社的國木田獨步理解了江戶川亂步想要說的話。
約翰做的一切，也是想要實現他的正義與理想。
哪怕手段血腥殘酷了一點，哪怕結果呈現出來是如此地令人毛骨悚然，但他的的確確，製裁了那些讓人恨得牙齒發癢、卻又逍遙法外的罪人。
“這件事我們是不是該通知異能特務科比較好？”
國木田獨步咬了咬牙。
“如果不讓約翰停下怪人二十麵相的話，不光是司法機關，恐怕社會都要動蕩不安了。”
怪人二十麵相不可能一直正確，如果被他找出來的罪犯實際上罪不至此呢？如果這個斷罪者裝置出現了bug呢？
光是想想這些錯誤帶來的影響與後果，就讓國木田獨步不寒而栗。
“我昨晚就通知了異能特務科的人。”江戶川亂步完全沒有深夜把發際線已經在不斷後退的阪口安吾，從好不容易的休息裏吵醒的愧疚。
“他們大概已經開始動用國家機器的力量去搜尋約翰的情報了，接下來，我們隻需要等待就好。”
江戶川亂步的回複讓國木田獨步鬆了口氣。
然而走在最前方碧眼的名偵探，臉上的表情卻全然不見輕鬆。
工作總是幹不完的。
曾經周旋在不同組織之中也冷靜自持，遊刃有餘的金牌臥底，回到異能特務科後連升三級的阪口安吾，摸了摸自己愈發後退的發際線，深深地歎了口氣。
異能特務科雖然看上去實權在握，風光無限，但實際上盯著異能特務科的錯處時刻準備給他們穿小鞋的內部機構數不勝數，這其中到底是嫉妒異能特務科所擁有的權力之大，還是嫉妒擁有異能力的成員，那就隻有那些人自己清楚了。
江戶川亂步把事情甩得輕鬆，但是真正調查起來可不是那麽簡單的。
約翰的背景資料做得清白完美，就算是動用國家機器的力量去查，也隻會得到一樣的結果。
雇傭約翰，將自己隱形政治資產交給約翰的蜷川隆興雖然已經年老了，但是他可不是建立沒有多久、根基尚不深厚的異能特務科可以隨意打擾傳喚的人物。
“你還真是給我出了個難題啊……”
阪口安吾再一次深深地歎了口氣。
然而怪人二十麵相在全國各地已經發酵成了新的話題，甚至還有他的後援團與專門的網站，有不少人在上麵留言交流。
他注冊了一個賬號，也點進去看，看著看著表情便嚴肅了起來。
同樣的事件不僅僅發生在日本的東京、大阪與名古屋，在歐洲、北美，中亞等等其他地方都發生了不少類似的事情，雖然不知道到底這是不是怪人二十麵相所弄出來的，但是那些聞所未聞、匪夷所思的意外事件，的確很有怪人二十麵相的風格。
如果這些怪人二十麵相的粉絲說的是真的，那麽不僅僅是日本國內，就連國外也將被卷入這一場名為‘正義與審判’的火焰之中。
“這的確是糟糕了。”
阪口安吾的神色肅穆起來，沉思著對策。
“——唯一能夠阻止怪人二十麵相擴散的，隻有約翰了。”
江戶川亂步坐在酒店裏，整個人都窩在了沙發上，一旁的茶幾上還擺滿了酸奶洋蔥味的薯片、魔芋爽、水果軟糖、玻子汽水等等的零食。
“難道這還不算擴散嗎？名古屋可是都亂成一片了！”
國木田獨步聽聞此言，不由得苦笑著發問道。
在今早見過約翰之後，江戶川亂步也不再執著於那個賭約了，他開著電視機與手機，然後一邊吃著零食，一副放棄了的模樣——這對於勝負心很強的名偵探而言，是極為罕見的事情。
“隻是名古屋而已。”江戶川亂步淡淡地說道。
“他所要謀劃的，可不止日本這個彈丸之地。”
雖然把零食都開封了，但是江戶川亂步卻沒有吃下多少，他時不時地抬頭看著電視，又低頭盯著手機，一副網癮兒童的模樣。
