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趙歌到最後也沒有將長公主說出來,她不能確定長公主到底是不是如她一般,隻敢試探些許。若是,那自然萬事大吉,以她們之間的默契,不需要交流長公主也能明白她的意思,幫她補全漏洞,但若不是,那就真的難說後果了。


    她不敢賭不是的可能性。


    接著她就被皇帝從宮裏趕出來了,口頭上的趕,實際上還是內侍被恭敬地送出來的。


    看看天色,快要晌午了,不如回家吃飯,明兒再去錦衣衛衙門點卯,左右也不差這一會兒。燕趙歌回府路上順便去了一趟書鋪,她需要一本新的《韓詩章句》。


    等燕趙歌走了,坐在屏風後的長公主才起身,皇帝如變臉一般收斂了怒色,嬉笑著將她迎過來。


    “皇姐怎麽看?”


    “自然是坐著看。”


    皇帝:“……”


    我不就恐嚇了燕趙歌一下嗎?不必如此罷。


    皇帝問道“那燕趙歌所言非虛?”


    “皇弟以何心思問我?若是以茶餘飯後之思來問我,大可不必。不若去一觀市井,其事紛紛擾擾,想必有趣得很。”長公主的臉上看不出喜怒,說出來的話卻隱含著怒氣。


    皇帝自知先前失言,得罪了長公主,陪著笑道:“我也就是嚇他一下,我如何不知薊侯於北地的重要性,不過是以此逼迫他一番罷了,燕趙歌著實是個滑頭,不肯說實話,還有損皇姐聲譽。”


    長公主看著他,忍不住微微一歎。


    皇帝雖然和燕趙歌年紀相仿,卻是被她護著在宮裏長大的,又被先帝刻意地養成了如今這種性子,有些時候看起來顯得天真,但其實很明事理,他隻不過性子跳脫一些罷了,有些勳貴子弟二十歲的時候還在招貓逗狗胡作非為呢,他愛玩鬧也情有可原。她如今能大權在握,全靠著他不爭不搶,和毫無保留地信任,隻要不鬧得太過,任誰都不願意去責怪他。隻是有時候還是有些過火。


    她道:“我知你不願意理政,也罷,畢竟有我在,輕易也不會出了亂子。但莫要總是去招惹薊侯世子,連名帶姓地叫人家好生無禮。”


    皇帝笑了起來,道:“皇姐之才華,天地共鑒,便是我願意理政,這朝中也不能缺少了我皇姐的一份。至於那燕……燕詠月,才華橫溢,脾氣又硬,放到禦史台如何?”


    長公主瞪了他一眼,道:“莫要胡言。”又道:“你覺得薊侯世子如何?”


    “於錦衣衛甚是恰當,察言觀色的本事著實厲害。他之前若是敢說出任何一人的名字,我恐怕就要下旨問罪了,少不得給一個抄家滅族,畢竟我先前那火氣衝天的模樣,不治罪實在是說不下去。”皇帝說得風輕雲淡,“若是敢說出皇姐的名字,便治他欺君之罪。”


    長公主的眼神望了過來。


    “準其戴罪立功。”


    長公主:“……”


    所以先前那麽生氣的模樣,到底是真是假呢?


    長公主道:“薊侯世子若是說我,也算不得是欺君。”看到皇帝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她解釋道:“我曾經以獻太子的名義,探望過病重的燕趙歌,那時候她年歲尚小。”


    獻太子指的是先帝唯一的嫡子,皇三子司傳繼,立了太子之後病故,諡號獻。這之後先帝無嗣,才在宗室過繼了一子。


    “那他說曾經苦守了一些時日是指?還有那五篇《蒹葭》!”


    燕清月啊燕清月,你可真是會給我找麻煩。看了錦衣衛報上來的東西,長公主就已經明白了,能一次寫五篇《蒹葭》來示愛的士子,大晉怕是再找不出第二個了。


    這到底是朽木還是璞玉?長公主感覺十分費解,但再費解也得把燕趙歌這漏洞百出的話圓上。


    “苦守了一些時日大約是指,我和高成侯嫡孫定親之前的事罷。至於那五篇《蒹葭》……被我看後便燒了。”


    皇帝眉頭緊鎖,燕趙歌年幼的時候就愛慕皇姐?但年歲太小記憶不清,不能確認是不是皇姐?長平侯被廢到皇姐和高成侯嫡孫定親這段大約有兩年的時間,燕趙歌在這段時間心悅皇姐?卻不想父皇點了高成侯嫡孫做駙馬,皇姐那段時間也的確對高成侯嫡孫不假辭色,因為以為自己有機會?等了很長時間發現皇姐也對他不假辭色?於是就放棄了?等父皇駕崩,皇姐成了輔政的長公主,燕趙歌就更沒戲了。前段時間又在殿上看見了皇姐,又起了心思?這麽一來就說得通了,他不知曉信件的事也合理,父皇在的時候誰給皇姐送了什麽東西,還輪不到他過問。


