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天家喜事,連帶著在獄裏的人犯們也沾了點光,改善了不少夥食。秦峰作為目前唯一被囚禁在詔獄裏的人,又有傷在身,長公主命令下,更是得到了不少好菜。


    等他傷好了,便是上路之日。


    他受傷之後,燕趙歌找來醫官給他醫治,但不知是醫官手藝不行,還是燕趙歌下手實在太重,斷了的骨頭雖然接上了,但卻染了氣疾,呼吸稍微急促一點便咳嗽不斷,更別說繼續打熬筋骨習武弄槍了。


    但就算沒有染上氣疾,重新接上的骨頭也本就不如原來結實,想象之前那般,隻能是奢望了。


    秦峰倒是看得開,他能活下來就已經是長公主手下留情了。


    盤桓北地的薊侯燕家已經被瓦解了,就隻剩下西涼秦家了。


    秦峰一邊想著,一邊喝了口酒,許是喝得太急,刺激到了喉嚨,致使酒液嗆到了氣管裏,他不住地咳嗽,沒咽下去的酒液也噴了出來。他從床上爬起來,一邊努力壓抑著咳嗽的欲望一邊去找放在桌子上的手帕。


    骨頭接上之後,他雖然還是在詔獄裏,卻換了地方待著。不再是牢房的模樣,更像是個正經的房間被一分為二,被鐵製欄杆一分為二的另一邊則是出口,由刀甲在身的錦衣衛守著門。唯一的好處是床榻被褥是幹淨幹燥的,還有桌椅和茶水,不算明亮的陽光也能從頭頂的窗戶透過來。


    與其說是對於投靠之人的誠意,倒不如說是給予新收服的狗的骨頭。


    他勉強止住咳嗽,用麻布手帕抹著嘴角的汙漬,便聽到了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殿下。”


    獄吏恭恭敬敬的聲音響起,秦峰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來了。


    秦峰站在另一邊,冷眼看著獄吏搬來一張桌子,又搬來椅子,仔仔細細擦了一遍桌椅之後又端上來一壺茶。


    “退下罷。”長公主道。


    “喏。”一直守著的錦衣衛應聲行禮之後退了出去。


    “罪臣見過長公主殿下。”秦峰極為隨意地道了一聲,然後坐在了床榻上。“不知長公主所來,是謂何事?”


    “你比我想象的要更狂妄。”長公主道。


    秦峰笑了一聲,道:“殿下想象的?那殿下以為,罪臣是何模樣?哦,我已被除去功名,剝奪官職,該自稱草民,草民有罪,還望殿下恕罪。”


    話裏話外都是諷刺之意。


    “秦家雖有羌人血統,西涼侯卻以老持穩重而聞名,我以為,你會更肖父一些,也怪不得西涼侯不肯以你為嗣。”


    不肖父,這是秦峰最大的痛楚。


    秦峰胸口骨頭斷裂處猛地痛了一瞬,他冷汗淋淋而下,咬著牙,卻不肯服輸,冷哼道:“若隻是來說風涼話,殿下大可不必,燕侯已經來過一回了,殿下是準備夫唱婦隨嗎?”


    “若非你冒犯,我也不會做此有失身份之事。”


    “殿下這麽說,是指燕侯上次試圖置我於死地,乃是聽從了殿下號令?”


    長公主明顯有些不置可否,她道:“是或不是我指使的,你能怎地?”


    “殿下便不怕我,有朝一日,將那位燕侯拉下馬?”


    “那也要等你翻身了才有可能。”長公主倒不在意秦峰言語上的冒犯,事成與不成,秦峰的結果都是一樣的,區別隻是早晚而已。


    秦峰禁不住冷笑一聲,問道:“您果真是如此信任燕侯不會被人抓住把柄,還是隻是,將燕侯當作棋子呢?就如同我一般。兔死狗烹、卸磨殺驢的手段怕是早就備好了罷。”


    這個時候生氣酒就落了下乘,也會被秦峰以為有機可乘,長公主還要靠著他撬開毫無縫隙的西涼,可不能讓他自作聰明。


    “是什麽給了你,燕侯是那隻驢的錯覺?”長公主道:“秦峰,你的命是燕趙歌保下來的,你值不值得她保你一起,全看你這次之後能不能活下來。對於你的處置已經送到西涼去了,西涼侯態度不明,但你嫡嫡親的弟弟秦峪,卻上表願意以十萬金,西涼戰馬一千,贖你之罪。”


    秦峰的表情頓時僵在了臉上。十萬金不算什麽,一千西涼戰馬卻是無價的,尤其是在北地剛打完一場大戰,戰馬損失無數的情況下。西涼戰馬耐力極好,而且有負重能力,有了這一千戰馬,長安便能組建一支擅長長時間奔襲作戰的騎兵,甚至於一支刀槍不入的重甲騎兵。


    長公主輕輕笑了笑,道:“你弟弟說,這一千戰馬,可以是沒有閹割過的。”


