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趙歌第二次送走常千戶和盧副千戶,回府之後忍不住長長歎了一口氣。


    張家的事兒是一筆爛賬,她管不了,她隻能假裝自己不知道張家的過往,讓常千戶把那張家小子帶到北地去。


    代宗皇帝是馬上皇帝,又在奪嫡之戰中鬥敗了自己的幾個兄弟,無論是在文臣武將還是百姓軍伍中都極有威望,等到先帝繼位的時候卻做了幾年還握有權利的太上皇。盡管,有一部分原因是怕剛登基的先帝無法抗衡朝臣,但也未嚐沒有不願意放棄權柄的可能性。


    從古至今,為了皇帝之位兄弟相殺、子弑父、父殺子的比比皆是,誰也逃脫不掉。從這一點上來看當今其實是個相當仁厚的皇帝。


    錦衣衛作為皇帝的家臣,會看不出局勢來嗎?會,但是能做到指揮同知這個職位,卻還看不懂局勢的寥寥無幾。錦衣衛本來就是擅長廝殺和勾心鬥角的,不會也要會,從這一點上來說,那兩位指揮同知未必是隻忠於當年的太上皇——代宗皇帝。


    其實很好理解,先帝隻想著籠絡燕家,收攏燕地軍民的心,卻沒想過,燕家到了長安之後要怎麽辦。當年的燕家可不是現在這般,子嗣一隻手就輸得過來。燕趙歌雖然隻有一個親弟弟燕歌,但她有四位叔伯父,嫡出庶出的堂兄弟姐妹加在一起二十幾位,還不算伯祖父叔祖父甚至血脈更遠的宗親。


    人多心就雜,這些人到了長安必然會生亂子,有腦子明白局勢的自然有,不長腦子的也大有人在,有些人在燕地作威作福慣了,讓他到長安夾著尾巴做人,他是不肯的,時間長了就會慢慢試探皇家的底線。先帝又要安撫人心,又要顧及燕地百姓,不可能第一時間以雷霆手段震懾,那不知好歹的自然會得寸進尺,等事情大了,少不得殺個人頭滾滾。


    燕王子嗣沒死在燕地,卻死在了你大晉皇帝的屠刀下,這算怎麽回事兒?燕地還收不收了?百姓是愚昧的,他們看到更慘的遭遇的時候,就會忘記自己經曆的苦難。能看到魚肉鄉裏景象的隻是少數,更多的,隻看得見燕家鎮守燕地一百餘年,勞苦功高,好不容易逃到了長安卻被殺得血流成河。


    沒人想看到這幅景象,或許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太上皇才在臨終前給兩位指揮同知下了死命令,錦衣衛按兵不動。燕趙歌有時候甚至在想,當年追殺他們的匈奴人,真的都是匈奴人嗎?她的母親、她的舅舅、她的弟弟……到底是因為什麽呢?


    這些已經找不到答案了,燕趙歌也不願意去找。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她不想為了這種事浪費寶貴的時間,人總歸要活在當下。況且這些也隻不過是她的猜想罷了。


    現在的要緊事是北地,前世北地的戰事大約是在五月下旬起的,打得不算艱難,卻也不怎麽輕鬆,因為趙地守備鬆弛,差一點就被匈奴人攻破了關卡,趙地之後的幾個郡國地形都一馬平川,最適合騎兵長途奔襲,若是被攻破,後果不堪設想。


    也是因為這個,父親燕嵐才會領兵救援趙地,卻沒想到會遇襲。之後北地局勢一塌糊塗,抽不出兵力回京勤王,蜀國公動作又太快,等燕趙歌到北地,擊退匈奴穩定了北地局勢,蜀國公已經登基有一陣子了。


    她相信長公主的手段,但還是放心不下。一日不塵埃落地,就一日難以安心,連睡著覺,夢裏都是北地戰場。


    士兵們在廝殺,到處是屍體和斷了的兵戈,馬匹的悲鳴,北風蕭瑟,領兵的將領兩鬢斑白,卻奮勇殺敵,手中□□狠狠地刺出去,一個,又一個,直到一支不知從何而來的箭射向他,箭頭鋒利,閃著寒光,似乎是萃了毒,尾羽在風中顫動著——


    燕趙歌猛地驚醒。


    她額頭上全是汗,身上衣衫都濕漉漉的。驚魂未定地喘了幾口氣,才明白過來,她剛才在書房裏睡著了,看見的那些都是夢。


    “太不吉利了。”燕趙歌按了按突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父親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她也明白這隻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


