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廚房到天守閣的距離不算短,以正常步速走過去起碼要十五分鍾。不過信濃一躍跳上屋頂,選取了最短的直線,又跑得飛快,硬生生把路程縮短在三分鍾以內。


    這一路,他一直心神不寧的思考著:如果長穀部說得屬實,那麽他真的要用審神者的性命去換取自己兄長的嗎?反過來說,他會忍痛放棄自己的兄長,以保全另一個人的性命嗎?


    這種選擇題,永遠都不會有兩全的辦法。唯一能期盼的就是出現第三種選項,能讓那兩個人都能夠平安無事。


    抱著這種僥幸的心理,他從屋頂直接跳到昨晚大家一起睡覺的二樓,視線越過一片整齊的被褥、尋找著審神者的蹤影。


    隨後,他便看到——


    那個往日裏總傻乎乎笑著的人類,這會兒正躺在被褥裏,一張臉泛著不正常的潮紅,雙目緊閉、眉間蹙起深弧,像是夜半裏深陷夢魘的孩童,軟弱的讓人心裏發慌。


    “藥研哥!”他一個箭步衝到正試圖用冷敷方法降溫的藥研身邊,握住對方的手臂,語無倫次的說道:“是發作了嗎?他不會死的對吧?!”


    “什麽發作……?”


    藥研的動作停了下來,意識到事情可能要超出自己的預期。


    “嗚、剛剛才聽說,如果將刀劍放進身體裏溫養,就很有可能會死……”看到審神者此刻的樣子,本來隻有六分的相信度也就變成了十分,信濃一著急、聲音裏就忍不住冒出了哭腔。


    “我、我不想讓他死,也不想、不想讓一期哥出事,就不能……嗚、大家都一起開開心心的生活下去嗎……”


    跟幾分鍾之前的大家一樣,藥研現在也被巨大的信息量衝擊得有些發蒙。


    ——所以那種時有時無的心跳,是身體正在迅速衰敗的象征嗎?這種狀況,到底該怎麽救……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一定還有辦法。


    “你的意思是,隻要停止溫養,就可以救回審神者的性命是嗎?”他的聲音依舊平穩,但攥成拳的雙手正死死按在腿上,像是在努力克製內心的動搖。


    信濃無力的點點頭,扔下最後一根壓死駱駝的稻草。


    如果提出停止溫養的這種請求,對於他們來說,無異於是親手殺死自己的兄長。可他們實在無權要求,讓對方犧牲性命來滿足自己的渴望。雖然很痛苦,但必須下定決斷。


    “我們不能那麽自私。”在說服弟弟的同時,也是在說服自己,藥研加重語氣,眼神因為悲慟而顯得死氣沉沉,而後又木然的重複道:“我們不能那麽自私,讓原本無辜的人為此搭上性命。我想,如果讓一期哥做出選擇,他也一定會……毫不猶豫的這樣說。”


    畢竟,他們的兄長是那般溫柔又強大的付喪神,絕不會因麵臨死亡而退縮。之所以一直都在苦苦堅守,努力不讓自己碎刀,也隻是不放心他們而已。


    ——“藥研,等我撐不住的那天,隻能麻煩你來照顧信濃和退。真是抱歉,明明照顧你們是我的責任才對,現在卻變成這樣,都是我這個當兄長的太過自私了。”


    幾天前與一期哥的對話還曆曆在目,那時候,其實感到愧疚的人應該是他才對。在明知道暗墮不可逆轉的情況下,還每天做著無用功,讓兄長繼續苦撐著、飽受磨難,全因為他還沒做好與對方分離的準備。真正自私的人,是他。


    “我會照顧好信濃和退。”他抬手撫上澪紅潤得驚人的麵孔,輕聲請求著:“所以請放棄對一期哥的溫養吧,這樣對你和他,都是一種解脫。”


    他向來低沉的聲線染上喑啞,像是走失在沙漠中滴水未進的旅人,顯得無比疲倦。


    “呼、呼——”


    伴隨著越發加重的呼吸聲,猶如昏睡般的年輕人掙紮著將眼睛撐開一條縫隙,以空茫的視線捕捉著眼前的人影。那雙眼中已不是純淨的淺藍,而是染上了一絲充滿殺伐氣的猩紅,所以就連聲音也跟著溢出了血腥感。


    “……你們在那邊自說自話,有征求過我的意見嗎。”


    這絕非疑問句,在說出口的那刻,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陳述——不會聽從你們的安排,我有自己的判斷。


    他用手肘撐住床鋪,費力地一點點坐起身來,然後將雙手蓋在眼睛上,在大口喘氣的間隙、繼續表達著自己的意願:“從決定要救他的那刻起,我就從未想過要放棄。而且那些所謂的耗損,還要不了我的命。”


    冷酷、獨斷、殺伐果決,同時又溫柔到不可思議的程度。這樣矛盾的氣質,讓藥研下意識回想起視頻中看到的那個青年。不過這種感覺隻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快得讓人抓不住頭緒。


    短刀少年看著對方搖搖欲墜的樣子,以及被雙手覆蓋後露出的柔軟輪廓,腦子裏便隻剩下他平日裏孩子氣的一麵,不由放緩語氣安撫道:“你現在的狀況很危險,稍有不慎就會丟了命。也許,你還沒救回一期哥,就要先把自己搭進去了。”


    “不會的,因為我、呼……我比你更加了解自己的身體。”


