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連著下了好些天的雨居然停了,天空隱隱有放晴的趨勢。


    景傲晨起洗漱完畢拉開窗簾,一片白光傾瀉進室,照耀在窗台、地毯、被麵,夏初槿半眯著眼一手抬起遮了遮光,另一手懶懶垂在被麵。


    “小懶蟲,起床啦。”景傲就勢坐在床邊,她心情看起來很是不錯,還捉住了夏初槿擱在外麵的那隻手,作勢要拉人起來。


    因為在夏家父母過來之前,夏初槿要先搬回對門去,有些簡單的行李得搬運,一切要在景傲上班前處理完畢。夏初槿便不得不今日也要早點起來。


    女人睜不大開眼睛,彎著唇低低地笑,原本她是自發在努力要掙紮起來的,現在被景傲這麽寵溺似的半拉半哄偏偏真就好像起不了床了。懶勁兒軟到了骨子裏,哼哼唧唧耍賴。


    “快,再不起來,那一堆的行李可就隻有你一個人拎了。”景傲沒什麽威脅力地威逼利誘,手上拉人的力度加強了點兒,好歹把人拽了起來。


    晨起時的這種小親昵,是景傲最喜歡的,夏初槿大概也是。


    這種時候,人的理智還沒開始蘇醒運作,全憑著心情說話玩鬧。


    早餐時間一如往常地輕鬆愜意,兩人都沒有提起半夜相擁的那段意外。


    夏初槿自己是心虛自然不敢提,而景傲,她猜是這人的溫柔作祟,隻會在需要的時候給予照顧,而其他時刻並不願揭人短板。


    這個天才醫生,竟然誤以為她會怕打雷......


    思及此,夏初槿耳根又悄悄染上薄粉。


    當景傲將人跟行李一起搬運至了對門,到了該上班的點,那點兒離別的氣氛才慢悠悠席卷而來。


    “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隻是三天,竟然怪舍不得的。”景傲站在夏初槿家門前,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尖,“可能是你在我家住的這幾天實在太令人愉悅,想到房子一下又要空空如也隻剩我一個人,怪不習慣的吧。”


    夏初槿舌根泛苦,抬手替景傲整理了下衣領,隻是挽著淺淡的笑意。


    或許盡管她已經在收斂不舍情緒,但依然泄露了幾分,景傲竟然非常能察言觀色地討著巧,又舊事重提。


    “要不夏小姐再考慮考慮我之前的提議?”


    “什麽?”


    “徹底搬去我家,房租我們好商量。”景傲桃花眼似星辰漫天,極具神采誘惑,“這樣房子裏也可以多點兒人氣,我們生活上也可以互相搭把手。”


    夏初槿心裏很重地歎了口氣。


    如果,她也如景醫生一般心思純淨該多好,確實兩個單身女人獨自在城市生活挺難的,能一起搭個伴,是很不錯的選擇。而景醫生又是這麽棒這麽優秀的人。


    她麵上的微笑卻沒晃動分毫,連唇角的弧度都沒變,隻是口裏的苦味似乎更重了,“不行啊,我爸媽覺得讓我住在這裏的出租屋都舍不得,要是我還和人合租,他們保準把我直接拎回家住了。”


    她這話說的漏洞百出,不說夏家父母從來不以物質來教導孩子,就是景醫生這麽個人,夏家父母也是極喜歡的,如果能兩個女孩子湊一塊兒,安全什麽都叫人放心些。


    但景傲聰明的腦袋瓜竟然完全沒有質疑,隻因是夏初槿口中說出的,她便無條件相信。


    再加上夏初槿祭出了“拎回家”這一條,她自然害怕,不能同居就算了,連鄰居都做不成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當即便收了心思,歪了歪腦度作出無奈的表情。


    夏初槿唇畔的弧度變了點兒,她喜歡景傲的各類小表情,獨樹一幟,風趣幽默,很優雅的氣質。


    “好啦。”夏初槿擺擺手,作出趕人的態勢,“再不走要遲到了!”


