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九,瑤州秘境開啟之日。


    除了太桁仙門外,其餘的幾大仙門世家也齊聚此地。


    風硯堂外聚集了數百人,方謙作為太桁仙門這一次的領隊站在了最首位。


    在他左手邊不遠處站著一個神態倨傲的青年,一身紅衣配了一把金扇,像是生怕自己不夠顯眼一樣。還有意無意地往前半步,似有和方謙並駕齊驅之意。


    “那是皇室的代表,逍遙侯朱丞安,當朝太妃的親舅舅。修為也是金丹初期,可是年紀比師兄你大了一倍有餘。”陸嶽站在方謙後方,傾身湊了過來小聲叨咕著。


    他這幾日和陸瀾負責接待其他宗門世家的賓客,忙地腳不沾地,這會兒才終於倒出空來親近一下大師兄,沒話也要找話般說道:“百歲以內金丹隻有師兄你和他二人,這人自視甚高,曾經多次以年輕魁首自居,因此對師兄你多有仇視,經常口出不遜。如果在秘境裏遇到了,記得打他一頓!”


    修士本身就耳目清明,更何況是金丹期的,陸嶽話音一落,朱丞安陰翳的目光便瞪了過來。


    陸瀾站在旁邊蹙著眉拉了自家兄長一下,護著陸嶽先一步對上了朱丞安的視線。


    方謙咳了一聲,微側了半步擋住兩人之間的視線,同時撤到了與朱丞安持平的位置上。本來他對這個所謂的年輕一代魁首就沒什麽興趣,也無意因此結仇。


    見方謙退了半步,朱丞安總算收回了咄咄逼人的目光,心滿意足地搖著折扇。


    陸嶽被弟弟拉著也不敢反抗,隻能默默地看天嘟囔道:“也不怕閃到手。”


    方謙無奈看了陸嶽一眼,視線越過他看向後方,好不容易在人群的末尾找到了季崢。


    他一大早就被師父叫了過去交代事宜,好不容易脫身已經趕不及去外門接季崢,隻能等一會兒秘境開啟後見機行事了。


    正午一到,以唐景辭為首的幾人飛到半空中,雙手結印,一道虛空之門出現在眾弟子麵前。


    從門中可以窺得兩分另一邊的山海輪廓,朱丞安見之一喜剛想上前,就聽唐景辭轉頭嗬斥道:“望舒,還不進來。”


    朱丞安臉色一紫,冷哼了一聲,到底收回了準備邁出的步子。倒是方謙在應下後,身影一閃從後方拎了一個小孩過來,單手捏了一道手訣,步下生蓮三下踏進了門內。


    在他之後,朱丞安等人才陸續各顯神通,飛進瑤州秘境。


    瑤州秘境是上古時期修煉仙地,當中世界版圖遼闊,而傳送位置卻很隨機。


    方謙當年曾進過一次秘境,直到離開時都沒有走全當中的三分之一,更不要提在當中找一個人。哪怕季崢身上有自己的魂念,運氣不好的話短時間內也很難找到他,更不要提他還要在這一年內找到尋魔洞。