而下塌在另一家酒店之中，披著約翰馬甲的喬書亞，在看到內部人員發給自己的訊息，得知名古屋的28起案件中，有19起的參與者都被警方傳喚了。
隻是證據不足，就算證明了他們的確是懷著殺意做出的那些事情，但是單獨分別開看的話，每一件都無法構成有效傷害。
而這些人會被蜷川隆興雇傭的律師團進行辯護，無罪釋放的可能性十分高。
他從蜷川隆興那裏得來的，當然不僅僅是這些人脈，還有那巨額的財產。
喬書亞可是擁有一整個倉庫外掛的男人，有紅皇後的幫忙操作，日本的股市，乃至於華爾街都是他割韭菜的菜園子。
專門負責辯護的律師團基金會也已經全部安排好了，就算約翰李貝特這個馬甲不能再上線，也會有專門可靠的基金管理人維護著這個辯護基金的運轉，為那些因為怪人二十麵相而站上法庭的人進行辯護。
之前那名為女兒與妻子報仇的中年男子與青年，也在基金會的援助辯護範圍內，有那群金牌律師的辯護，被保釋的可能性很大。
喬書亞拿出來的雖然是尚未滿級的暗黑星公式，但是對於司法機關來說，已經是難以逾越的高牆了。
可江戶川亂步居然能夠在一個晚上，就解出程序製造出來的謎團，不愧是這個世界最bug的人物之一。
所以江戶川亂步的表現，已經證明了他的的確確就是‘怪人二十麵相’的克星與解藥。
最起碼，哪怕喬書亞撒手不管，有江戶川亂步在，怪人二十麵相也無法暴走得太過火。
接下來，隻需要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退場的時機到來就是。
約翰離開了名古屋後，而江戶川亂步也一如之前的幾次，跟了上去。
雖然依然是一個在布局，另一個在破案，但是有時約翰也會慢下腳步，甚至會給江戶川亂步買上一些零食，或者一些有趣的玩具。
比如可以吹出泡泡的彩虹小馬之類的，說起來江戶川亂步還挺喜歡的。
不過他們兩人都心知肚明，等到那個時機來臨了，這看似和平友好的相處，大概也將不複存在了。
然而不管是江戶川亂步，還是約翰，都不會因為對方停手的。
怪人二十麵相所犯下的案件仍然在持續，死者依然是那些無法被現有司法係統審判的罪人。
國木田獨步曾經擔憂過，怪人二十麵相是一道程序公式的話，總會有出現bug 的一天，不過這道程序公式運行到現在，製造出的數百起案件，沒有一件出現謬誤。
哪怕是最優秀的刑警也做不到這一點。
江戶川亂步看著眼前的屍體，在理清了‘怪人二十麵相’的行動模式後，推理出凶手也變得簡單了起來。
哪怕再怎麽像是意外事故，隻要找出那個對死者有殺意的人，再進行反推，一切都水落石出。
他的名字終究還是被泄露了出去，江戶川亂步沒有在網絡上搜尋自己的名字，他知道那些怪人二十麵相的信徒肯定罵得很難聽。
不過雖然看上去自己好像在上風，江戶川亂步還是察覺到了，自己能夠推理出凶手的次數正在逐漸地降低，這意味著，‘怪人二十麵相’在他不斷破案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升級。
有江戶川亂步這個名偵探存在，民間的‘怪人二十麵相’是無法擴散拓展的，因為這意味著執行者需要有更強大的心理素質，更加完美的演技，與更加聰慧的智商——可是擁有這些特質的人，會願意為了自己不認識的弱者，讓自己手染鮮血嗎？