    “啊。”景傲小小低呼了一聲,像是記起什麽鬱悶的經曆,又彎了彎唇,“好吧,那我走了。”


    這人吃驚的時候都不會有什麽大失方寸的表現,好像無論什麽難題到她手裏總有解決的方法。


    夏初槿不舍地再次跟她揮手。


    景傲走出幾步等電梯,進入的一瞬間又突然回眸對她笑,“小夏老師恢複之後要記得經常來找我吃飯啊。”


    她今天穿著一身墨綠色的鬥篷大衣,蓬鬆柔軟,裏麵依然是一套正規的淺灰色職業化休閑西裝。妝容精致,五官秀挺。站在清晨的光線下,好看得慵懶又雅致。


    夏初槿的心被什麽給輕輕撞了下,她突然覺著景傲這一身還缺個胸針,如果是她親自挑選別上去,會很好。


    “好。”但她隻是含笑點頭,沒說出別的什麽,動作先一步於意識。


    電梯的纜線沙沙聲響起,走廊的感應燈也滅了。


    夏初槿一人站在門前,麵上所有的表情終於不用再繃著,會歸於空白。


    她站了很久,直到那隻傷腳傳來酸軟的不適感才逐漸回神,回了屋裏。


    她想,這就是告別了吧。


    從今天起,那些不該存在於世的,隻有她一人知曉的情愫都會就此消逝。


    但她還是有些說不清的不舍跟心酸。


    剛剛景傲的表情還那麽開心溫柔,待她毫無芥蒂,幾個月前明明那人還總是一派衿雅,留有餘地的。不知道從何時起,她真的把這個女人的心防打開了。


    景傲什麽都不知道。


    而現在,她要冒著可能失去景傲的風險,一步步重新遠離,退回那些距離。


    合上大門,熟悉又陌生的冰冷氣息撲麵而來。


    這裏,空氣幹冷,她的鼻腔竟然很快出現了不大適應的反應,幹燥充血。


    夏初槿後背抵在冰涼的門板上,死死地閉上了眼,似乎在做著什麽耗費心神的糾結工作,很快又猛地強迫自己睜開想要直視麵對什麽。


    不過短短幾天的功夫,她重新看見自家的陳設跟家具,這一瞬間,竟然那麽心累。


    -


    九點整,夏家父母很準時地抵達了夏初槿的住所。


    雖然是來接人的,但到了自家閨女地界,怎麽著好歹也得喝杯熱茶再走。


    “你這屋子,怎麽沒點兒人氣呢?”夏爸爸端著熱茶在客廳裏走了幾個來回,怪納悶的。


    “哎呦,出租屋嘛,能有什麽人氣?”夏媽媽坐在沙發小口品著一杯紅茶,“又不是真的家裏。”


    但她話沒落下幾秒,自己也皺著眉感歎了句,“不過,是有股冷冰冰的氣息,不像住人的地。”


    夏初槿坐在她身邊,安靜地賠著笑。


    心裏卻是說不出的苦笑。


    等三人回了夏家,夏媽媽就跟著阿姨一起進了廚房幫忙。


    而夏初槿跟夏爸爸坐在客廳看電視,閑話家常。似乎跟以前的千萬個周末一樣,沒有任何差別。


    一家三口,和樂融融。


    但這,隻是夏初槿的想法。


    廚房裏一片氤氳熱氣,案板上不時有切菜剁肉的聲音,水池邊也有人影晃動,抽油煙機盡職地工作,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


    夏爸爸借著“跟你媽有個事忘記說了。”的借口竄了進去。


    “哎,難得,我們夏局還有進廚房的一天?”夏媽媽坐在小板凳上擇菜,一邊忙活著手裏的事兒,一邊還不忘打趣自己的手笨丈夫。


    “咳。”夏爸爸尷尬咳了聲,蹲下身子湊到了夏媽媽身邊,鬼鬼祟祟道,“我怎麽覺著咱女兒今天不大對勁啊?”