    因此在踏入的那一刻,方謙幹脆將季崢抱了起來,以免被傳送到不同的地方。季崢下意識抱住了方謙的脖子,落地時整個人都是懵的,傻傻地看著方謙白皙的側臉。


    也不知道是因為剛剛走過空間縫隙,還是因為方謙突然親近的動作。


    兩個人出現的地方是在一處清淨的街道上,空氣中帶著雨後的潮濕,破敗的石板路縫隙中長滿了青苔。


    這裏的靈氣已經濃鬱到了肉眼可見的地步,四周都圍繞著淡白色靈氣所化成的薄霧,將街景遮得有些朦朧。


    這是方謙當年沒有到過的地方,他將季崢放了下來,牽著小孩往長街盡頭走。這裏的線索太少了,沒辦法判斷出具體的方位。


    季崢紅著臉牽著方謙的手,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這裏的靈氣似乎異常地活潑。


    他平時在仙門內打坐時挺不受靈氣待見的,不強行拉扯根本不往他體內入。而這裏卻正好相反,即便他不移動,那些靈氣也爭先恐後的往他體內鑽。


    這才走了兩步,就有種被靈氣灌滿了的感覺,簡直舉步維艱。但他表麵還是風平浪靜的,努力邁著跟平時一樣的步伐,不想給大師兄添任何麻煩。


    方謙是在自己握著的小手突然變得滾燙,才察覺到季崢不對勁,轉過頭就看到一隻被燒紅的“醉蝦”。


    “……沒長嘴?難受都不知道說嗎?”方謙抓住季崢的肩膀一拍,他四周的靈氣像是被震開了一樣,蕩出了一圈圈的波紋。


    方謙按著人直接盤膝坐在地上,等他將體內過於調皮的靈氣全部捋順後,才順手將人夾了起來,幾步來到街道盡頭。


    青灰色的城牆在這個地方屹立了近萬年的時間,宏偉卻又頹廢。


    城門此時正敞開著隨時可以進出,隻是從裏麵看不清外門的具體情況,方謙抬頭看著城門頂上刻著菩沅鎮三個大字陷入了沉思。


    瑤州秘境十年開啟一次,境內地圖早已經被詳細的繪製出來,細致到每一個領域當中可能會出現的凶獸或至寶。唯有兩個地方沒有繪製出來,一個是尋魔洞一個是鬼域,兩者本身也是連通的。


    這個並未出現在地圖當中的城市,隻有可能出自一個地方——那就是鬼域。


    當年的瑤州和如今的紀雲很像,有仙家居所也有百姓城鎮。鬼域當中多是當年的繁華城鎮,後來在徹底成為空城後因當地人執念而形成的領域。


    鬼域的出現沒有明確的方位,卻是通往尋魔洞的唯一入口。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找很久,卻沒想到一上來就到了這個地方。


    方謙一時間也有些五味雜陳,盯著城門出口有些猶豫。鬼域到底有多大也沒有人清楚,若是離開這座城誰也沒有辦法保證他們還會在鬼域之中。這或許也是天命注定,省去了他尋找的時間。


    可是……


    季崢拽了拽方謙的衣擺,雖然有大師兄護著那些凶殘的靈力不再奮力往他體內鑽了,但是一直維持這個姿勢實在容易大腦缺氧。


    方謙低了下頭看了季崢一眼,抬手將季崢放到身後改為背的姿勢,轉身重新走向城中。


    季崢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大師兄為什麽不開心。就像是無形之中在肩膀上扛起了重重山巒,哪怕背脊挺得再直,可心卻累了。


    季崢趴在方謙的背上,在盡可能降低自己的重量的同時重新運轉起體內的靈氣,他想要盡快強大起來。


    方謙沒有注意到原本被他蕩開的靈氣又重新聚攏在季崢身邊,隨著他靈力的運轉悄無聲息地鑽入他的體內。


    菩沅鎮和天水城差不多大小,分三街十六巷。兩邊房屋青磚黛瓦,依稀如當年,仿佛被時間拋棄、被曆史定格了一樣。


    方謙還在一家燒餅鋪子裏看到了烤好的燒餅,除了沒有熱乎氣以外看著就像是剛烤出來的一樣。他伸手碰了一下那個燒餅,結果一碰就成了飛灰。


    眼看天色漸晚,這城中暫時看不出什麽異常,卻難保夜裏不會出現奇怪的東西,方謙抬手推開街頭一家雲生客棧的門。所幸這客棧木門沒有和燒餅一樣用手一碰就飛灰湮滅,還很□□地掛在那裏。


    客棧裏看起來很幹淨,甚至都沒有多少灰塵。


    方謙在一樓隨便找了一間廂房,他會的陣法屈指可數,幹脆將鈞弘拔了出來插在門上,鎮住那些暴動的靈力。


    好不容易修複好,就用來鎖門的鈞弘,卑微地發出了一陣錚鳴聲,卻被無視的徹底。


    “你先在這休息。”方謙原本想將季崢放在床榻上,但是考慮到這裏都是萬年前的老古董,不知道夠不夠結實,還是隨手將人放在了地上。


    眼看方謙準備從窗戶離開,季崢下意識喚了一聲大師兄。


    方謙不太優雅地撐著窗戶回頭一笑:“乖,別怕,鈞弘會護著你的。”


    季崢握了下鈞弘劍的劍柄:“會一直護著我嗎?”


