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三世人格分裂的症狀逐漸顯現出來之後,顏青城就很少做夢了。


    或者應該說,三個不同的人格:戚越、方黎和主人格顏青城裏麵,隻有顏青城幾乎不做夢。


    如今的戚越和所有19歲的青年並沒有太大的不同,該怎麽生活怎麽生活,依舊在上大學。方黎雖然更加成熟,但也一樣是實際年齡為19的天文學家,盡管他年少成名,是個實打實的天才。


    似乎隻有顏青城一個人,表麵看起來非常年輕,和戚越方黎用著同一具19歲的身體,心理年齡卻已經是3x38歲的高齡,名副其實的“老父親”。


    這個年紀,曆經世事,除了期望兒子平安長大之外,顏青城幾乎是無欲無求。


    因此,在和戚越交換了身體的主導權,陷入沉睡之後,顏青城沒有想到,他居然還會做夢。


    久違的夢境讓人覺得有些恍惚。


    眼前是有些陌生的花園。四周盛開的鬱金香馥鬱而熱烈,是傻乎乎的顏藥小時候最喜歡的粉色。


    顏青城沉默地佇立在一株歪倒的鬱金香旁,寡淡的目光低垂,落在孱弱的花枝上。


    良久,身形頎長的男人彎下了腰,單手將花枝扶起,靠回了花叢裏。


    似乎是剛剛下過雨,空氣中尚且彌漫著泥土的清新味道,混雜著馥鬱的花香,吸一口,胃裏便仿佛被香氣填滿,有些溫暖的醉人。


    這座花園的格局咋看起來極為眼熟,起碼,在顏青城前世還未病逝之前,他曾給兒子布置過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花園。


    可那時的花園裏沒有粉色的鬱金香,隻有大片大片的向日葵。


    其實種向日葵,隻是因為顏青城覺得,向日葵沒那麽容易被兒子養死罷了。


    明媚的日光落在男人寬闊挺拔的肩背上,約莫因為他現在並不是以實體的形態出現,整個人的體型看起來明顯比19歲的時候要精壯不少,身高也拔高了一截,接近195了,這幾乎就是他三十多歲的模樣。


    注意到這一點,男人僅僅是垂眸看了看自己長滿薄繭的手,便抬起了頭,望向花園後麵那棟熟悉的別墅。


    如果沒猜錯,顏藥現在應該就住在別墅裏,隻是不知道,兒子現在是幾歲。


    顏青城站了許久,終於還是抬腳往裏走。


    他像是知道自己會看到什麽似的。


    越接近花園內部,音樂噴泉的聲音便越來越清晰,連調子都沒有絲毫變化。


    而體積龐大的噴泉水池後麵,花園最深處,纏滿了碧綠藤蔓的秋千一如往常,在微風中輕輕晃著。


    男人一向平穩的氣息有一瞬間的停滯,神色微怔。


    如他所料,許久未見的兒子如同過去的每一年裏的每一天,安安靜靜地坐在輪椅裏,正停在秋千邊上。


    他的樣貌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眉眼肖似顏青城,隻是非常稚嫩,尚且帶著懵懂的孩子氣。


    可……無論如何,都不應該瘦成這樣。


    瘦骨伶仃的手腕白得發光,搭在腿上,隔著薄薄的毛毯,幾乎看不到什麽肉了。


    此刻,少年烏黑漂亮的桃花眼,正定定地看著前方。


    他似乎是已經看了很久,久到甚至發起了呆。


    顏青城沉默地順著少年的目光看過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座孤墳。


    事實上,墓碑上的名字也正是他自己。


    但這裏麵應該是沒有什麽東西的,以他的病情,為了杜絕傳染,死去之後哪怕是遺體都不可能留下,這也是他死之前早就從老院長那裏知道的事情。


    那麽這個夢的時間點就差不多可以確定了,正是他前世病逝後的那一年時間。


    事實上,在顏青城病逝後,不到一年,顏藥也沒撐住跟著去了,如今顏藥還坐在這裏,說明顏青城並沒有去世多久,最多不超過半年。


    日光明媚,並不如何曬人,顏藥又坐在秋千落下的巨大陰影裏,看著更加病弱蒼白。


    顏青城隻在一開始怔了幾秒,便毫不猶豫地抬腳,大步朝兒子走去。


    高大的男人靠近少年,緩緩在輪椅前彎下腰,伸手摸了摸兒子柔軟的發頂。


    熾熱的手指撩開細軟的額發,掌心貼住了少年冰涼的額頭,就那麽捂了一會兒,又順著往下,撫過臉頰,一直到握住了少年蜷起來的手指。


    明明天氣也不冷,掌心裏觸到的溫度卻涼得人心慌。


    男人更近地俯下.身,寬闊的胸膛擋住了少年的視線,另一條手臂試圖去摟人,本就低沉的嗓音啞得不像話。


    “藥藥別看了,爸爸在這。”