    “哪不對勁?”夏媽媽覷他一眼嫌他礙事,嘖了聲又道,“我好像開始也有點兒感覺,還以為自己想多了呢。”


    “是吧?”可憐夏爸爸在外從來都是叱吒風雲,走哪被人鞠躬恭敬喊夏局的主,在夏媽媽麵前永遠矮人一頭,非常慫地挪了一小步,給夏媽媽騰出足夠的活動空間,“太安靜了,她以前也安靜,沒這麽安靜呐,挺不開心的樣子。”


    他思索了半天,琢磨用詞,可真是為難了他這麽個年紀的男人了,“我就覺著怎麽有種當年......”


    “當年什麽?”


    “當年你追不著我,黯然失落的模樣呢。”


    “......”


    夏媽媽的眼神瞬間化作刀子,此刻夏爸爸瞬間灰飛煙滅,形神俱銷,連抹渣渣都不剩了。


    “你哪來的臉?當初不是你追我死乞白賴追了大半年,還一副我不答應你個一米八幾的大男人能當場哭出來的表情?”


    下一秒,重新找回自己碎片的夏爸爸默默抵了下自己的老花鏡,老臉一紅訕訕道,“都一樣一樣,反正我就是表達那麽個意思。”


    “你是說,閨女遇到感情挫折了?”夏媽媽臉一下子拉下來,很嚴肅很可怕。


    夏爸爸被嚇得噤了聲,不敢說話了。


    “難道是跟譚家那小孩相處得不大順利?”夏媽媽兀自思考。


    夏初槿跟譚先生已經講清楚徹底斷了聯係的事,隻是兩位小輩之間自作主張,其實,都還沒跟家裏匯報。


    夏爸爸撇著嘴,也想了半晌,才鄭重點了下頭,“有可能。”


    “唉,咱閨女太單純了,都沒談過戀愛,兩個小年輕又初出茅廬的,遇見困難口角一時梗住了也是有可能的。”夏爸爸非常保守地分析。


    “那行,過段時間我跟譚太太正好要一起出去玩一趟,到時候我再旁敲側擊問一問,看他們家有什麽情報。”夏媽媽當即作為“一家之主”拍了板。


    -


    飯桌上,一家三口邊吃邊聊,這種機會不多,不可避免地聊到了感情上。


    “媽,上次我不是跟您說了嘛,我們這一代平均結婚年齡都晚。”夏初槿跟媽媽夾著菜,作出一副孝順女兒的模樣,嘴裏的話卻跟往日的乖順並不一樣,“我暫時,不是很想逼迫自己找人湊合。”


    夏媽媽連忙道,“那當然,結婚是要過一輩子的,絕對不能湊合!”


    接著,夏爸爸跟夏媽媽交換了個眼神,肯定了心裏的想法,不由都幽幽歎了口氣。


    之後的話題,便所有人都刻意避開了有關戀愛、生育跟結婚的主題。


    期間,夏媽媽還突然提起了景傲。


    “那姑娘最近怎麽樣啊,一直想喊人來家裏吃飯,你都不肯幫忙傳話。”夏媽媽說到這埋怨地瞪了自家姑娘一眼。


    “那姑娘人那麽好,早先幫我問的資訊我都沒來得及謝人家,這次你腳傷又勞煩人家照顧你,怎麽說也該把人請來家裏吃頓飯了吧?早知道你這麽不中用哦,我就應該那次留下景醫生的聯係方式,省的想找個人,一天到晚還得求自家閨女。”


    “......”