    長平侯被廢是在元興十八年,到如今已經七年有餘了,若是算上獻太子還在的那段時間,足有十多年了。燕趙歌若真的如此癡情……倒是可以勉為其難地考慮考慮。


    嗯……這麽看的話,燕趙歌還算是個頂頂好的人選,就是薊侯有些麻煩……薊侯願不願意讓他入贅皇家呢?老薊侯就這麽一個嫡孫,要是真入贅了又顯得我這個皇帝很不講道理,可我的皇姐怎麽能嫁出去呢?嫁出去了還怎麽理政?朝政可全都是皇姐的心血,我又不善於和那些朝臣虛與委蛇。


    皇帝在寢宮裏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後轉到頭昏腦脹也想不出辦法。


    長公主見狀一陣哭笑不得,道:“慢著慢著,又沒有荊軻來追你。”


    皇帝長長歎了口氣,“這燕、燕詠月真真是……令人苦惱。”


    一直到用晚食的時候,皇帝還在想這件事,不僅想這個,還在想長公主。


    獻太子他沒有見過,不清楚其天資如何,旁人誇來誇去幾分是真幾分是假也無從得知,但長公主的才華他卻是親眼目睹了的。他被過繼後,先帝時常誇讚皇姐聰慧,頗有世祖之風,他生在貧寒之家,幼時不曾讀書,啟蒙又晚,需要學得東西又太多,學什麽都覺得很吃力,總是完不成課業,先帝也沒有責罰他,隻是常常歎息,歎息為什麽皇姐不是男兒身。


    他被過繼時,獻太子剛過世不過半年而已,是先帝僅剩的皇子,又是中宮唯一所出,宮裏還在悲痛之中,皇後隻看著他就會落淚,是皇姐率先關愛他,親昵地叫他名字,帶著他在宮裏生活,之後又有太皇太後的庇佑,他才得以在宮裏平安長大。


    日複一日的,他漸漸升起了讓皇姐繼位的想法,但祖宗規矩就是祖宗規矩,大宗正又死板得很,朝臣也不會同意,若是一意孤行,便是將皇姐放在架子上烤,他隻得放棄。直到後來,偶然間有幾次朝會,借著幔帳的遮蔽,他和皇姐站在龍椅之後觀政,皇姐看著朝臣們怔怔出神,那眼神是泛著光彩的,帶著憧憬,又有點像父皇的眼睛裏的神采,被他看在眼裏,放在心裏,又有了另一個想法。


    不如,他做那垂拱而治的聖天子罷。等他繼位,由皇姐來總理朝政。無論哪一方麵,他都不如皇姐出色,皇姐又是中宮嫡女,這皇位就該由皇姐來坐。


    他開始假裝聽不懂夫子講課,假裝不喜朝政,假裝不明白帝王之術,假裝自己天真過甚,興許是他藏拙的事被看出來了,父皇叫他去寢宮裏,他和父皇談了很久,才讓父皇相信,他是真的願意拱手讓權,才有了那道輔政的遺詔,才有了長公主大權在握,皇帝在宮裏吃喝玩樂的情景。他怎麽會不願意呢?若不是皇姐,他在這宮裏都不知道被害死多少次了,因為那一碗加了料的湯,禦膳房死了多少人,因為他差點失足落水,又死了多少內侍宮女。這都是皇姐為了他做的,他如何能以德報怨?


    皇姐於他之重,更甚於父皇。


    父皇臨終前將皇姐托付給他,希望他給皇姐擇一良人,可這世界上哪有什麽良人!有哪個配得上皇姐?有哪個配得上大晉之長公主?這世間男兒千千萬,卻找不出一個配得上的。


    可太後在催,朝臣也在催,若不是太皇太後才駕崩不久,催婚的折子怕是要摞到一尺多高了,但即便是這樣也又不長眼睛的頻頻上奏,若不是他之前隨便翻了翻折子,可能到現在都不知曉皇姐壓力有如此之大。


    想到先前長公主落淚的一幕,十之九八便是燕趙歌了,他再千萬個不願,也不能再阻攔。燕趙歌是如今頂頂好的了,再找不出一個比他更潔身自好又有才華、還有家世的,隻希望他不要是個金玉其外敗穗其中的。


    燕詠月,你不要讓朕失望。


    不要讓朕的皇姐失望。


    “來人,擬旨。”


    興平三年五月,帝下詔:朕膺昊天眷命,製曰:朝廷待士之恩,莫重於褒錫;人子報親之至,莫切於顯揚。薊侯世子燕趙歌,世受國恩,秉性忠亮,其性之義,其行之良,允文允武,誠信素孚……朕甚嘉之,以為侍中,隨朕左右,待侍宮中,兼領錦衣衛副千戶……其往自今,當體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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