除了那些已經悲痛到了不顧一切的絕望複仇者外，怪人二十麵相活動的頻率變得越來越低。
然而這並沒有讓江戶川亂步放下心，尤其是在他聽聞約翰忽然停下了一切的交際活動時，平靜瞬間猶如午後的肥皂泡泡一樣，再多施加一點力便會頃刻間“砰”地一聲破碎。
雖然國木田獨步與江戶川亂步先行離開了名古屋警視廳，但是對於不得不加班的警察們來說，工作才剛剛開始。
哪怕那些案件都是以意外結尾，但總歸是得寫報告和筆錄，並且還得返回案發現場再進行仔細地勘察檢驗。
到了這一步，便不是武裝偵探社的工作了，國木田獨步看了看走在最前方的江戶川亂步，不由得開口道：“亂步先生，接下來我們去哪裏？”
白天還在大阪，結果晚上就來到了名古屋，而且還在名古屋的其他地區到處跑，現在雖然外麵還亮著霓虹燈，但是行走在街道上的人明顯稀少了許多。
“去酒店休息。”江戶川亂步回複道。
“明天去見約翰。”
國木田獨步也不問對方是怎麽知道約翰在哪裏的，或許這就是高智商的人獨有的默契吧。
第二天清晨，江戶川亂步便早早地醒來，他坐在酒店套間的沙發上，看著晨間新聞，等他看到了自己想要尋找的人後，便打電話給國木田獨步，讓他與自己匯合。
約翰此刻正在熱田神宮之中，那些寫滿了願望的繪馬掛在牆上，每一個都那麽的真摯。
想要一夜暴富，想要和喜歡的人告白成功，想要在籃球比賽中奪得第一，想要考上心儀的大學。
約翰輕笑著，纖長的手指滑過那些承載著願望的繪馬，隨後轉頭朝著大步向自己走來的江戶川亂步頷首致意：“亂步君，又見麵了。”
國木田獨步也沒有在意明明自己也在場，卻被約翰忽略了的這件事。
很明顯，對於這個深不可測又目的不明的金發青年來說，江戶川亂步是他的第一目標。
“怪人二十麵相的幕後之人是你對吧？”江戶川亂步也不兜圈子，直接開口便捅破了怪人二十麵相的身份。
約翰卻是笑而不語，他看著這種曆史悠久的神社，回頭朝江戶川亂步發出了邀請：“你們還沒有吃早餐吧？不介意的話，我是否有這個榮幸邀請你們一起呢？”
國木田獨步是想要拒絕的，不過江戶川亂步卻是一口答應了。
在熱田神宮之中吃早餐可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而如果能夠在這裏點菜，就更加奢侈了。
國木田獨步看著侍者送上來的薄薄菜單，控製著自己不去想這些菜一份到底要花掉多少日元。
不過雖然老實人國木田獨步戰戰兢兢，但是江戶川亂步卻根本不客氣，張口便點了明顯很貴的菜肴，還一連點了五六道甜點。
這裏環境幽靜，拉開的木障子外便是鋪滿了鵝卵石的庭院，庭院中種滿了鬱鬱蔥蔥的樹木，風一吹過時好似也會帶上翠綠的色彩。
沒多久，咕嚕咕嚕冒著氣泡的河豚火鍋便端了上來，而晶瑩剔透、肉色飽滿的鼇蝦刺身，以及顆顆分明、香氣撲鼻的米粥也分別擺在了客人們的桌前。
約翰使用起筷子完全沒有外國人的笨拙，他的動作賞心悅目、十分順暢，深紅色的筷子夾起火鍋中顯現出嫩白色的河豚魚肉，隨後在醬油碗裏沾了沾，輕輕地放入口中品嚐著。
江戶川亂步端起米粥喝了幾口，然後目標很明確地將手伸向了那些甜點，不過還沒有放入口中，就聽到約翰柔聲說道：“還是先吃點暖呼呼的填下肚子吧，亂步君。甜點吃多了對身體不好。”
國木田獨步簡直恍惚了起來，他有那麽一刻懷疑自己到底在哪裏，又是誰。
