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明風再次出現在公眾麵前的時候,整個人憔悴不堪,真像中槍後大傷元氣似的,他穿著長長的黑色披風、帶著一雙皮手套,下巴上冒出淡青色的胡渣,琥珀般淺褐色的眼睛在冬季陰霾的天空下,顯得淺淡空洞、沒有一點兒神采。


    軍部醫院被記者團團圍住,沈涼月戴著金絲邊眼鏡,端坐在屏幕前看直播。端著槍的大兵們擋開湧過來的記者,從醫院門口到車上這短短幾百米的距離,賀明風分明走在人群鼎沸的中央、是所有人視線的焦點,他卻低垂著眼睛視而不見,披風的邊角被冷風吹得飄搖鼓蕩,令他的每一步都顯得特別孤獨,像是走在寒風淒切的曠野裏。


    隻一眼,沈涼月就能肯定,賀明風一定已經去過了墓地,他的黑色披風也許就是在為他們的孩子服喪。記者們采訪不到上車離開的元帥,電視台開始插播以前的采訪片段,蒼老了許多的賀鈞冷冷地說:“我不知道他是否中槍,也不在乎。我現在隻有一個兒子。”畫麵一轉,是賀知節皮笑肉不笑的臉,他的嘴角掛著熟悉的諷刺笑意:“我的好大哥,希望你吉人天相、躲過這一劫...”


    這就是賀明風的“家人”!不幸的婚姻讓一切都開始錯位,父親不像父親、兄弟不像兄弟,沈涼月不知道破碎的家庭給了賀明風多少負麵的影響,但他知道,賀明風現在已然是個沒有家的人,所以曾經失去一個孩子的打擊對alpha來說比想象中更大。看到賀明風今天的樣子,沒有人會質疑他誇大傷情,那種沒有生氣的頹喪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得到。


    沈涼月有點心疼,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火,讓毫無準備的賀明風乍然承受如此的重創,可同時又隱隱覺得解恨,因為他失去孩子時的痛苦絕不比賀明風少,alpha終於也嚐到了這種摧人心肝的滋味。他對他實在是又愛又恨,恨讓沈涼月不能坦然地接受賀明風,而愛又讓他無法對別人動心。


    “元帥會在安排好一切後,盡快返回前線,對於所有的流言和猜測,軍部都不作回應。”秘書麵對不停追問的媒體,簡短地說:“元帥將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對聯盟的最後一戰中


    在春天來臨之前,我們必將取得勝利!”


    沈涼月關上了電視,他心有所感地走到落地窗前,果然看見剛才出現在屏幕上的車子就停在大門外。賀明風會來見他嗎?他們見麵又能說什麽呢?沈涼月不知道,他把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看見那輛車搖下的車窗裏探出一隻夾著煙的手,車裏的人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煙頭落了滿地,他抽了多久,沈涼月就靜靜地看了多久。


    賀明風以前不懂,為什麽有些人明明相愛,卻終究不能在一起,他現在總算明白了這種感覺。他沒臉再去見沈涼月、也無法再祈求他的原諒,所有的挽回在孩子的性命之前都太無力,再撕心裂肺的“對不起”也蒼白到說不出口,仿佛是把血肉在冰水裏泡得發白、惡心又無用。


    真正沉痛的傷是不可言說的,如同一個楔子被釘在木頭裏,不需要再用力,整塊木頭就會順著已有的紋路裂開。孩子這件事就像釘在他們心上的楔子,不需要再去指責和埋怨,也無法開誠布公地去談,兩個人的心便沿著過去的傷痕碎了一地。


    可這世上,到底有沒有一顆完滿無缺的心?究竟有沒有一棵不生紋路的樹?也許這是比破碎的瓷杯更加適用於感情的比喻,人在出生的時候心是完滿無缺的,但隨著年齡的增長,經曆過的傷害在心上留下各種痕跡,一如樹的年輪。伴隨著出生的啼哭,成長就是心碎的過程,生命本身充滿缺憾,難道人們隻能抱著一顆破爛的心死去?


    他們一時找不到答案,愛恨交雜、進退兩難,唯有靜默地遙遙相對。不知過了多久,管家敲響了沈涼月的房門,“少爺,樓下有人要見您。”


    沈涼月心裏一緊,轉身跑下了樓,但邁下最後一級台階後,他的腳步又明顯地慢了下來。他在會客廳的門外站了一會兒,才伸手推開了門,秘書右手提著一個箱子,左手抱著一大束香檳玫瑰站在屋裏,沈涼月微微一愣,心裏說不清是失望還是鬆了一口氣。


    “公爵大人,”秘書彎腰打開箱子,“元帥讓我把雪球給您送來。”


    貓咪從箱子裏探出頭來,“喵喵”叫著湊到沈涼月腳邊,沈涼月把它抱進懷裏,垂眸道:“...為什麽?


    ”


    “接下來的戰役事關重大,元帥可能怕照顧不好它。”


    沈涼月點了點頭,秘書又道:“這是元帥送您的花,我放在桌上了。”


    “好的。”


    “打擾您了,那我這就告辭了。”


    “...等等!”沈涼月抿了抿唇,低聲問:“你們什麽時候回前線?”


    “馬上就走。”


    “這麽快?!他...他就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


    “元帥沒有特別吩咐,”秘書扶了扶眼鏡,“您有什麽話,我可以代為轉達。”


    沈涼月張了張嘴,而後歎了口氣,緩緩道:“...沒有,我也沒有話要說。”


    秘書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沈涼月把雪球放回地上,走到桌子旁邊抽出玫瑰花上夾著的卡片。他收到過他的情詩,也收到過他的道歉,賀明風最後寫給他的話,會是挽留還是放手?是“對不起”還是“我愛你”?沈涼月吸了口氣、低頭看去——那張卡片上竟沒有留下一個字,沈涼月卻在刹那間讀懂了賀明風無可言說的難過。


    事已至此,百口莫辯、覆水難收,不如無言。


    窗外的車已經悄然離開了,沈涼月的心就像那張空白的卡片一樣,空落落、白茫茫的混沌一片。他翻來覆去地看著那張卡片,仿佛能讀出很多東西,直看到日色西斜、月上樓頭,仍覺得悵然若失。


    -


    -


    賀明風回到前線後,像是要燃燒自己生命般的不眠不休地工作,帝國大軍劍指聯盟首都,這曆史性的最後一戰,在作戰部署上無論大事小情,元帥本人全都事無巨細地親力親為。隻有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作戰準備中,他才不會想起帝星那座孤冷的墳墓和沈涼月含淚的眼睛。


    他曾經發誓會把聯盟的首都打下來、種滿永生紅玫瑰送給沈涼月,沈涼月也曾說過,如果他能做到,就會答應賀明風提出的任何要求。但如今,他已經沒有資格再要求沈涼月履行承諾,這個在過去看來無比甜蜜的誓言很可能會令沈涼月為難。


    他會帶領帝國的軍隊打下聯盟的首都,完成作為元帥的責任,而軍人最好的歸宿,就是死在最後一場戰爭的最後一顆子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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