    少年被摟進顏青城懷裏,抱了起來,臉上倒是沒多少驚慌的神色,隻是極為聽話地抬起細瘦的胳膊,抱住了男人的脖子,臉也跟著貼了上去,蹭了蹭男人的側臉。


    顏青城低頭對上兒子安靜的目光,頓了頓,才低聲問:“冷不冷?”


    顏藥緩慢地搖了下頭,好半天才慢騰騰地開口:“不會……爸……爸。”


    他似乎很久沒有說話了,開口的時候顯得非常生澀,磕磕絆絆的。


    “嗯。”顏青城應了一聲,抱著兒子放到後麵的秋千上一塊坐好,又收緊了胳膊,扶得很穩。


    其實應該有很多話要說的,問題應該也很多,可顏青城什麽都沒有問,顏藥也乖得不得了,一點都不鬧。


    生與死的距離太過遙遠了,遠到……哪怕此時此刻,父子倆好不容易重新見了麵,也知道不過是妄想。


    顏藥靠著父親坐著,細瘦的指尖握緊了男人的襯衫衣擺,過了好久才似乎是回過神,感覺嗓子沒那麽幹澀了,便抓著顏青城的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墳墓。


    他開口的聲音很小。


    “爸爸……在醫院睡著後,爺爺把你帶走了,過了幾天,給了我一個小罐子……我知道爸爸在裏麵,這個是我挖的。”


    “媽媽從國外回來了,要把罐子埋在墓園裏,我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讓她來,媽媽就一直哭,她說我這樣會死的,然後她又罵爸爸,說爸爸太溺愛我,把我養壞了。


    後來,爺爺來了,爺爺想讓媽媽帶我出國,以後讓媽媽和我一起生活。可是媽媽不同意,她說自己養不好我。又過了幾天,媽媽發現自己又懷孕了,就和叔叔回家了,我知道那是她和叔叔的第三個孩子,她照顧不了我了,不能一直在這裏。


    叔叔想當我第二個爸爸,讓我一起走,我不肯去。我隻有一個爸爸。他們說服不了我,就走了。”


    “管家叔叔什麽都順著我,罐子就埋在這裏了。”


    “我知道我會見到爸爸的……”顏藥說著,有些高興地抬起頭,“不是今天,就是一年以後。”


    “院長爺爺雖然沒跟我說,但我知道,他醫不好我了。爸爸離開後,爺爺總是看起來很難過,會偷偷擦眼淚。我其實很想活久一點,雖然我想早一點離開這裏去見爸爸,可是爺爺已經老了,要是我也死了,爺爺要怎麽辦呢。”


    “我想活久一點,可是爺爺也救不活我了,醫院的醫生都說沒辦法。


    爺爺很自責,他說自己當了一輩子醫生,可是到頭來,救不活爸爸你,也救不活我。我不想他難過,所以我就告訴爺爺,其實我活得這麽短,隻是因為我想早點去見爸爸,是我自己不想活的,不能怪醫生,隻能怪我想不開。”


    “爺爺不知道相信了沒有,但後來他就笑了,說,要是有可能,希望下輩子再當我爺爺,因為他怕我給人賣了。”


    顏青城聞言,捏了捏兒子的下巴,沒說話。


    顏藥的身體狀況究竟如何,老院長最清楚不過。那樣拙劣的謊言,也不過是小孩子笨拙的安慰罷了。這孩子一向不通世事,鍾長生哪裏舍得他難過。


    “我希望爺爺把我當成一個隻要爸爸的自私的小孩子,這樣爺爺就不會怪他自己了。”


