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與夜色相融,從江辭的視角看,半跪在他跟前的銀發天族身上存在著一部分交錯的光影。


    於眾多造物中,甚至於管理者中,路西在客觀上確實是趨於完美的造物。


    他被賦予了非常強大的能力,江辭覺得比起作為神而有著正常人類心態的自己,路西的性格更具備神性。


    絕對穩固的秩序,完全而聖潔。


    但如果要說還欠缺什麽的話,那大概是缺少了憐憫。


    路西對其他種族,甚至對天族,都有種一視同仁的淡漠。


    就好像所處的位置不同,而路西不會低下眼去看他們。


    可在江發現自己碰到了對方羽翼的時候,他一晃眼,在這時對上了半跪著的路西抬頭注視他的視線。


    對方正放低姿態仰望著,並且是完全自願的。


    “怎麽會痛?”江辭反應過來詢問,表情帶了點遲疑,“之前有受傷……?”


    這應該不太可能啊……


    潛意識裏,江辭對路西的能力十分信任,作為天族的管理者,在這世界裏應該沒有幾個人能夠讓他受傷。


    更何況還是傷及對天族而言至關重要的羽翼部分。


    “阿爾塞涅的防禦壁壘需要魔法能量維持。”路西淡淡地回答,“這部分能源由天族提供,從身體裏抽取的時候,翅膀會痛。”


    這不是編造的假話。


    天族的羽翼是儲存魔法能量的部位,本身也十分敏感,當所儲存的魔法能量被強製抽取出去時,會產生疼痛是必然的。


    江辭之前隻是覺得整個阿爾塞涅的防禦壁壘由路西一個人主力維持會很累,他不知道這件事情還會造成這樣的後果。


    於是當被告知時,尤其當聽見路西親口對他說“很痛”的這個時候,就讓江辭無法不去關心他。


    “是從去中央控製室的那天開始,一直痛到現在?”江辭皺了皺眉,表情顯得擔憂,“為什麽之前不說?”


    路西看著他,在平靜得有些冷淡的表情中輕輕眨了下雙眼,但沉默著沒有說話。


    因為習慣於忍耐。


    而習慣忍耐是因為他更早地習慣了無人關心的情況。


    直到神降臨以後,他嚐試著對神表達自己的內心。


    這對路西來說有些困難,他不能熟練做到,現在這個程度已經是坦率的一麵了。


    看他不說話,江辭隻得說:“那以後就像現在這樣,有什麽事直接告訴我,不要不說。”


    路西這才開口,他問:“告訴您,您就會和現在一樣關心我嗎?”


    江辭覺得他需要糾正一下對方的觀點:“就算沒發生什麽事情,我也同樣關心你。”


    並不是隻在有事的時候才特意關心。


    不知道這句回答是戳中了什麽東西,江辭看見正和他對視的那雙異色眸中,某種朦朧的光忽然變得真切許多。


    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江辭感覺這雙眼睛像是更加清晰地映出了他的樣子。


    路西對「神」有著虔誠強烈的信仰,這份信仰最早開始於他聽見很多天族說神偏愛著他的時候。


    那時候他第一次想——


    創造了他的神是什麽樣子的?


    這個想法一旦產生就難以消除,他開始在內心試圖描繪神的樣貌,即使描繪不出也持續想象著,不知不覺經過了漫長的時間。


    這孤獨且長久的時間令他把對「神」的渴求印刻在心裏,這份渴求逐日加深,最後變成了堅不可摧的虔誠信仰。


    但路西信仰著的,是他想象中的神,甚至於江辭剛出現的時候,他也是把江辭當作他想象中的那個神看待。


    這個概念覆蓋了江辭本身。


    江辭的手還放在路西身後的羽翼上,他低頭看著這純白六翼,手順著那些白羽的生長方向順撫。


    足足六翼,是個大工程。


    江辭這麽想著,但還是動手摸了,對方都特地跟他說痛,那他總不能不好好給出表示。


    “這樣碰會不會力度太重?”江辭的動作已經很小心了,“會的話我再輕點。”


    路西不做抵抗,低聲回答道:“不會。”


    得到回複,江辭開始放心行動,不過摸著摸著,他手指不知道碰到哪兒的時候,被他順撫著的羽翼突然動了一下,像是要避開他的觸摸。


    很明顯是反射性的動彈,江辭也下意識把手往後收。


    “痛?”江辭感到歉意,“我輕些。”


