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趙歌回了府,讓門房把馬牽下去,自己從角門進了前院。


    原本從宮裏出來時就很晚了,她牽著馬再是健步如飛也走不快,這時候府裏已經熄了燈,隻在遊廊簷下點了些燈籠。


    昨晚睡得沉,但是因為藥物腦袋不大舒服,她醒來之後意識到自己醉得太快有些反常,也就明白過來長公主做了什麽,腦袋沉沉的,心裏反倒飄飄欲仙。


    季夏迎了上來,燕趙歌脫下身上的披風交給她,提了一句最遲後日就要離京,讓季夏通知季鈞季掙收拾一下東西。季夏心裏有數,點頭應聲。


    燕趙歌本想直接回房睡覺,發覺前院書房的燈還點著,邁出去的步子又拐了個彎。


    兵部尚書空缺已久,一是因為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擔任,資曆夠的將軍們要麽頂著太尉的頭銜告老在家,要麽在戰場上缺胳膊少腿兒地回來了,朝廷也不好意思讓人家出任兵部尚書;二是兵部的事兒著實不多,六部裏分工明確,吏部掌科舉和官員升遷考核,戶部掌戶籍和國庫,禮部掌天下禮儀、祭享、貢舉之政令,兵部掌各地軍籍、兵械糧餉及武舉,刑部律令、刑法、徒隸等,工部掌土木、水利、工匠等。


    表麵上看兵部權利與另外五部相仿,其實不然,武舉每科至多隻有三十六人,絕大多數時候都不會填滿這個數字,武官的升遷由皇帝直接管理,遠遠達不到吏部的高度。更何況幾個方向都有將軍府,除了東麵,南有鎮南將軍府,北有鎮北將軍府,西有征西將軍府,為了減少火耗,三處大軍的糧餉一貫都是從當年稅收裏截留,不走兵部的手,兵部也就隻能提供一下兵械。夏日裏北地和匈奴那一場仗更是一點沒有勞煩兵部的人。


    燕嵐任著鎮北將軍的時候不覺得這個製度有什麽問題,等他開始梳理兵部的文書,才發現問題大了去了。


    糧餉竟然不過朝廷?


    僅僅是憑一張文書便可以從各地糧倉調走數目頗大的糧餉,三處大軍每年所需的糧餉不是個小數目,一處糧倉是絕對供給不夠的,按照規矩各地糧倉還要留存至少滿倉一半的糧食以備後患,這說明各處至少要調兩三個糧倉的糧才夠用。


    如果消息通知不夠及時,某一處大軍同時拿著印信去幾個糧倉取糧,而糧曹互不知情,那被取走的很有可能不僅僅是這個數目的糧食,多出來的糧食如果落到心懷不軌之人的手裏,後果不堪設想。


    就算各地目前沒有不軌的想法,可糧餉能自給自足了還要朝廷做什麽,還能對長安的天子有敬畏之心嗎?


    燕嵐對此心知肚明。


    他對大晉沒有多忠心,隻不過是燕國沒了,他沒有更好的去處罷了。他若是敢去匈奴鮮卑,燕家的列祖列宗都要從土裏爬出來罵他,也隻能投奔大晉,哪怕大晉可能在燕國覆滅一事做過手腳,可這是唯一的後路,又能怎麽辦呢。當然要他背棄大晉皇帝他是不會去做的,燕家百年忠義的招牌不能毀在他手裏,他的妻兒也都要靠當今生存,更別提唯一的女兒嫁了長公主。


    想到燕趙歌,燕嵐已經有了不少皺紋的臉上露出一抹笑來。


    但不論怎樣,至少燕嵐過去沒有在糧餉上動過手腳,他連空餉都沒吃過,不然燕趙歌也不至於在看過府裏庫房之後感歎餘財不多。鎮南將軍那邊才請走了蜀王係的宗室們,他動作再快也來不及。那就隻剩下了本就問題重重的征西將軍府了。


    征西將軍府,西涼侯。


    異族從來都是養不熟的狼,隻看本朝就有西北戎人背棄了世祖皇帝,蜀地蠻人也反咬過代宗皇帝一口,再往前,前朝國柞六百餘年,後來國勢微弱,藩臣做大,不得不與匈奴互為兄弟之邦,聯姻數代,甚至賦予了劉漢國姓,而最後天下大亂的時候第一個兵峰直指前朝國都的便是匈奴人。


    可西涼侯已經尾大不掉了,解決此患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得找個時間與詠月商議一下才是,探探長公主的口風。


    燕嵐正想著,聽見有人扣門。


    “父親。”


    是燕趙歌的聲音。


    燕嵐起身給燕趙歌開門,看她進來又關好門,笑道:“我還以為你今日也留宿宮中了。”


    “兒子在長公主那兒領了河東賑災的差事,明日早朝後,最遲後日一早就得出發。”


    燕嵐麵上露出幾分詫異。


    燕趙歌又道:“趙家表兄隨我一同前去,若有不測也好鎮壓河東郡兵。”


    “你任著錦衣衛指揮使,不好插手地方,這麽做事周全得很。”燕嵐點頭道:“讓允說去的確是個好人選。”