    西涼進獻給長安的戰馬永遠都是閹割過的公馬,並且嚴禁未閹割過的西涼馬駒和母馬流出西涼。朝廷掌握的馬種皆有缺陷,不是耐力不足便是身形矮小腿短,他也清楚朝廷曾數次暗地派人入西涼偷馬而不得。


    戰馬是西涼的命根子,也是目前唯一能那捏住朝廷的地方,他父親靠著戰馬與朝廷換糧食,才有了如今表麵上分庭抗禮之勢。若真如此,他就算僥幸能回到西涼,等著他的也隻有死路一條。


    秦峰瞪著眼睛,表情猙獰極了。


    他這個弟弟,是真的想要他死。


    “你若是想保命,就隻有這一條路。入錦衣衛北地千戶所,明麵上,我會告知西涼你被流放了。至於在去北地的路上你能不能活,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秦峰露出一個極為猙獰的笑容,道:“別妄想著我會完全順從你們,我可不是你養的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這是在諷刺燕趙歌了。


    “燕侯目前為錦衣衛指揮使,北地錦衣衛對其忠心耿耿,你若是想活到有資格能爭西涼侯爵位那一天,最好還是謹言慎行。”長公主一邊說著一邊起身,該說的都說了,她可不想再聽秦峰說一些對燕趙歌冒犯的話。


    “北地錦衣衛對燕侯忠心耿耿,卻不是對殿下忠心耿耿嗎?”


    長公主淡淡道:“隻要燕侯對我忠心,就算再多的人對燕侯忠心,我又有什麽好懼怕的?”


    “但願不會有,燕侯辜負殿下信任,又或者陛下無法忍耐那一天。”


    “若真有那一天,本宮先殺你。”


    秦峰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喊道:“草民敬謝長公主殿下恕罪!草民恭送長公主殿下!殿下金安!”


    燕趙歌啊燕趙歌,你以為你比我好多少嗎?我們不過都是狗罷了,隻不過你如今境遇好些,尚為天子爪牙,而我隻是一條喪家犬。


    我秦峰如今僥幸有你相救,等你落難一日,我看還有誰有資本來救你。


    他笑著笑著,又打心底裏心酸。父親是真的放棄他了。


    秦峪,你不仁,休怪我不義。


    西涼侯府。


    前些時日,長安對於秦峰的處置就已經以聖旨的形式送到了西涼,之後又有長公主口諭被甲衛快馬加鞭送來。


    除去功名,剝奪官職,以錦衣衛護送其流放北地。


    口諭內容則是秦峰雖有罪,西涼侯子嗣不豐,又勞苦功高,宮裏不忍西涼侯喪嫡長子,因此準其以金贖罪,流放至北地後,準其暗地裏將人接回西涼。


    “不愧是天家啊。”西涼侯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契機。長公主將決定交到了他手上,要麽接回來自己處死,要麽任憑秦峰在北地折騰。區區流放何須勞駕錦衣衛,不過是側敲旁擊地告訴他,秦峰到北地之後就會被塞進錦衣衛裏,說不得未來會如何。


    他心裏清楚得很,秦峰如果能活下來,將來西涼一定會被鬧得天翻地覆,甚至於失去如此地位。當下應該當機立斷,殺了秦峰以絕後患。可他無論如何都下不去手,他若是能下得去手,早在決定不以秦峰為世子之時就下手了,墜馬而亡再容易不過。


    那是他的兒子啊,是他的長子,他曾滿心期待著秦峰的降生,第一次為人父的喜悅他還記在心裏,秦峰年幼時的一些溫馨時光也都曆曆在目。


    西涼侯長長歎了口氣。


    “峪兒,你如何看?”他問自己的二子,也是他心中認定的世子。


    秦峪比起兄長秦峰來說,的確肖父得多,性子沉穩,沉思了一會兒,才道:“無論如何,還是要將大哥接回來。”他看著西涼侯的眼睛道:“大哥性子衝動易怒,如果就此不管的話,說不定會在外又惹禍端。況且,落葉歸根,不能讓大哥死在外頭。”


    “僅此而已?”


    秦峪沉默了一下,道:“母親會傷心的,兒子不想母親傷心,也不想父親您為難。無論犯了什麽錯,他終究是我大哥,是您和母親的兒子。”


    西涼侯欣慰地笑了笑,雖然一個兒子過於輕狂放縱,但他還有另一個兒子,尤其是這個兒子類己。若是峰兒的性子稍微穩重一些,他也不會有廢長立幼的想法。


    “為父再想一想,你母親做了羹湯,去罷。”


    “兒子告退。“秦峪行禮後退了出去,徑直向內院走去,候在門外的小廝快步跟了上來。“大哥去北地路上一定十分辛苦,挑幾個手腳麻利的下人趕上去伺候。”


    小廝道:“小的明白。”


    大哥,你犯了死罪,便就此去罷,莫要再起事端。我會替你侍奉母親,孝敬父親的。


    都已經被父親放棄了,何苦再掙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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