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戈疊衣服的動作終於停下了,隔著屏幕的兩人全都沉默,良久,秦戈又動了起來,把東西整理進行李箱,告訴陳棲葉自己的航班信息,比原定的日期提前,可以趕上林記和陳小嫻的婚禮。


    “……你為什麽會知道?”陳棲葉還糾結於之前的話題。秦戈歎了口氣,說:“我畢竟是學醫的。”


    秦戈跟著導師專攻呼吸科,最熟悉的人體器官是肺,而不是胃,所以他也有很長一段時間選擇相信,陳棲葉就是能吃、愛吃,消化又快,所以能頓頓吃那麽多又不胖,直播間偶爾有人質疑陳棲葉催吐,他每每看到這種掃興的言論,就會送禮物把那些評論刷下去,刷著刷著還成了陳棲葉的榜一大哥,讓陳棲葉不簽任何公司也能保持良好的收益和熱度。


    主播跟榜單上的土豪私聯是很稀疏平常的事情,陳棲葉也跟他這個隻刷禮物的三無賬號聯係過,問他需不需要安排私底下的見麵,他為了不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回複說隻要陳棲葉不跟任何網友見麵,他的禮物就會一直刷下去。


    陳棲葉當時有猜對方是秦戈,但這位大哥太神秘了,唯一一次出現在評論區是怒懟一位黑粉。那人咬定所有大胃王都會催吐,浪費糧食卻不承認,給他打賞的人全都真心錯付,被騙了。平日裏隻花錢不說話的大哥突然就出現了,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怒意道:【那你別看,不喜歡看就別看,滾!】


    陳棲葉那段時間狀態確實沒以前那麽好了,直播的時候話也少了,就默默地吃,去別的國家旅遊探店也沒了剛開始的興奮和快樂。評論區裏有黑他的,肯定有更多維護相信他的,但他直到看見那位榜一出現後,雙眸裏才有回光返照般的亮光,不假思索地,當著鏡頭掏出另一個手機給什麽人打電話。


    剛從急診室出來、背靠醫院牆壁的秦戈在幾秒後接到一個十位數字的外國電話。他的手機用太久了,老了反應慢,看直播和接電話隻能選一樣。


    秦戈那段時間剛好在醫院實習。他沒接,難熬又頹然地等待它自動掛斷,同時扭頭望向急診室的大門。他剛接待了一位聲稱誤食吸管的急症患者,但拍完片子後,那根所謂的吸管足足有兩厘米寬,長如胃鏡儀器的金屬管,能從食道通到胃裏。


    沒有人會用這種東西當吸管,女孩的謊言一戳就破。女孩也很慌張,哭著求秦戈想把法把管子夾出來,別給她安排手術。


    秦戈於是找來一位消化科的大夫,兩人協助著小心翼翼把管子從口腔裏取出來,結束後那位大夫還掰開患者的嘴觀察她的牙齒情況,她不住地道謝,大夫卻擺擺手,說她以後別催吐就行。


    之前隻給患者取過魚刺的秦戈驚了。那個女孩離開後,他問消化科的大夫怎麽看出來的,大夫說那女孩好幾顆後牙都壞了,所以用管子催吐,避免胃酸繼續腐蝕口腔。


    秦戈想想那個畫麵後背就直冒冷汗。消化科的大夫卻有些見怪不怪,說現在都市裏的年輕人壓力太大,暴飲暴食後又有身材焦慮,隻能鋌而走險用這種方式。


    “那有沒有人真的吃不胖?”秦戈打開陳棲葉的直播間給那位大夫看,大夫注意到陳棲葉手背上的紅印和疲憊蒼白的臉,還有食物旁邊的大罐飲料,說:“多喝水能吐得更順滑。”


    大夫露出個“你懂得”的表情,又問:“這人以前聲音什麽樣?”