    季夏從府外進來,送來一封信。


    “長公主命奴婢送來的,說是……世子您怎地臉色這麽差?”季夏看燕趙歌臉色就覺得心慌,那張臉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慘白慘白的,燕趙歌本來長得就很瘦,臉色又差成這樣,感覺就隻剩下骨頭架子了,一陣風就能給她吹跑了。


    “剛剛做了個不太好的夢。”燕趙歌不想細說,將信接過來。


    她因為實在是放心不下北地,將季鈞塞進了常樂王往北地去的行伍中,季鈞腳程快,又懂得一些下三濫的手段,到父親身邊也算是一道保險。


    季夏就是替她去送季鈞去了,還帶回來一封長公主的信是她沒想到的。


    盯著那信良久,燕趙歌還是把信放下,吩咐廚房燒水,她得先換身衣服才行。


    待沐浴更衣之後,一切準備妥當,燕趙歌才又拿起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撕開一條縫。


    裏麵夾著兩張漂亮的信紙,字跡是漂亮的小篆,不過字數少的那張內容有些令人摸不著頭腦。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宜出遊踏青。”


    今日的天氣可說不上是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想來不是約她今天出門。長公主的麵皮也沒有厚到可以婚事未定就約她出去,婚事定了就更不可能了,婚前不見是習俗嘛。


    燕趙歌看了一會兒,又拿出另外一張來看,這張倒是很簡單易懂,是首詩。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燕趙歌微微一笑,一段時間不見,想不到長公主如此大膽,既然這樣她也得投桃報李才行,總不能辜負了長公主一片心意。她翻出一張北地特有的信紙,上麵印著薊城的風貌。


    這次沒再做一連五封的蠢事,燕趙歌隻寫了一遍,但寫得很認真投入,待用燭火烤幹墨跡,封到信封裏,連著自己的令牌一齊交到季夏手裏。


    “送到宮裏去。”


    季夏看了看信封,沒寫落款,便問道:“是送給長公主嗎?”


    燕趙歌想了一下,搖搖頭,頓了一下,又搖搖頭,道:“你送到宮人手裏便是,對方該知曉應該交到誰手裏。”


    季夏一頭霧水,隻得照辦。


    果然,宮門口值守的宮人聽說是燕侍中送來的,都沒有問是送給誰的,直接送進了宮去,這封信也理所當然地擺在了皇帝的眼前。


    皇帝瞪著眼睛看這封信,目若銅鈴。


    拆還是不拆呢?


    皇姐的信朕拆不得,你燕趙歌的信朕還拆不得嗎?朕今天就要……皇帝伸向信箋的手停在半空中,抖動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他在自己殿裏踱步許久,糾結半天,決定眼不見為靜。


    “來人,長公主的信箋,送到晉陽殿去!”


    他在心裏又給燕趙歌記了一筆。


    長公主聽聞後一陣失笑。


    燕趙歌就是故意的,明明有避開皇帝送來的門路,她偏不,偏要光明正大地送進宮來,讓皇帝幹瞪眼,又不敢拆開來看,隻能自己生悶氣。


    她笑著搖搖頭,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也算得上是,君臣相得?


    再去看那封信,不知怎麽地,她突然有些緊張,不算之前的《氓》,這是她第一次給燕趙歌寫這麽……露骨的信。


    昭昭之心溢於言表。


    實在是,實在是,不知廉恥至極。


    隻希望燕趙歌不會因為這個看輕她。


    長公主猶豫又猶豫,屏退左右服侍的宮人,輕輕撕開信箋。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字體鋒利如刀,筆鋒略感潦草,又帶著刻意寫得規整的感覺,看得出是細心寫的。


    她不由得漲紅了臉,忍不住在心裏啐了燕趙歌一口。


    “燕清月你這個……”她輕輕咬著嘴唇,感覺手裏的信十分燙手,燙得她都拿不住了,“……不要臉的。”


    但平心而論她好像也沒什麽資格說燕趙歌不要臉,大家表露心跡都是一樣的露骨。想到這裏之後,臉燒得更紅了。


    複又看了幾遍那字跡,嗅著信上的墨香,確信這不是夢,這是真的,是活著的燕趙歌,她才安下心來。將信塞回信封裏,放到床頭的一個檀木盒子裏。


    盒子裏的空間還有很多,可以放很多信。


    將盒子鄭重地放好,長公主才又開始批閱奏章。在第三次差點將燕某人的名字寫上去之後,她終於還是放下了手中的筆。


    批不下去了。


    不知道清月懂不懂她的意思。


    皇帝聽聞後在寢宮裏怒罵了一晚上,又在心裏給燕趙歌記了一筆。


    不,是好幾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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