    他輕聲念叨著嘴角邊不自覺地蕩開了一抹笑,小臉看起來精致軟糯像初升的旭日,半點不見初到太桁時的陰翳。


    季崢笑容隻露了一下,很快收了回去,盤膝坐在地上背脊挺直,端正地打坐。而被方謙推開的那道窗戶,則再也沒有閉合過,一直等著某個夜歸人。


    方謙其實並沒有走多遠,就坐在距離客棧不遠鍾樓上,從這裏剛好可以縱觀到整座城市。


    他盯著這座靜止中的城市許久,盯地眼睛都酸也沒見任何異狀,倒是瞌睡先找了過來。


    方謙打了個哈欠,二十年養成的睡眠習慣不是一兩天能夠改變的,他在太桁時也未特意糾正過,所以按時按點的困了,幹脆斜倚在鍾樓上閉目暇寐。


    直到月落星沉時,方謙猛地睜開眼睛,他聽到了遠處打更的聲音。


    在此之前他神識範圍內除了季崢之外沒有任何的生命跡象,但此時這座城池仿佛活了過來。


    原本隻有星月光芒的世界,在近破曉時突然有了人家的燈火。不大一會兒,方謙還聽到金雞鳴叫和幼兒的啼哭聲。


    方謙看了雲生客棧一眼,身影一閃來到城門前,原本敞開的大門果然嚴絲合縫地閉合了起來。


    方謙揮袖推了一下城門,城門毫無反應,意料之中的他們被困在了這個地方。


    雲生客棧裏,季崢被腳步聲聲驚醒。掛在門上的鈞弘並沒有判斷出危險,也因此沒有阻擋來人。


    “有鬼啊!”抱著水盆準備清掃客房的小二,被迎麵坐著的小孩嚇了一跳,直接打翻了盆水。


    剛巧方謙從窗戶翻進來,那半盆水都衝著他的臉灑了下來。慣性抬袖遮擋的方謙,最終沉默地放下濕透了的袖口。


    ……


    “承惠三塊下品靈石。”從肚子到眼睛哪兒、哪兒長得都圓潤的掌櫃笑眯眯伸出胖手。


    方謙拿靈石的手一頓:“一樓應該不屬於上房。”


    掌櫃笑容不減,依舊執著地伸著手:“這位客官您說笑了,上房一夜一塊中品靈石。”


    中品靈石一塊相當於百塊下品,至今為止隻擁有五塊中品靈石的方謙,在短暫地覺得自己富過後,再次淪落成一個窮人。


    但是堂堂地望舒仙君還不至於賴賬,在上交了三塊靈石過後,方謙領著季崢離開了客棧。


    ……


    今日的菩沅鎮已經和昨天完全不同,街道上人流如梭。這裏不愧是上古秘境,街上多是有修為的仙君,其中不乏金丹期的修士。


    變化的不止是憑空出現的人,還有活蹦亂跳的靈氣,今天也溫順了許多。雖然還是會往季崢體內鑽,但是會乖乖排隊給他一個捋順的時間。


    但凡鬼域多是由一個人或者許多人的執念而成,找到執念才能找到鬼域的出口。執念的形成總跟這個世界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相關,往往伴隨著毀滅性的危機,如果解決不了執念,誤入鬼域的人很有可能會隨著危機死在其中。


    方謙領著季崢晃悠了一圈,也沒有看出哪個人像這個世界的主角。


    這才第一天的剛開始恐怕也看不出什麽,方謙看向旁邊的早茶鋪子:“餓不餓?我們去吃早茶。”


    季崢看著方謙明顯期待的眼神,默默點了點頭。


    這家早茶鋪子中有專供修士靈氣充盈的菜肴,和普通百姓皆可食用凡食。和客棧一樣,但凡有靈氣的菜肴都貴的離譜。


    方謙掐著預算混著點了幾道他沒聽過名字的早點,將其中靈食推給季崢,自己享受平常的糕點。


    季崢板著臉想將兩份調換過來,卻被方謙按住了手:“鬼域雖然生於執念,但期間得到的奇珍異寶包括這一頓簡單的靈食都是真的,多吃一點對你有好處。”


    至於他自己十年內沒準備突破,當然挑可心的食用,隻要消耗點一丁點修為將體內雜質排除便是。


    “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季崢捏著筷子,目光執著地看著方謙。


    方謙夾桂花餅的動作一頓,似真似假的說道:“為了害你,好好吃飯吧。”


    季崢似乎並沒有將方謙的話放在心上,方謙卻失去了繼續享受美食的興趣,溜達到鋪子老板麵前:“老板,附近有什麽好玩的地方,或者近幾日有什麽特殊的日子嗎?”