    秦戈愣住了。他一直以為陳棲葉出國後過得很開心,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是在助紂為虐,把陳棲葉推上一條不歸路。


    俄羅斯打來的電話被手機歸入未接來電那一欄。秦戈看到陳棲葉握著手機,雙眸重歸黯淡,就又罵了那個黑粉一句:【你誰啊,有什麽資格評價別人的生活?我就愛給他花錢,不服憋著!】


    陳棲葉努力露出笑容,很感動,下直播後卻很酸澀,因為那位幫他出頭的土豪私信他說,以後再也不看他的直播了。


    陳棲葉這時候已經不想深究這位大哥是不是秦戈了,當務之急是把大哥留下來,問大哥對自己哪裏不滿意,披著馬甲的秦戈最後回了句:【你以前的聲音不像現在這麽沙啞,你以前的聲音更好聽。】


    大哥說到做到,直接注銷了自己的賬號,幹幹脆脆消失在陳棲葉的世界裏。那天毫無疑問是陳棲葉事業的轉折點,也改變了他對未來的規劃,他被點醒了,意識到自己必須轉型,越快越好,且不能像其他轉幕後的kol那樣開孵化公司,而是跳出這個行業做些更宏大的,更不可替代有技術含量的。


    他做到了,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後往回看,無從得知那位榜一大哥的身份是他為數不多的遺憾,那位貴人真的是秦戈。


    陳棲葉驚愕到久久回不了神。第二天去機場,他看到秦戈朝自己走過來還是很恍惚,沒激動地去擁抱,而是不敢相信道:“原來你一直都在……”


    “是啊,一直是我。”秦戈擁抱久別重逢的愛人,在他耳邊說,“我一直都在,always and always。”


    陳棲葉和秦戈打車回家。陳棲葉睡眠質量本來就不太好,這些天為了和秦戈保持聯係一直過著歐洲時差,回家後就和秦戈一起倒時差先睡一覺。


    秦戈記得自己睡前抱著陳棲葉,晚上八點左右醒來後,他懷裏卻空空如也。


    他沒驚慌,也沒叫陳棲葉的名字,而是直接出門。陳棲葉縮著腿腳坐在沙發上,多多趴坐在他邊上,秦戈能看到他有一隻手放在多多頭上小幅度的撫摸。


    秦戈想逗逗陳棲葉,從背後悄悄地走近,奈何多多反應很機敏,突然搖晃尾巴朝自己跳過來,陳棲葉還真被嚇到了,另一隻手裏的東西抖落,落到木地板上碎裂。


    “別動,別下來。”秦戈讓光腳的陳棲葉繼續坐在沙發上,以免他不小心踩到鏡子碎片。秦戈打掃的時候多多夾著尾巴發出嗚咽聲,很是內疚,但秦戈沒怪它,確定地麵幹淨後抱著他坐到陳棲葉身邊,問:“怎麽,又睡不著了?”


    陳棲葉沒抬頭,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略微發紅的眼尾。


    “沒事。”陳棲葉衝秦戈微笑,秦戈看出他有心事,但沒逼他一定要說出口,兩人很快又過回散步遛狗的休閑日子,然後在一個雙休日從杭城開車回潭州參加林記和陳小嫻的婚禮。


    潭州人結婚的習俗是中午在娘家辦酒席,晚上在男方家舉行婚禮。林陳兩家人門當戶對,雙方父母有交情,又都隻有一個孩子,所以婚禮操辦得格外隆重。林記家是開酒店的,中午這頓飯就放在中式的酒樓裏,豪橫包場請陳小嫻娘家的老老少少吃飯,且不收份子錢。晚宴和婚禮儀式則依他們年輕人的審美在潭州海邊的度假區舉辦。這片別墅區當初由他們幾家人共同投資,也能包場,那些從天南海北專門來參加婚禮的朋友同學晚上也有住處。