    與說話的內容相反,澪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微弱,像是臨近天明時綻放出最後一絲光亮的螢火蟲,馬上便要湮滅在空氣中。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造成這樣的原因,絕大部分是因為剛才那個視頻的衝擊,而一期一振隻是持續消耗他身體機能的次要原因。


    當然,如果放棄了溫養,是可以恢複得更快些,可他不能因此便舍棄一個滿載著回憶的生命體。


    隻有這樣活下來的一期一振,才是藥研他們熟知的那位兄長,同時也是,他見過的那位用強大的毅力支撐著、保護著自己弟弟的一路走到現在的青年。


    “我會救他,會和他一起活下去。相信我。”


    他以近乎耳語的聲音低喃,手指漸漸從麵頰滑落,強撐著扯開一個與往日相同的笑容。


    短刀們隻來得及捕捉到一瞬的笑顏,然後就看見他的身體驟然軟倒,再次摔回被褥當中。與之前不同,他這次徹底失去了意識,已經連蹙起眉頭表達痛苦的力氣都喪失了。


    “怎、怎麽辦,藥研哥!”信濃立刻亂了陣腳,隻能慌忙向身旁人求助。


    好在向來穩重的兄長沒有讓他失望,立刻冷靜地指揮道:“再去打盆水來,先把熱度降下去。再這麽下去,就算不被一期哥耗盡靈力,也會因此而燒出其他的毛病來。”


    “好、好!我現在就去!”


    信濃立刻手腳麻利的去打水,留下藥研繼續在手邊的木盆裏浸濕,然後反複的擦拭著審神者裸.露出來的皮膚。


    現在他的手邊沒有溫度計,所以無法測量出具體的數值。不過以濕毛巾剛敷上去,就會被迅速蒸幹到冒出白霧的狀況來看,他覺得這個溫度早已超過了人類可以承受的範圍。


    ——……萬一醒過來之後,發現腦子被燒傻了,那也太過淒慘了點。


    “你真是個任性的家夥,居然自顧自的做出這種事,還讓別人去相信你……”他抬起少年軟綿綿的胳膊,一邊用濕毛巾擦拭,一邊無奈的嘀咕著:“好好好,你成功了,我相信你,所以一定要活下去啊。”


    “一期哥,也請你幫著他一起撐下去吧。現在與之前不同,大家……包括我在內,都已經全身心的接受了這個人類,想與他共同生活下去。等你醒過來之後,也一定會產生相同的感覺。”


    “我甚至有一種錯覺,認為這個世界上,大概不存在能拒絕他的存在。那份單純、無私、不求回報的善意,比任何事物都值得去珍惜。雖然很傻,但看起來,確實很有魅力,不是嗎?”


    說到最後,他的唇邊忍不住翹起一絲弧度,但意識到不妥,又幹咳了一聲,繼續擺出一張嚴肅無比的臉,幫忙用冷水物理降溫。


    .


    藥研的那番話,在耳邊朦朦朧朧的響起。


    澪很想聽得清楚些,可身體裏亂成一團的程序根本由不得他分神。現在係統裏還在不停向外跳著紅色的警示欄,更可怕的是,之前曾經控製過他神智的戰鬥模式又開始蠢蠢欲動。


    明明周圍沒有暗墮值超標的提示,但在看過那段視頻後,居然就自發的被激活、想要占領他的意誌。


    他下意識的想要掙紮,耳邊卻突然回響起尤可所說過的話——


    【它來自你的靈魂和記憶,是根本無法被抹消的存在。所以不要抗拒它,而是學著去掌握,才能更好的自保和保護大家。】


    ——雖然無法完全理解,隻不過看樣子,應該是能夠融合和控製的才對。


    澪努力靜下心來,忽略不適感,任由猩紅色的物質順著程序內部四處遊走。沒有了阻礙,它越發肆無忌憚的占領著途經的每一個角落,將屬於自己的烙印深深地打在上麵。


    那種不光要眼睜睜的看著,還能感受到被逐漸占據,將程序擠得亂七八糟、就像是硬生生撐開血管一樣的疼痛感,讓他忍不住想放棄融合。


    ——根、根本就控製不了,是哪裏出現了問題嗎?痛感太過……太過強烈了,還是停下來比較好吧……


    可事到如今,對方已經入侵過半,根本不再是他能夠反抗的存在。那些猩紅色的不明物質湧動著,開始嚐試突破中樞區。


    “不行,這樣進去的話,就會徹底失、失控的……”


    他在係統內部投放自己的影像,用小小的雙手努力推拒著對方的進攻,甚至還張開嘴,“啊嗚”一口咬上去,泄憤般的磨著牙。


    可依舊無濟於事。


    那如血一般的物質,同樣散發著血液特有的腥甜味道,他咬上去之後,竟然詭異的能嚐到味道——這樣的事情,已經完全超過理解範圍了,係統根本無法解讀……


    腦內一片混沌,他無力的向後仰倒,隨著對方的力量一同向中樞區衝去。


    ——會變成跟之前一樣的殺人機器嗎?如果傷害到大家的話怎麽辦,他明明……是想用這份力量來保護所有人的。


    “別怕。”


    正當意識迷失之際,他的耳邊倏地響起一道溫潤男聲,而後似乎有手緩緩落在臉上,極盡耐心的安撫著。


    “我在這裏。你不是一個人,所以,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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