    “客官是從外地來的?我們這小地方沒什麽著名的景兒,倒是有兩個傳說。”這會兒鋪子裏人不多,瘦得像根麻杆兒一樣的小老板算著帳,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


    “其中一個是封龍潭,指的是城西那道水溝,傳說仙人將一條金龍封印在裏麵,借龍氣滋養我們菩沅鎮。”


    方謙蹙了下眉,這個說法他總覺得似曾相識,像是在哪兒聽過:“那還有一個呢?”


    “還有一個和特殊的日子有關,那就是菩沅節,傳說公子沅得道飛升那天,下了漫天的金雨。為了祭拜公子沅,百姓特意將他飛升這天定為菩沅節,鎮也改為菩沅鎮。”


    小老板終於放下了他的算盤,一臉神秘的告訴方謙:“每到這一日,天上都會下金雨,這也是我們這裏最盛大的節日了,所以說客官來的是真巧,七日後就是菩沅節。”


    方謙沉默了一下,非常誠懇地表示:“你這個說法不像是公子飛升了,倒是像是這位公子已經過世了。”


    “你這話可不能亂講!”小老板當即變了臉色,將方謙連帶著季崢一起轟了出去。


    方謙領著季崢往城西走:“聽出什麽來了嗎?”


    季崢沉思片刻說道:“兩個傳說都有仙人,而且結果都是庇佑菩沅鎮,兩個之間應該有聯係。”


    “不對,適當地得罪老板可以節省靈石。”方謙對上季崢迷茫地眼神微微一笑:“他剛剛趕我們出來的時候忘了收錢。”


    季崢:“……”雖然最初的看法已經改變了,但是不得不說大師兄的某些品質真的半點沒變。


    封龍潭不難找,就在城西的近郊處,說是潭水不過是一條三尺餘寬的小河,岸邊豎著石碑上麵寫著封龍潭三個大字。潭水看著很深,一眼望不到頭。


    “這得多大點的一條小龍才能被塞進去。”方謙探了一下潭水,裏麵一絲靈氣也無,看起來就是最普通不過的清水了:“不過鎖龍井那麽大點都能傳說塞了一條龍進去,這裏應該也差不多?”


    “鎖龍井是什麽?”


    方謙回頭看向認真提問的季崢,回憶了一下多處鎖龍井的故事,揉到一起說道:“上古時期有一條孽龍作祟,水淹城鎮,一位叫大禹的上神將孽龍塞到井裏,然後在井邊建了一座橋名為北新橋,他告訴孽龍等橋舊了,孽龍就能出來了。”


    季崢聽得眉峰直蹙:“孽龍雖然有罪,但是何必給它希望又讓它失望,還不如一開始就不給。”


    方謙停頓了一下,不自覺地鬆開了季崢的手,看似毫不在意地說道:“你說的沒錯……我們去另一邊看看。”


    大師兄有心事,他早就發現了這件事,但苦於自己口拙一直不敢詢問。季崢捏了下衣角,心不在焉地跟在方謙身後。


    但是怎麽才能讓他開心?


    季崢這樣想著,目光不自覺飄到了不遠處飛落到水麵上的肥鴨上,沒有烤雞或許烤鴨也可以?