——眼前的這名金發青年，可是唆使了數名連環殺人犯互相殘殺，製造出數十起無限接近於意外的殺人事件，並且又完美脫身的幕後黑手啊？
之前他們還在努力地追在約翰的身後，試圖找出他犯罪的證據，把他關進警局，怎麽現在他們就這麽和樂融融地共進早餐起來了？而且還這麽理所當然地關懷起江戶川亂步了？
“大早上地吃火鍋，你難道不覺得膩嗎？況且河豚的肉要是沒剃幹淨的話，這一隻河豚火鍋可就整個都是劇毒吧？”
江戶川亂步撇撇嘴，反問道。
約翰微笑道：“河豚的肉非常鮮嫩，並不會覺得膩呢。而且，我相信這裏的廚師，不會犯這種毀了這道菜的錯誤。”
國木田獨步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兩個人不知道是在打什麽啞謎，還是真的隻是在單純地就這頓早餐進行著交流。
江戶川亂步哼了一聲，竟然真的不去拿甜點，而是吃起了主食。
這頓明明非常美味昂貴，卻讓國木田獨步坐立難安、食不知味的早餐就這麽平淡地結束了。
原本國木田獨步以為江戶川亂步會詢問約翰，然後從他的身上推理出可以將他繩之以法的證據，但是這大半天下來，根本就是這兩人在一同逛著名勝風景，甚至他還看著約翰饒有興致地玩起了路邊的娃娃機，而江戶川亂步則在一邊不嫌事大地叫好。
國木田獨步心驚膽戰地看著約翰麵不改色地投入了將近一萬日元，才終於抓上了一個奇形怪狀的兔子玩偶。
“怎麽不是貓咪啊？”江戶川亂步發出了不滿的抗議聲。
約翰也很好脾氣地說道：“是我技藝不精……不過這隻兔子也很可愛，不是嗎？”
“它的眼睛和你的一樣，都是碧綠色的，與亂步君很有緣分呢。”
“……那我就勉強地收下好了。”
江戶川亂步撇了撇嘴，明明已經是成年人了，這種神色表情於他做來卻反而讓人不由得會心一笑。
約翰隻字不提他們的賭約，而江戶川亂步也隻字不提昨晚的騷動，他們在街道口道別，隨後向著不同的方向，漸行漸遠。
“亂步先生，今天這一切到底是？”
國木田獨步忍不住發問道。
名偵探捏著那隻奇形怪狀的兔子，走了一會才淡淡道：“我原本是想讓約翰停手的，國木田。”
當他知道怪人二十麵相的存在時，江戶川亂步便知道了約翰的打算。
然而那是一條注定不會被人理解，也不會被人承認，更是充滿了荊棘毒蛇的道路。
“在名古屋發生的28起案件……其中的21起我都可以找到他們動手的證據，讓警察去逮捕他們。”
就算是堪稱拉普拉斯惡魔的程序公式暗黑星，想要製裁罪犯，也是需要一定的執行者，而江戶川亂步能夠找出超過一半之數的證據，也無愧於他名偵探的稱號了。
“但是他不會停下來的，國木田。你沒發現嗎，這一路上，你沒有再說過，那些凶手也是擁有生命的這種話了。”
國木田獨步愣了愣，的確，他在剛知道約翰最開始唆使連環殺人犯彼此殘殺時，出離憤怒，並且認為約翰是披著人皮的惡魔——隻有惡魔才會以如此殘忍的手段殺害人類取樂。
然而隨著深入追蹤著約翰，見識到那些資料之中文字裏都滲透出來的罪惡與血腥時，國木田獨步也再也說不出那些殺人犯不該死、應在法庭上被審判的話語了。
因為這些死去的殺人犯，沒有一個被法律製裁的。
“但是……亂步先生，你既然推理出來了那21起案件的真相，為什麽不告訴名古屋的警官們？”
國木田獨步忽然意識到了這個很嚴重的問題。
他的口吻焦急了起來：“你該不會覺得約翰做得是正確的吧？”