    路西並不是覺得痛才有這個反應,他動了動嘴唇,像要說什麽,但最後沒有選擇開口。


    而接下來無論江辭的手碰到他羽翼的那個位置,他的反應最多也隻是垂下眸,從側臉看會發現像是在忍耐著什麽,但身後的羽翼不會再亂動了。


    事實上天族的羽翼和夜族頭上的小彎角一樣,都是不會被他人輕易觸碰的身體部位,一般來說隻有關係親密的對象才可以碰,其他人隨意觸碰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


    在正常社交中,兩個種族的人都會很注意這一點,以免冒犯別人。


    天族的羽翼是很敏感的,能在被他人這樣仔細撫摸著羽翼的情況下還保持著平靜神情的天族幾乎沒有,可在江辭這邊看,路西始終淡著眉眼一動不動。


    除了偶爾必要的垂眸,路西在這過程中基本還是抬眼望著近處的黑發青年。


    隨著羽翼上的一次次溫柔撫觸,在他眼中的青年身影越來越明確。


    他信仰的「神」是江辭。


    他信仰的江辭是「神」。


    這兩個概念看似沒什麽區別,但實際上是完全不同的。


    江辭沒察覺到任何變化,隻是在終於結束這大工程,發現路西正目不轉睛看著他的時候,他看見那雙異色眸中的專注虔誠。


    這讓江辭動作頓了頓。


    每次路西來見他的時候,總是習慣半跪在他跟前,江辭也有說不需要這樣,但他對此依然堅持。


    因為這是對方的主觀意願,江辭在提出一次之後就不再要求了。


    而江辭現在明白,這是路西表達信仰的方式。


    第二天江辭去到原本由伊維負責的醫療區域,這次他沒有不讓天族們跟來,於是在他給城民治療的時候,處在同一個空間的兩個種族開始了頻繁的眼神交流。


    準確地說,是雙方互不相讓地互甩眼刀,甩著甩著,語言上也友好交流了起來——


    天族:“你們幽夜城的建設不錯,但還是比不上阿爾塞涅。”


    夜族:“那你們就快點坐浮空船回去吧,我們願意提供免費航票。”


    天族:“勉強也還能待待。”


    夜族:“千萬別勉強,勉強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天族:“我們就不走。”


    夜族:“哼。”


    江辭挺無奈,但看著他們也隻是嘴上聊天而已,也就不管了。


    江辭一一消解城民體內過溢的暗元素,而在他繼續進行著這樣的工作時,跟著他來到這裏的天族們也在商量後做出了相應行動。


    他們拿出由自己種族研究出的一款新型治療設備,在提供一定的魔法能量為之充能以後,貼到了那些被江辭治療完後,身體還有些虛弱的夜族身上。


    這個治療設備體積非常迷你,也就一個硬幣大小,直接簡單貼在傷患的皮膚上就能發揮效用。


    比起以前直接使用魔法,在科技高度發展後研發出的這類設備更加便捷。


    受到幫助的夜族們不太能相信地睜大眼睛:“你們做什麽?”


    謝莉爾,這支天族小隊的隊長看著他們說:“我們隻是不想讓神繼續擔憂。”


    無論怎麽樣,神對他們來說才是第一位。


    不同種族是存在著各自的觀念沒錯,但他們敬慕神的想法是相同的,誰都不會想做出讓神不高興的事情。


    而就算是對其他種族,隻要是神的希望,他們願意給予幫助。


    但比起剛才在明麵上的“友好交流”,天族們給夜族城民提供幫助這事反而做得不明顯,江辭差點沒注意到。


    今天需要治療的城民比昨天要少,江辭隻需要在幽夜城待著,這片地區環境裏的元素就會以最快速度恢複正常。


    等徹底正常,就不會再有新增的患病者了。


    江辭昨天說不允許伊維再用他的方法治療城民,伊維不敢不聽,於是他今天隻能冷著張臉在一邊旁觀。


    等把來到這裏的城民都治療完以後,江辭才又掌心向上地對伊維伸出手:“到你了。”