    這水潭或者說小河,長度也不過四、五裏地,源頭是城外的山泉水,鑒於方謙和季崢現在出不了城,隻能在邊上看一看。倒是讓他們看到了一個戴著黑色鬥篷,形跡可疑的人。


    這裏臨近城外,四周百姓不多,就顯得那個人格外的突兀。許是察覺到了方謙的目光,那人回頭看了過來,眉如秋月、目似春水,一縷銀色華發從鬥篷裏滑落出來。積石如玉,列鬆如翠,頗有種超越性別的美。


    這乍一看久很像主角或者關鍵人物,方謙看了一眼身後的真主角季崢,還是他家小孩長得更好看。


    這麽想時那人踱步走到方謙,比方謙還要高挑一些,一身修為看不出深淺,眉心處有一道金色的龍紋,開口便說道:“你們不是這裏的人。”這人周身氣勢極具侵略性,讓人不自覺地忽略了他容貌上的出色。


    方謙一席白衣看起來同樣風華無量,即便在這人麵前也並無遜色。他神色不變嘴角微微彎起,斟酌著說道:“確實昨日才到貴地,前輩您是在此地……”


    “我在祭奠故人。”那人打斷了方謙的話,聲音清冽如冷玉:“我是說你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可惜了。”


    方謙一愣直覺他說的這個世界的執念相關,剛想要再問清楚的時候,眼前的人已經失去了蹤影。


    方謙站在水邊沉思片刻,那人修為遠遠高於自己,破局的關鍵可能還在他口中的故人。


    在封龍潭邊祭奠什麽故人……


    “嘎嘎嘎!”方謙聽到撲棱水的聲音和一連串鴨子叫下意識回頭,就見季崢抱著一隻肥碩的鴨子,奮力地往岸邊拖,那鴨子就拚死地往水裏遊,一時間誰也沒奈何過誰。


    彼此的表情都帶著一副奶凶的氣勢,從旁觀的角度看頗為勢均力敵。


    方謙差點笑出眼淚,欣賞了半天娃娃鬥鴨才總算上前準備將人拽回岸上,卻也一腳踩進了水裏:“咦。”


    他剛剛明明用靈氣附著在了腿上,但這水中竟是不能承受任何靈氣的。


    方謙想了想,抬手先將季崢和鴨子一起拽了回來放到岸邊:“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他說完將外衫直接脫了下來取下發簪,僅剩褻衣重新跳入水中。


    季崢濕漉漉地抱著鴨子,愣愣地看著方謙消失的方向。他想剛剛大師兄清瘦的腰身,散在水中的墨色長發。


    大師兄真好看,他想著低下了頭,和懷中的鴨子麵麵相對,同時露出了凶狠的表情。


    ……


    這封龍潭不長不寬,卻足有百丈深,水中遊魚水草一應俱全,卻看不出任何異樣。


    眼看線索就要斷了,方謙沉思時順著水潛到了潭底。


    潭水中無法使用靈力,修士在其中與凡人無異。方謙憑借金丹修為才挺過這麽久,卻沒有辦法一直呆在下麵。


    他下意識用手撐了一下,卻觸碰到了一手的淤泥,方謙愣了一下心底逐漸有了猜測。


    方謙拔出鈞弘,一劍斬向潭底。


    季崢將鴨子處理完放到烤架上,都已經準備上火烤了,也沒見方謙出來。他有些擔憂底看向水潭,卻見原本平靜的水麵突然翻湧出巨大的波濤。


    季崢眉頭一皺不打算再幹等下去,他猶豫地看了一眼大師兄擺在岸邊的衣物。準備收進儲物袋時,就見方謙從水中走了出來,手裏還拿著一個蒙著一層鐵鏽一樣的金色珠子。


    透明的水珠順著臉頰,一路順著鎖骨滾進裏衣看不見的地方。


    季崢這個年紀還不懂什麽色授魂與之類的詞,隻是突然覺得陽光有些刺眼,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方謙走到岸上就迫不及待地給自己用了一個清潔術,隨即才重新套上外衫,將長發挽了起來,隨即才看向岸邊死狀淒慘的肥鴨:“你這是在做什麽?”


    季崢這才想起自己架好的烤鴨,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方謙,看起來異常乖巧:“我餓了,大師兄餓不餓?”