    趙國侯世子名允說,年輕的時候蒙蔭做了郎官,又在京營八校打熬了一些年,如今孫子都有了,隻任著中郎將的官職在家賦閑,雖然沒機會上戰場,但見識是有的。趙國侯世子性子很沉穩,不會因為意見不合就和燕趙歌對著來,衝著二人之間的關係對方也不會讓燕趙歌下不來台。


    這個人選正合適。


    燕嵐又沉吟了一下,道:“長公主雖給你派了羽林衛,但我還是不太放心,除了季鈞季錚府裏親兵挑二十個腿腳便利的隨你去河東,若是有個萬一也有可靠的人回來傳信。”


    燕趙歌自然應下。


    燕嵐回過頭來又說了他剛才的想法和糧餉方麵的一些隱憂,道:“你這次正好借著這次機會探一探根倉和濕倉的虛實,若是無憂便等這次結束之後再商議改一改這糧餉之策,若是有問題你也莫要聲張,河東地主豪強數不勝數,又有不少世祖皇帝封下的公侯之家,不可輕舉妄動。明日早朝後我去尋長公主,提一提這糧餉的事。”


    燕趙歌也一一應下。


    她兩世為人卻沒去過河東,也不是很清楚河東狀況,紙上寫得終歸是虛的,真正如何還要到時候再看。至於父親說的不可輕舉妄動,她沒打算隨意處置,但該殺人的時候絕對不會手軟,如今大晉兵強馬壯,就算暗處有些許小人,也不足為慮。京營八校裏拉到北地打仗的可隻有三部,剩下五部眼紅得很,就等著一場大戰讓自己加官進爵呢。


    至於河東官場可能會有的反彈,以貴治貴。


    翌日一早,長公主宣布了前往河東的一行朝臣,工部尚書去治水,長公主駙馬領著羽林衛去賑災,太醫府幾位禦醫帶著一幫學徒隨行。


    長公主特意強調了長公主駙馬這個身份,示意朝臣燕趙歌這次是以外戚之身前往賑災。


    朝臣之間眉來眼去,傳遞著消息。


    早朝之後,燕趙歌先去尋了羽林中郎將,將自己的想法說了。


    羽林中郎將大吃一驚,道:“你要挑世家勳貴子弟前往?”


    不怪他吃驚,但凡有出身的世家子弟都傲氣得很,能自願進羽林衛裏的也都是想著做一番大事的,彼此之間誰也不服誰,操練的時候打得人家鬼哭狼嚎的也是常有的事。他平日裏有時候都鎮不住這一幫出身不凡的,更願意帶那些孤兒營出身或是父兄戰死沙場蒙蔭進來的應差,聽話還有本事的人誰不喜歡?


    是不是因為燕候自己平日裏脾氣不錯,所以覺得別的勳貴子弟也好說話?


    羽林中郎將委婉地道:“這一幫著實飛揚跋扈得厲害,燕候不如……”


    燕趙歌笑道:“要的就是他們飛揚跋扈,若是一個個膽小怕事,我還不要了。”


    羽林中郎將傻眼了。但長公主已經囑咐過,隨行羽林衛由燕候自己挑選,他也不能違抗長公主的命令,隻能硬著頭皮答應了。至於之後如何,燕候就自求多福吧。


    羽林衛人數至多不過三千人,除掉還不能征戰的羽林孤兒,有一千騎士可供燕趙歌挑選。


    一千羽林騎士們剛練過早操,一身衣服像是在泥水裏打過滾一般,餓得饑腸轆轆,連眼睛裏都泛著綠光,恨不得能吃人,卻還要在自己直屬長官的催促之下站到空地上。大家都憋著一股氣,想看看到底是誰來了。


    哪怕是長公主親臨,也不能讓他們不吃飯。


    燕趙歌站在高台之上,手裏拿著一個簡易的擴音設備,先對著羽林騎士們笑了笑,然後道:“諸位!我乃故燕王嫡長孫,前鎮北將軍、如今的兵部尚書之嫡長子,先帝特封燕候,侍中領錦衣衛指揮使,燕趙歌!”


    眾多騎士心中一凜。於將門子弟而言,過去的燕國宗室,如今的長安燕家,是一道邁不過去的大山。從穆宗皇帝至今,一百餘年,接近兩個甲子的時光,奉命鎮守北地,禦敵於關外,未曾有失,燕國破滅之後僅剩祖孫三人,送走了年邁的父親,又上了戰場。


    哪怕自己餓著肚子,哪怕衝著燕家這兩個字,他們都要聽聽,這個人要說些什麽。


    “第一,蒙長公主看重,點我為河東賑災使臣,帶三百羽林騎前去河東賑災!”


    “第二,河東世家豪族傾軋,盤根錯節,雖有災情,但河東不容有失!”


    “第三,你們羽林,二十年沒有上過戰場!如果說京營八校是廢物,你們羽林更是廢物中的廢物!”


    羽林騎士的臉蹦得緊緊的,連羽林中郎將都覺得麵上無光。


    因為燕趙歌說的是事實。


    羽林衛和京營八校二十年沒上過戰場,怠慢操練,鎮守雁門關的句注軍更是嘲笑前兩者為廢物。可如今廢物之一的京營八校已經上了北地戰場,他們借著北地大捷為自己正名。


    羽林衛卻沒有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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