    顏藥這麽說著,還認真地點了點頭。


    顏青城沉默地看著兒子,突然想起兒子穿越黑洞的一切表現。


    他是真的一直在維持著這個善意的謊言,哪怕穿過了黑洞,回到了過去,也沒有說出真相。


    一直到今天之前,所有人都還覺得……顏藥和顏青城是同一類人,都是眼裏隻有自己在乎的家人,為此什麽都可以舍棄。


    但其實並不是,隻有顏青城是徹頭徹尾的冷血動物,除了護崽之外什麽都不在乎。可兒子跟他一點也不像,顏藥在乎身邊的每一個人。


    哪怕他母親從小就舍棄了他,當他快死的時候,他母親嘴裏說著沒辦法養好他,不願意帶他離開,肚子裏卻再次有了孩子,國外也有新的家庭,他也沒有怪她。


    哪怕他父親早早就離開人世,留他一個人孤零零守著偌大家業,他依舊想著承擔起父親的責任,陪爺爺一起生活。


    隻是命運無常,並沒有多給他一點寬容。他沒有活過這一年。


    顏青城俯身將兒子攬到懷裏,手臂收得很緊,卻是恰到好處的安全和穩妥。


    他是顏藥的父親,他當了顏藥三輩子的爸爸,每一世活著都不過是為了能把兒子救回來,可從來沒有成功過。


    但這一次不一樣了。


    過往三世的等待、尋找和苦心孤詣的經營,都有了結果。


    “藥藥相信爸爸嗎?”


    男人嘶啞的聲音終於響起。


    顏藥窩在父親懷裏,疑惑地眨了眨眼,小聲問:“爸爸要走了嗎?”


    “不是。爸爸帶藥藥一塊離開這裏,好不好?”顏青城輕聲問。


    “好。”顏藥幾乎是下意識就點了頭,可他很快又蹙起眉,軟軟道,“爸爸不要難過。我知道你會來,要麽隻是我做夢了,要麽是我快死了,回光返照……但是沒有關係,我已經接受了,我不知道人死之後會去哪裏,但不管在哪裏,我都是爸爸唯一的兒子。”


    “我已經不害怕了,我現在……也不像以前那樣,總是喜歡哭。”


    因為隻要他不哭,他的父親就不會那麽難過,起碼……不用那麽擔心他。


    他已經讓顏青城操心了一輩子,不希望父親離開人世之後,還那麽辛苦。


    “我長大了。”


    “我知道。”顏青城的嗓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幾乎是嘶啞的,但男人麵上依舊看不出什麽,隻是拍著兒子的背,哄道,“藥藥跟爸爸離開這裏,從今往後,就當一歲的顏藥,爸爸……和爺爺,一塊養大你,好不好?”


    男人的語氣很輕,似乎怕嚇到顏藥。


    顏藥終於意識到他的父親並不隻是在安慰他,想了想,還是點了下頭,任由顏青城像背小孩那樣,把自己背了起來,一步步往花園外麵走。


    其實理智上來說,他知道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父親分明已經去世,如何能讓他重新變回小孩子呢。


    可顏藥又想到,他已經沒多少日子了,父親這時候出現,或許隻是帶他前往另一個世界。


    他終於抿了抿細薄的唇,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


    瘦骨伶仃的胳膊圈緊了顏青城的脖頸,冰涼的臉頰也貼了上去,開開心心地小聲問:“我跟爸爸一塊走,就能變回小時候的樣子嗎?”


    “嗯。爸爸會陪你一輩子。”顏青城步伐穩健。


    他看向了前方,那裏原本應該是花園的入口,出去後就是一片他和兒子親手種的小樹林。可此時此刻,那裏隻有巨大的黑洞。


    星光仿佛從黑洞另一側照了過來。


    顏青城忽然笑了一下,掂了掂背上的兒子,低聲道:“藥藥知道爸爸最怕的事情是什麽嗎?”


    顏藥連忙抱緊父親的脖子,嘟囔道:“爸爸怕我受委屈。”


    “不單是這樣。”顏青城在黑洞前站穩,眸光深幽,“爸爸唯一無法麵對的,是一年後的今天,你獨自一個人,穿過了這個黑洞,回到過去,去找我。”


    那個黑洞出現的時候,他的兒子在想什麽呢?


    那時候,他已經過世一年,兒子飽受病痛折磨,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


    穿越黑洞的代價太大了,幾乎害死了顏藥,多少次他以為顏藥會撐不過去,可兒子還是活了下來,而這孩子分明才17歲,甚至沒有成年。


    “爸爸不想看到藥藥,自己穿過這個黑洞,所以爸爸提前來接你。”


    時間是一個輪回,沒有了一年後顏藥獨自穿越黑洞,也就沒有了後麵一係列來自時間規則的折磨。


    他的兒子將變回一歲,重新開始長大,帶著所有的記憶,成為一個完整的顏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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