    一炷香後,方謙坐在岸邊眼看著季崢邊翻著鴨子,邊往上麵刷醬汁,一看就是個熟練工。不大一會兒便有香味飄了出來,聞著還有些熟悉,和這段時間裏季崢時不時孝敬的烤雞很相似。


    季崢將鴨子的翅膀撕了下來遞給方謙:“師兄嚐嚐看。”


    方謙沉默地接過來嚐了一下,味道果然相近,焦香中帶著一絲蜂蜜的清甜,但是方謙卻嚐出了諸多苦澀。


    他或許一開始就錯了,原本是條野性難訓的狼崽,明明都已經送出去,幹什麽還手欠往回撿,不養就不會有猶豫跟不舍。


    ……


    方謙原本想在菩沅節到來之前找到那天穿著黑色鬥篷的人,但這七日當中,無論是潭水邊還是整個城中都沒有找到這個人影子。


    他還去供奉公子沅的廟宇看過,裏麵的泥像是一位腳踏祥雲的怒目金剛。


    廟中牆麵上刻有關於公子的傳說壁畫,但大部分的故事因為日久失真,都略顯誇張了些。上麵唯一值得在意的是這位公子成仙前是皇室中人,常年在手上纏繞著一條小金蛇。


    方謙想了想儲物袋裏的龍丹,再看了看壁畫上纏繞在那位“金剛”手腕上,不足巴掌大懶洋洋的小蛇,突然生出自己可能猜錯了的擔憂感。


    除此之外整個城鎮祥和、安逸再沒有任何的異常,有的時候方謙自己都會忘了還在鬼域當中。季崢的修為更是突飛猛進了一下,短短幾日就到達了練氣四層。


    上古之地畢竟靈力充沛,其實就連方謙整日吃吃睡睡的都不覺摸到了一絲突破的門檻,隻是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天光剛剛破曉時,季崢睜開眼睛,他先看了一眼床榻上還在沉睡的方謙,悄無聲息的離開了房間。


    “方小哥,該起床……唔!”


    這裏是菩沅鎮中的一家小院,布置典雅,雖然地方不大卻頗具情趣,最主要的是普通人家的房子,並不需要靈石便可以租下來。


    穿著一身花衣裳,長得頗為喜慶的大姐端著一盆水從外門走了過來,話還沒說完就被突然出現的季崢伸長胳膊捂住了嘴。


    這位大姐是這家的房主名為花茹,為人爽朗好客,唯一的問題是太過熱情好客了一點。自從方謙帶著季崢搬進來後,她就一日過來報道三回。


    按照她自己的說法,這城中修士這麽多,卻沒見過幾個比方謙更俊俏的小哥哥。


    “哎小阿崢你嚇死我了!”花茹掰開季崢的小手,動作誇張的拍著自己的胸脯:“快把你哥哥叫起來,再晚一點可要趕不上咱們菩沅節的遊街盛會了。”


    “我已經起來了。”方謙靠在門上打了個哈欠,一雙桃花似的眼睛半開半合,顯然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方小哥。”花茹掐著嗓子喚了一聲,聲音裏帶著憋不住的笑意,趁著方謙的目光看過來時,將盆裏的水猛地往他身上灑。


    方謙經過客棧那回早有防備,直接用靈氣擋了回去,一盆水澆回到花茹頭上,連帶站在她旁邊的小孩也被澆了滿頭:“花姐這是在做什麽?”


    花茹眼看著方謙將季崢拉過去,順手用靈氣拍幹了身上的水,突然覺得自己站在這有些多餘,委委屈屈地看了方謙一眼:“今兒是菩沅節,我們這兒有潑水祛穢的習俗,這不是清早過來幫你去去晦氣。”


    方謙有些遲鈍地哦了一聲:“那遊街盛會是什麽?”


    花茹後知後覺地哎呀了一聲,看著自己濕漉漉的衣服愁的原地轉圈圈:“這可怎麽辦,遊街快開始了,我這新換的衣服……”


    方謙被她轉的眼暈,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花茹嘿嘿一樂,趁機抬手抱了方謙一下:“給你沾沾喜氣,收拾好了快點出來。”她說完捂著臉,扭著粗壯的腰,一步一搖地扭了出去。


    方謙神色無奈轉過頭卻見季崢張開兩條胳膊,漆黑的眼睛期待地看著方謙:“你這又是做什麽?”


    “我也想要抱一下。”季崢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方謙,聲音聽起來有些暗啞跟忐忑:“可以嗎?”