    陳棲葉說好頂替秦戈給林記做伴郎,伴郎團裏除了他還有特意從上海趕來的馬思睿,其他三人是林記的大學同學。馬思睿這些年的變化最大,比高中時胖了一倍,見秦戈也來了,就把吸腹才能勉強塞進去的伴郎服扔給他,自己跑去給攝影組打下手。


    秦戈沒拒絕,很快就把衣服換上。他們這些老朋友玩笑開慣了,林記踩一捧一,誇秦戈身材好是衣架子,同樣的衣服馬思睿穿上能掉價兩個零,馬思睿陰陽怪氣回去,說林記淩晨五點起來打扮到現在也沒秦戈帥,然後指揮攝影師多拍伴郎,鏡頭裏一時隻有穿同樣灰色西服的秦戈和陳棲葉,兩人聽林記和馬思睿互損拌嘴,無奈笑著,這場婚禮在那一瞬間以他們倆為主角。


    接新娘的婚車在上午九點半出發,目的地是陳小嫻的老家,一座位於潭州農村的小洋樓。新娘子的房間在三樓,伴郎團們從大門口開始塞了不下十數個紅包才得以進入閨房,陳小嫻身穿繡金線的紅旗袍,手上脖子上戴著雍容華貴的黃金鐲子,黑發用同樣昂貴的頭飾盤起,妝容精致,坐姿端正,不再是不解風情的“男人婆”,而是即將出閣的“大家閨秀”。


    林記迫不及待要把老婆抱,但伴娘團的刁難才剛開始。找鞋子都算簡單的了,伴娘團還給林記出題,要他回憶出高考後那年暑假給陳小嫻寫的情書內容,她們對照著陳小嫻珍藏的信件給出提示,或者指出錯誤,整個考驗過程本質是秀恩愛,被專業的攝影團隊記錄下來。


    林記磕磕巴巴又告白了一次,臉和耳朵都紅了,伴娘團裏的杜欣怡還有鬼點子,要林記和伴郎團整些新娘子喜聞樂見的。林記迫不得已,想讓秦戈配合自己整點兄弟情,秦戈下一秒就在陳棲葉臉頰上親了一下,助力林記突破忙著起哄的伴娘團的防線,終於抱得美人歸。


    朋友之間鬧歸鬧,出嫁的傳統儀式還是要走的。陳小嫻的父母在一樓大廳坐著,待下樓的林記和陳小嫻給自己上茶。陳小嫻原本很開心,給母親敬茶的時候臉上還一直掛著笑,但一到父親麵前,她眼淚刷刷地往下掉,父親勸她別哭,自己也紅了眼眶。


    陳小嫻之後上了秦戈開的那輛婚車,陳棲葉坐在副駕,陳小嫻和另一個小姐妹坐在後麵。小姐妹也勸陳小嫻別哭了,妝都要化了,陳小嫻又哭又笑的,說她舍不得離開她爸。爸爸對她特別好,她脾氣那麽“男人婆”都是她爸寵出來的。


    陳小嫻還說,她和林記在一起後她媽很高興,覺得這門親事很合適,她爸一直拖著不讓林記進家門,假裝女兒沒談戀愛,覺得自己女兒沒人配得上。


    但剛才出娘家大門前,陳小嫻父親握著林記的手說:“我把女兒交給你,我很放心。你一定要一輩子都對她好,讓她做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陳棲葉和秦戈也聽到了這句話。這種親情是他們從未體驗過的,但當他們倆相視,都不約而同一笑,然後往前看,並不留戀後視鏡裏的來路。


    他們抵達酒樓。按照規矩,新郎新娘要走到每一桌前給大家敬酒,且不能隻意思意思抿一小口,而是一幹二淨。林記和陳小嫻剛開始用王老吉兌點可樂裝紅酒,有幾桌能糊弄過去,但有些老人長輩會堅持要他們喝真的,喝不了給後麵的伴郎伴娘團出來擋酒。