江戶川亂步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反問了另一個問題：“國木田，你覺得，怪人二十麵相是什麽？”
“怪人二十麵相？難道不就是約翰嗎？”
國木田獨步摸不著頭腦地反問道。
江戶川亂步將手機遞給了國木田獨步，那上麵搜尋出來的網絡頁麵，正是約翰公司的涉及範圍。
國木田獨步快速地瀏覽著，目光很快在一行字上凝固住了：“人工智能……”
“對，就算是約翰，你覺得他能夠在一晚上之內便製造出28起案件嗎？而且還是在我們步步緊追、並沒有被拉開多少距離的情況下？”
“在我知道他要去名古屋時，我便已經讓名古屋的警方盯緊了約翰，也查清楚了他下塌的酒店，甚至拜托其他人監控了他的手機，捕捉他發出的任何信號。”
國木田獨步抽了抽嘴角，心道原來亂步先生一直低頭看著手機是為了這事。
也不怪江戶川亂步不告訴國木田獨步，這個才加入偵探社不久、遵規守矩的老實人，估計會覺得這是在侵犯約翰的個人隱私權。
“但是沒有，約翰沒有使用電腦，也沒有使用手機，他沒有朝任何人發出指令。”
這28起案件，全都是人民自發的行動。
“怪人二十麵相，是他研究出來的人工智能，是潛藏在網絡之中的，一個不老不死，甚至說不定會自我淨化的斷罪者裝置——”
江戶川亂步此刻的心情也很複雜。
他雖然有著我行我素的性子，又兼之擁有那樣堪稱bug的推理能力，他偶爾會覺得，自己與世界有著一層隔膜。
他會為那些弱小者難過與悲傷，但是他同樣也知道，自己對上社會這個龐然大物的惡意，也不一定能夠戰勝。
就算江戶川亂步用超推理的能力揪出了犯人又能怎麽樣，這些罪犯上了法庭根本受不到應有的懲罰，花錢請律師為自己脫罪的人比比皆是，就算好不容易判決了死刑，真正執行起來，卻要等到幾年、甚至幾十年之後。
這讓那些悲痛的受害者家屬情何以堪。
所以當江戶川亂步推理出約翰製造出怪人二十麵向，其實是想要讓他收手的。
怪人二十麵相是對社會的劇毒，它會對國家的司法產生劇烈的影響，甚至會造成民眾對於政府的不信任與反抗。
江戶川亂步是見過真正混亂起來的模樣是何等的人間地獄，而好不容易安定下來了的社會，暫時也經不起又一次的動蕩了。
可是在見到於繪馬牆邊朝自己微笑的約翰時，他便知道了約翰是不會收手的。
所以江戶川亂步也隻能隱晦地提醒約翰，不要讓‘毒’毀了他的人生，和這個社會。
不過很可惜，一如江戶川亂步所料想的那樣，約翰拒絕了。
國木田獨步還在為江戶川亂步的猜測而震驚著，他下意識地問道：“可約翰這麽做，到底是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江戶川亂步笑了起來，他看向國木田獨步，反問道：“國木田，你加入武裝偵探社，又是為了什麽？”
“為了實現我的理想——”為了拯救幫助他人，實現我的正義。
在說出這句話時，曾經是數學老師、後來加入武裝偵探社的國木田獨步理解了江戶川亂步想要說的話。
約翰做的一切，也是想要實現他的正義與理想。
哪怕手段血腥殘酷了一點，哪怕結果呈現出來是如此地令人毛骨悚然，但他的的確確，製裁了那些讓人恨得牙齒發癢、卻又逍遙法外的罪人。
“這件事我們是不是該通知異能特務科比較好？”
國木田獨步咬了咬牙。