    方謙頭一次見小狼崽第一次主動提出要求,整顆心差點都化了。哪兒還有什麽不可以的,其實季崢如論提出什麽要求他都不會拒絕,更何況隻是一個簡單的擁抱,簡單輕鬆到讓人心酸,他彎身直接將季崢抱了起來。


    季崢歪了一下頭,靠在方謙肩膀上,大師兄的擁抱和記憶中一樣的暖。


    方謙抱著季崢來到街上,這會兒大街小巷已經擠滿了人群。他在這個城中呆了七日,這會兒看到不少熟悉的麵孔,這會兒臉上都掛著同樣的喜慶,一臉期待的看著街頭。


    “來了、來了!公子沅來了!”長街上不知道誰喊了這麽一句,百姓爭先往街道中央擠,幾乎同時天上落下了金色的雨。


    雨滴自然落不到方謙頭上,他單手抱著季崢,伸出右手接住了一滴雨水,金色的水珠在他手心滾動。


    方謙低頭將水珠湊到鼻尖輕嗅了下,眉頭微蹙隨即舒展開:“果然是龍氣。”沒等方謙細看,四周的人就推動著他往中間移動了過去。


    不遠處磅礴的戰鼓聲和男人蒼勁的歌聲同時傳了過來,明明該歌頌登仙的仙人,唱的卻是操吳戈兮披戰甲,旌旗蔽日矢交墜。


    這分明是一首戰歌。


    方謙拍了一下前麵人的肩膀:“勞駕,請問這首歌不是在唱公子沅嗎?”


    “當然,這就是溢美公子的歌。”那人一臉狐疑地看了方謙一眼:“每年都會唱,你難道沒有聽過?”


    方謙沒有回答接著問道:“但這不是歌唱戰事的?”


    “對呀,公子沅是我們的皇子也是戰神,這開頭唱的就是他當年帶兵時的場景。”那人不耐煩的回答完,就見遠處有一人站在一麵八個人抬著的巨大鼓上臨空而舞,腳踏戰鼓踩出聲聲戰鼓響,那歌聲也是他唱的,聽起來氣勢淩雲。


    “快看,那是公子!”隨著那人的臨近,這金雨越下越大,甚至到了遮目的程度。


    金雨中蘊含龍氣,對凡人來說算得上難得的滋養,方謙便也沒有用靈力護體,隔著雨水隻能看到朦朧的人影。他想了想用靈力輕輕拂開前麵的人群,盡量靠近中心的位置。


    季崢自始自終都將頭埋在方謙的懷中,沒有讓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他也不知道是為什麽,這金雨落在身上會從皮膚直接滲入了體內,甚至從經脈一路燙進了肺腑之中。


    季崢整個人都被燙紅了,但當金色的液體徹底融進體內時,卻又會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舒適感。他能感覺到這金雨對自己很重要,所以哪怕再熱也咬著牙忍了下來。


    方謙眼看就湊到那麵巨鼓下時,朦朧間看到鼓上麵多了一個人,金雨遮擋了他的模樣。


    “扮成他的人都該死。”那人站在“公子沅”身後,動作看起來就像是將人攬在了自己懷中,動作溫柔卻又帶著強烈的恨。


    方謙心生不安,快速躍向前。然而比他更快的是鼓上的人被割開的喉嚨,鮮血混著金雨一起灑落下來。


    歌聲和戰鼓聲隨著那人的跌落徹底停了下來,四周的百姓還沉浸在剛剛的興奮中,哪怕聲音停滯也沒有反應過來,還在向他們的“神明”祈福,祈求金雨下得更多一些。


    也有金丹以上修為的仙君意識到不對,法術和劍光齊齊刺向那人,這一瞬間漫天的金雨驟然停滯了下來。


    “等一下!”方謙心知這一切在當年已經發生過一次,但是若不阻止的話,他和季崢也會喪生在這裏。


    那人單手打了個響指,所有的攻擊全部煙消雲散。同時除了方謙和季崢之外,金雨和四周的百姓像是被定格了一般,維持著驚恐地表情看著眼前的一切。


    那人似笑非笑地看著方謙:“你是在叫本座?”


    方謙頂著壓力避開那些被定格的百姓,踱步走近來者,看到那人一頭華發如雪,正是潭邊的人:“你是金龍。”


    “你認識本座?”