    林記早有預料,所以找的那三位大學同學都是能喝的,秦戈酒量也不差,但陳棲葉說他要開車,酒杯要是傳到秦戈手裏了,他會二話不說奪過去,不讓秦戈蘸一滴。


    陳棲葉不愧是在俄羅斯待過這麽多年,不再是林記記憶中碰酒就臉紅的模樣,越喝反而越清醒。林記對他嘖嘖稱讚,午飯的氣氛好的不得了,隻有秦戈知道陳棲葉中途去衛生間吐過。秦戈勸陳棲葉別喝了,陳棲葉卻像是有心癮,根本控製不住自己,一定要喝,讓大家都滿意盡興。


    陳棲葉這樣很不對勁。中午場結束後,秦戈把婚車鑰匙交給另一位伴郎,準備在酒店裏休息會兒後再開自己的車趕去度假村。


    但陳棲葉不想休息。他很清醒,比不喝酒的時候都清醒,坐到那輛舊德係的副駕駛,等秦戈來開車。


    秦戈無奈坐上來。陳棲葉撲上來,在他外套褲子上摸車鑰匙,秦戈抓住他的雙手手腕,迫使他同自己直視。


    秦戈問他:“你到底怎麽了?”


    陳棲葉一聲不吭。他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以為自己藏得很好,以為自己在秦戈眼裏的形象是煥然一新的,但他還是暴露了不堪的真實,那些古怪癖好,失眠,暴食又厭食,還有酗酒……


    他卑怯地側過臉注視車後視鏡裏的自己,那張臉和前幾天破碎的小鏡子裏一樣蒼白。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剛出國的時候,他對任何新鮮事物都抱有孩童般的天真好奇,毫不造作,他現在不複二十歲出頭時的朝氣蓬勃,也沒了少年時代的恬靜馴順。那日在潭州一中重逢的濾鏡蕩然無存,真實的他還沒活到衰敗的年紀,他在酒後再也藏不住衰敗的倦憊。


    他甚至不敢開口,也記不得自己以前的音色,反正不像現在這樣略帶沙啞,他天真地以為秦戈沒留意,其實秦戈早就發現,隻是不說罷了。


    他有種幡然醒悟的悔恨。明明不想去那個有過糟糕經曆的地方,卻又矛盾地硬逼自己去,去見證另一對伴侶的甜蜜婚禮,而如果他沒離開,那林記和陳小嫻的攜手與共會不會是他們的另一種可能。


    他陷入種種更好的虛構的假設無法自拔,後悔不已,他的視野裏出現了秦戈的手。


    秦戈把掛在後視鏡上的那枚陪伴了八年的香囊取下來,在他眼前打開。裏麵有兩根紅綢繩,一根捆著一縷頭發,另一根上麵寫著俄文,意思是他的鴿子飛走了。


    陳棲葉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從眼眶裏掉出來,顆顆豆大。


    秦戈把那根他從巴黎愛情橋上取下的紅繩拿出來,繞在陳棲葉的無名指上,俯身親了一下,說:“你的鴿子回來了。”


    你的鴿子就在你身邊。此刻,always and always。


    陳棲葉破涕為笑,臉比剛喝完酒還熱。他想把手抽出,好好看看自己的無名指,秦戈卻不願意撒手,且力道頗重。


    陳棲葉的情緒剛坐了過山車,從差點崩潰到感動得一塌糊塗,秦戈卻來感覺了,將陳棲葉的手強行貼到自己下麵更熱的地方。


    “我懷疑你是故意的,哭哭啼啼的,就是欠幹。”秦戈直男發言,給陳棲葉兩個選擇,要麽繼續去婚禮現場,要麽這個伴郎他們倆都不做了,直接去開房。


    陳棲葉吸了吸鼻涕,眨眨眼,瞬間停止了啜泣:“???”


    作者有話說:


    還有一章完結,還在寫,感覺今天能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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