    伊維沒有馬上把手放過去,他看了一眼站在江辭身旁不遠處的路西,在看見對方不是毫無反應的時候,而是冷淡瞥著他的時候,伊維故意漫不經心地挑眉。


    這個挑眉頗有點嘲諷意味,但轉回去麵對江辭的時候,伊維的表情就收斂起來,隻輕抿著嘴角把左手放到了江辭攤開的手心上。


    江辭熟練地重複操作,集中精神以意念消解元素。


    整個過程隻是短短幾秒,路西的視線停在兩人接觸的手上,臉上神情讓人難以看透。


    無法看出高興或不高興。


    這在伊維眼裏是裝模作樣,實際上對方表現出的“完美”表象本來就讓伊維覺得虛假。


    造物是不可能達到完美的,這是隻屬於神的代名詞。


    造物即使再怎麽喜怒不形於色也依然會擁有情緒,越是表現淡漠,隻能說明情感隱藏越深,而絕不是沒有情緒。


    所以伊維從以前就很好奇,假如路西臉上那張淡漠的麵具碎裂,他的表現會是什麽樣子的。


    一直以來,對方始終把這種淡漠樣子保持得很好,伊維除了看不順眼也做不了什麽。


    但現在麵對與神相關的事情的時候,伊維就能發現,對方正表現出超出控製之外的在意。


    “好了。”江辭放下手,“明天也需要進行一次。”


    “唔。”在昨天聽完江辭說的那些話以後,伊維現在麵對江辭向他提的要求基本都是這樣回答。


    做不到太熱烈的表現,但又要表示自己願意聽他的話,伊維就隻能這樣了。


    江辭倒不覺得這回應敷衍,從之前的冷漠抗拒到現在肯順從應聲,這已經是很好的改變。


    江辭的到來令幽夜城的環境概況產生質的好轉,夜族的城民們打算在今天舉辦一場盛大的宴會進行慶祝,伊維同意了,於是這一天的城市變得格外熱鬧。


    因為是用以慶祝的宴會,在宴會開始後,城民們和隨行江辭來到這座城市的天族很自覺沒發生任何嘴上爭鬥,難得地和諧共處。


    江辭在夜族的期望下也參加了這個宴會,不過他基本隻能坐定在座位上,因為他無論走動去哪,都得引起一群人眼巴巴跟著他走。


    江辭不想引起什麽騷動,所以安分坐著。


    在他麵前的桌上擺著一杯漿果色的液體,一名夜族跟他說,這是一種特別釀製的果酒,隻有幽夜城這邊才能生產。


    想著果酒的度數應該不太高,江辭就喝了一口。進口發現完全沒有酒精的味道,喝起來就跟果汁一樣,於是他放心地把這杯酒喝完。


    在這時,伊維來到他旁邊。


    伊維有最後一個在意的問題想問,他決定隻要問完這個問題,並且江辭願意解釋,他就不會再去想神到底是不是更偏愛著天族……是不是更偏愛著路西這件事情了。


    “為什麽您隻給路西取了名字?”伊維壓平了聲音,本來是想在提問時顯得不那麽在意,但話說出口時聽起來卻隻有反效果。


    伊維這句話裏提及的人就站在江辭的另一側,路西冷淡地看向他。


    在江辭眼前的景物已經朦朦朧朧了,他表麵上不像喝醉的樣子,但現在整個腦子其實都有點暈乎乎。


    不過他還是聽見了伊維的問話,腦子遲鈍地運轉著。


    他為什麽隻給路西取了名字……?


    江辭想了想,這單純隻是因為他是個取名廢啊。


    天族的形象就是聖經中的天使,而一提到天使,很容易就能想到“路西菲爾”這個名字。


    或許這名天使墮天後的名字更廣為人所知,路西法。


    於是在給天族的管理者取名時候,江辭直接從“路西菲爾”這名字裏拿了前兩個走,也就是“路西”。


    而其他種族的管理者由於無法一下子聯想到很合適的名字,就留空等係統隨機了。


    江辭的理由想得很完整,但在這並不清醒的狀態下,他隻慢吞吞說出了四個字:“路西菲爾……”


    聽見這個陌生的名字,伊維微愣了愣。


    路西……菲爾?


    這是誰的名字?


    伊維馬上去看路西的表情,卻發現對方正定定注視江辭,很明顯也並不知道這名字的主人是個什麽存在。


    在這一刻,伊維忽然產生一個很荒謬的想法。


    難道說他一直不願意承認但確實嫉妒著的路西,隻是另一個他們都不知道的造物的替代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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