    “不認識,不過封龍潭祭奠故人,恨公子沅到連他的一個替身都容不下,應該就是故事裏的那條金龍了。”


    那人愣了一下,隨即半嘲半笑道:“你說的沒錯,我就是那條傳說中被仙人封印在潭中,用龍氣滋養這片土地的金龍。”


    方謙沒有更多的機會去驗證自己的猜測,隻能硬著頭皮繼續說道:“可是你並沒有被封印,水潭下麵的人也不是你。”


    那人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當然,這不過是一個小偷偷走了我的龍丹和龍氣,借此飛升,留下功德和龍氣滋養這個城市,你說本座是不是應該把屬於自己的東西取回來?”


    他說完像是不耐煩了一樣:“本座等了一千年才恢複人形,外來者你確實運氣不太好,不過本座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沒有空繼續聽你的遺言……”


    方謙在他沒說完時就搶話道:“可是當年並沒有人飛升,也確實有一個人被封印在潭底。”


    他像是怕這條金龍不信,從懷中取出潭底的龍丹:“這是他手中一直握著的,可是你的?”


    下一瞬,那顆龍丹就憑空飛到金龍手中,周身肉眼可見的纏繞出黑氣,竟是有了入魔的征兆:“你騙我。”


    “那個仙人從來都沒有飛升,當年被封印的一直是他自己。讓我猜猜,他是代替了……”方謙話未說完就被金龍一掌擊飛出去,他下意識護住了季崢,單手撐著地滑了數米才重新站穩。


    他知道自己這些話會激怒這條龍,但這個破地方說給他們七日,但其實從頭到尾隻給了他這一會兒的時間,不阻止這條金龍就分分鍾要血洗整個城鎮。


    初到秘境就遇見早就已經滅絕了的上古神獸,也不知道該說他們運氣好還是不好。


    季崢被方謙好好地護在身後,沒有受半點傷。他有些惱火,惱火自己一直害怕給師兄添麻煩,結果最後還是成了拖累的那一個。


    他不想繼續當一個負累,卻發現自己掙脫不開方謙的手臂。方謙明明沒辦法分神在在自己身上,卻還是下意識將自己牢牢地固在懷中。


    對師兄來說,自己很重要嗎?自己真的配重要嗎?


    季崢沒注意到,在他心神激蕩的時候,那停頓在天上的金雨匯聚成一縷縷金線融進了他的體內。


    “代替了你。”方謙抬袖擦了擦唇邊的鮮血,說完了剛剛沒有說完整的話,勾起嘴角笑得比那條金龍還邪佞:“你在怕什麽?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隻帶出了你的金丹,可沒有動過他的人。”


    金龍站在原地,他手上還沾著扮演“公子沅”那個歌者的血。金龍轉頭看向方謙,雙目驟然變成了豎瞳。


    下一刻,他便從鼓上消失了。原本靜止中的世界再次恢複了生機,人們的驚呼聲和大鼓砸在地麵的聲音同時傳了出來。


    方謙抱起季崢臨空而起,躍向封龍潭。


    “方小哥!”花茹的聲音從後麵傳了過來。


    方謙下意識回過頭,剛好看到對方擔憂的目光。方謙強迫自己轉回頭,這裏是鬼域,這些人其實早就不存在了……


    封龍潭邊,方謙趕到時剛好看到那條金龍抱著潭水中淤泥下的人走了出來。


    他神色有一些呆愣和迷茫,好像長久一來埋在骨子裏的認知一朝被打碎了,看著讓人有些心疼。


    他走到方謙麵前,第一次微微低下了頭,目光中帶著幾分哀求:“你說他替我,是真的?”


    “我不知道。”方謙神色中也有一絲不忍,但是看了眼他懷中的人還是說道:“你應該比我清楚。”


    金龍愣了一下,沒有再問答案,抱著人離開了。


    幾乎同時,原本鮮活的城市在方謙和季崢麵前褪了色,那些街道上的百姓也在一瞬間風化消失。霎時間菩沅鎮變回了那個死氣沉沉的空城,鬼域已然破解了。


    季崢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視角變了,整個身體也不太對勁,“他”看到不遠處碩大的銅鏡,奮力地遊了過去,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全貌。


    他變成了一條小金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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