“如果不讓約翰停下怪人二十麵相的話，不光是司法機關，恐怕社會都要動蕩不安了。”
怪人二十麵相不可能一直正確，如果被他找出來的罪犯實際上罪不至此呢？如果這個斷罪者裝置出現了bug呢？
光是想想這些錯誤帶來的影響與後果，就讓國木田獨步不寒而栗。
“我昨晚就通知了異能特務科的人。”江戶川亂步完全沒有深夜把發際線已經在不斷後退的阪口安吾，從好不容易的休息裏吵醒的愧疚。
“他們大概已經開始動用國家機器的力量去搜尋約翰的情報了，接下來，我們隻需要等待就好。”
江戶川亂步的回複讓國木田獨步鬆了口氣。
然而走在最前方碧眼的名偵探，臉上的表情卻全然不見輕鬆。
工作總是幹不完的。
曾經周旋在不同組織之中也冷靜自持，遊刃有餘的金牌臥底，回到異能特務科後連升三級的阪口安吾，摸了摸自己愈發後退的發際線，深深地歎了口氣。
異能特務科雖然看上去實權在握，風光無限，但實際上盯著異能特務科的錯處時刻準備給他們穿小鞋的內部機構數不勝數，這其中到底是嫉妒異能特務科所擁有的權力之大，還是嫉妒擁有異能力的成員，那就隻有那些人自己清楚了。
江戶川亂步把事情甩得輕鬆，但是真正調查起來可不是那麽簡單的。
約翰的背景資料做得清白完美，就算是動用國家機器的力量去查，也隻會得到一樣的結果。
雇傭約翰，將自己隱形政治資產交給約翰的蜷川隆興雖然已經年老了，但是他可不是建立沒有多久、根基尚不深厚的異能特務科可以隨意打擾傳喚的人物。
“你還真是給我出了個難題啊……”
阪口安吾再一次深深地歎了口氣。
然而怪人二十麵相在全國各地已經發酵成了新的話題，甚至還有他的後援團與專門的網站，有不少人在上麵留言交流。
他注冊了一個賬號，也點進去看，看著看著表情便嚴肅了起來。
同樣的事件不僅僅發生在日本的東京、大阪與名古屋，在歐洲、北美，中亞等等其他地方都發生了不少類似的事情，雖然不知道到底這是不是怪人二十麵相所弄出來的，但是那些聞所未聞、匪夷所思的意外事件，的確很有怪人二十麵相的風格。
如果這些怪人二十麵相的粉絲說的是真的，那麽不僅僅是日本國內，就連國外也將被卷入這一場名為‘正義與審判’的火焰之中。
“這的確是糟糕了。”
阪口安吾的神色肅穆起來，沉思著對策。
“——唯一能夠阻止怪人二十麵相擴散的，隻有約翰了。”
江戶川亂步坐在酒店裏，整個人都窩在了沙發上，一旁的茶幾上還擺滿了酸奶洋蔥味的薯片、魔芋爽、水果軟糖、玻子汽水等等的零食。
“難道這還不算擴散嗎？名古屋可是都亂成一片了！”
國木田獨步聽聞此言，不由得苦笑著發問道。
在今早見過約翰之後，江戶川亂步也不再執著於那個賭約了，他開著電視機與手機，然後一邊吃著零食，一副放棄了的模樣——這對於勝負心很強的名偵探而言，是極為罕見的事情。
“隻是名古屋而已。”江戶川亂步淡淡地說道。
“他所要謀劃的，可不止日本這個彈丸之地。”
雖然把零食都開封了，但是江戶川亂步卻沒有吃下多少，他時不時地抬頭看著電視，又低頭盯著手機，一副網癮兒童的模樣。
而下塌在另一家酒店之中，披著約翰馬甲的喬書亞，在看到內部人員發給自己的訊息，得知名古屋的28起案件中，有19起的參與者都被警方傳喚了。
隻是證據不足，就算證明了他們的確是懷著殺意做出的那些事情，但是單獨分別開看的話，每一件都無法構成有效傷害。
而這些人會被蜷川隆興雇傭的律師團進行辯護，無罪釋放的可能性十分高。