    現在的夏初槿可能比那些戀愛話題還不願意聽到的,就是關於景傲的事情了吧。


    “她真的很忙,過段時間吧。”夏初槿為了盡快結束話題,做出保證,“我一定喊她過來。”


    接著,就沉默地低頭扒飯。


    夏爸爸跟夏媽媽又對視了一眼,這次,兩人都不約而同皺起了眉頭。


    事情有點兒嚴重啊,譚家那小子是不是欺負我們家姑娘了。


    這孩子看起來失落得......叫人心疼。


    -


    下午的飯後休息,一家三口轉移陣地到了沙發,這次夏媽媽也不用忙事情了,終於湊了個人齊,一起溫馨看電視。


    半個下午都這麽和諧地度過了。


    直到夏初槿有一次調台的時候,剛好一個單元劇喜劇片裏這一集出現了同性戀的劇情,她按遙控器的手不自覺停了下。


    兩代人雖然感情好,但實際上怎麽著都會有欣賞隔閡。


    而喜劇片就不一樣了,大雅若俗,老少皆宜,夏家父母也是能欣賞的。


    所以二老也沒介意奇怪,就跟著看了起來。


    電視裏的人影閃動,畫麵變換,旁邊是父母不時被逗樂的輕笑聲。


    夏初槿卻看得心不在焉,那隻遙控器在她手心裏已經浸上了一層黏糊糊的薄汗。


    她終於開口,“爸媽,你們怎麽看待同性戀呢?”


    話一出口,她靠著沙發靠背的脊背都僵直了。


    因為氛圍所致,夏家父母並未起疑心。


    夏爸爸率先回答了,“不了解也不支持。”他捧著紫砂茶缸喝了口茶,不緊不慢地補充,“其實這個群體吧,我也知道,那不是一種病,現在這個時代也開放了,但是仍舊有讓我們很放不下心的弊端,比方說,艾滋病。”


    “再比方,不能生育。”


    “還有,大自然的規律便是同性相斥異性相吸,兩個屬性相同的人在一起,很難互補照顧對方吧。”夏爸爸搖了搖頭,做下結論,“反正我不看好。”


    夏媽媽聽了會兒,也開了口,“嗯,現在這個年代啊,開放多了,我教大學的,這麽些年學校裏不是沒見過,以前哪能見到這種景象呢,都得偷偷摸摸的,不敢見人,不敢讓人發現的。”


    “不過我想,可能社會的包容性越來越強,這些總歸會漸漸成常態吧。”夏媽媽蹙著眉認真思考,“我們是理解不了,但我想不妨礙他人的話,倒也沒什麽。”


    畢竟夏媽媽教了幾十年書,什麽沒見過。即使思維上轉不過來,但眼界還是開闊的。


    夏初槿的心髒停了一秒,她望向媽媽,很輕地問了句,“您能接受?”


    夏媽媽“哈”地笑了聲,“說不上接受不接受吧,畢竟這跟我們都是兩個世界了,彼此間相安無事,又不犯法,學生們自己的戀愛選擇,我又何苦多管那閑事呢?”


    胸腔裏某個角落,有東西在猛烈震顫著,一聲一聲鼓噪在耳膜一般。


    夏初槿喉嚨發幹,她咽了下口水,“那,如果是我們家裏的人呢?”


    因為安靜的時間過長,夏家父母以外已經揭過了這個話題,又重新投入了電視觀看。


    夏媽媽被劇情吸引了注意力,隔了兩秒才抽神看了她一眼,“你說我們家親戚嗎?”


    夏媽媽搖搖頭,不大讚同,“那大概不能接受了,不過也不會多說什麽吧,畢竟......”


    畢竟,即使是親戚也是有距離的,學生都不好多說介入私生活,何況還需要維持關係的親戚呢?


    但如果是這個三口之家的成員呢?那就不存在抱有客套距離了。


    可以完全表達自己的真實觀點。


    那應該就是,完全的,強烈的反對吧。


    夏初槿一顆瘋狂跳動不安的心髒霎時間冷了下來,她臉色慘白一片。


    過了很久,她才很輕地回了一聲,“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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