他從蜷川隆興那裏得來的，當然不僅僅是這些人脈，還有那巨額的財產。
喬書亞可是擁有一整個倉庫外掛的男人，有紅皇後的幫忙操作，日本的股市，乃至於華爾街都是他割韭菜的菜園子。
專門負責辯護的律師團基金會也已經全部安排好了，就算約翰李貝特這個馬甲不能再上線，也會有專門可靠的基金管理人維護著這個辯護基金的運轉，為那些因為怪人二十麵相而站上法庭的人進行辯護。
之前那名為女兒與妻子報仇的中年男子與青年，也在基金會的援助辯護範圍內，有那群金牌律師的辯護，被保釋的可能性很大。
喬書亞拿出來的雖然是尚未滿級的暗黑星公式，但是對於司法機關來說，已經是難以逾越的高牆了。
可江戶川亂步居然能夠在一個晚上，就解出程序製造出來的謎團，不愧是這個世界最bug的人物之一。
所以江戶川亂步的表現，已經證明了他的的確確就是‘怪人二十麵相’的克星與解藥。
最起碼，哪怕喬書亞撒手不管，有江戶川亂步在，怪人二十麵相也無法暴走得太過火。
接下來，隻需要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退場的時機到來就是。
約翰離開了名古屋後，而江戶川亂步也一如之前的幾次，跟了上去。
雖然依然是一個在布局，另一個在破案，但是有時約翰也會慢下腳步，甚至會給江戶川亂步買上一些零食，或者一些有趣的玩具。
比如可以吹出泡泡的彩虹小馬之類的，說起來江戶川亂步還挺喜歡的。
不過他們兩人都心知肚明，等到那個時機來臨了，這看似和平友好的相處，大概也將不複存在了。
然而不管是江戶川亂步，還是約翰，都不會因為對方停手的。
怪人二十麵相所犯下的案件仍然在持續，死者依然是那些無法被現有司法係統審判的罪人。
國木田獨步曾經擔憂過，怪人二十麵相是一道程序公式的話，總會有出現bug 的一天，不過這道程序公式運行到現在，製造出的數百起案件，沒有一件出現謬誤。
哪怕是最優秀的刑警也做不到這一點。
江戶川亂步看著眼前的屍體，在理清了‘怪人二十麵相’的行動模式後，推理出凶手也變得簡單了起來。
哪怕再怎麽像是意外事故，隻要找出那個對死者有殺意的人，再進行反推，一切都水落石出。
他的名字終究還是被泄露了出去，江戶川亂步沒有在網絡上搜尋自己的名字，他知道那些怪人二十麵相的信徒肯定罵得很難聽。
不過雖然看上去自己好像在上風，江戶川亂步還是察覺到了，自己能夠推理出凶手的次數正在逐漸地降低，這意味著，‘怪人二十麵相’在他不斷破案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升級。
有江戶川亂步這個名偵探存在，民間的‘怪人二十麵相’是無法擴散拓展的，因為這意味著執行者需要有更強大的心理素質，更加完美的演技，與更加聰慧的智商——可是擁有這些特質的人，會願意為了自己不認識的弱者，讓自己手染鮮血嗎？
除了那些已經悲痛到了不顧一切的絕望複仇者外，怪人二十麵相活動的頻率變得越來越低。
然而這並沒有讓江戶川亂步放下心，尤其是在他聽聞約翰忽然停下了一切的交際活動時，平靜瞬間猶如午後的肥皂泡泡一樣，再多施加一點力便會頃刻間“砰”地一聲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