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宋國而言,廣寧王趙存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棋子。


    倘若他能將榮寧公主嫁給齊國新君,那就是他最大的作用。


    倘若不能,隻要能膈應齊國,也算是他有點用處。


    傅詢自然知道宋國國君打的是什麽主意,便與信王爺做了場戲,要將宋國西北的十五個重鎮詐過來,反將宋國一回。


    卻不料趙存不安分,上鉤之後,偏偏打起借刀殺人的主意。


    事情牽連到韓憫,把韓憫害成那樣,傅詢就忍不得了。


    但是縱使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如今兩國仍維持著表麵的和平,傅詢就要處置宋國使臣,恐怕並不占理。


    況且今晚就要動手,倉促之下,多生變故。


    衛歸也有些為難:“請陛下三思。”


    傅詢瞧了他一眼:“無妨,你去領兵就是,朕自有安排,宋國不敢吭聲。”


    再勸不能,衛歸也怕惹他厭煩,隻好領了命下去,一邊想著該怎麽辦。


    七月初一的朝會上,借著九月秋狩清理獵場的名頭,傅詢就把李恕手裏的玄鵠軍兵符交到衛歸手裏。


    如今玄鵠軍就在永安城外,讓他去領兵,領的也是這支軍隊。


    而此時,宮中鷹舍也接到消息,兩隻蒼鷹箭似的飛出宮牆,一隻往驛館去,一隻去了信王府。


    *


    今晚就要處置趙存,榮寧公主趙殷第一個不同意。


    倘若隻是要趙存的命,她自己暗中謀劃,也能辦到。


    但是趙存害她,背後是受了宋國國君的指使,不從宋君身上咬下一塊肉來,單單處置趙存,她不甘心。


    此時已是傍晚,房裏點著照明的蠟燭,趙殷拿著蒼鷹送來的紙條,湊近燭焰,紙條很快就燒起來,變作灰燼。


    她將落在地上的灰燼收集起來,埋在房中的花盆裏,一麵思忖著,該怎麽辦。


    幾次見過麵,她很清楚,齊君是個沉得住氣的人,暗中蟄伏謀劃,隻等著一擊必中。


    今日將事情提前,一定是趙存做了什麽事情,踩中他的底線了。


    如果能知道是什麽事情就好了。


    趙存也是,竟然生生把自己的死期提前了。他在找死這方麵倒很有天賦。


    趙殷洗了把手,正憂愁時,忽然想起一個人——


    韓憫。


    且不想傅詢是不是因為韓憫的什麽事情,才要提前處置趙存。要勸住傅詢,這個人選非韓憫不可。


    這個決定做得匆忙,韓憫或許還不知道,又或許,傅詢根本就沒告訴他。


    趙殷笑了一下,拿起披風,係上係帶就要出門。


    她出門時,陰雲低壓,風雨欲來。


    *


    榮寧公主的心腹駕著不起眼的小馬車,進入韓家所在的小巷,趙殷掀開馬車簾子。


    這是她第一次來韓家,她原以為傅詢那樣喜歡韓憫,應當給他修一座金屋子來住,卻不想韓家在這樣偏僻的地方。


    不過很快的,她就看見巷子那邊有侍衛向這邊看來,應當是傅詢安排的人。


    馬車在韓家宅院前停下,開門的也是宮裏的宮人,但那宮人身後又站著兩個侍衛。


    宅子雖然偏僻,但是防衛做得很好。


    趙殷不敢妄動,隻說自己是宋國榮寧公主身邊的侍女,請人進去通報,自己就在外邊等著。


    不多時,宮人又來開門:“小韓大人有請。”


    “多謝。”


    趙殷跟著他,一路進了韓家。


    韓憫睡了一整天,這時已經醒了,正裹著毯子坐在榻上,小口小口地喝雞絲粥。小劑子陪著他,拿著手帕和茶水。


    趙殷一步邁入房中,外邊就響起雷聲,要下雨了。


    見過禮,韓憫朝她笑了一下:“這時候過來,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嗎?”


    她望了望四周,院子裏還站著侍衛與宮人,韓憫身邊也有一個小太監。


    也顧不得這麽多,她看了一眼小劑子,小劑子很識趣地端著東西走遠了。


    於是趙殷坐到韓憫身邊,壓低聲音:“聖上調兵了,今晚就要處置趙存。”


    韓憫一驚:“怎麽……不是……”


    他果然不知道,趙殷又道:“我也是才收到的消息,這樣是不是不太妥當?”


    韓憫定下心神,看了她一眼:“聖上這麽做,自然有聖上的道理,公主不必多慮。”


    “這……”


    趙殷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韓憫分明還是更信傅詢,方才她直說傅詢這事情做得不太妥當,韓憫就不高興了。


    不過她也沒苦惱太久,同樣來請韓憫的人也到了。


    信王李恕。


    他在收到傳信之後,也覺得不妥。


    想去直接找聖上,但自己又仍在圈禁期間,確實不太方便,思來想去,最後從王府側門離開,到了韓憫這邊。


    韓憫問:“小叔叔也覺得不妥?”


    “是。之前的謀劃分明萬分周全,聖上為何要一意孤行?我與公主仍在暗處,不方便在人前露麵,再者,我們也勸不住聖上,還是請你走一趟吧?就算一定要這般行事,也不要急於今晚。”


    韓憫抿了抿唇角:“我知道了,我換身衣服就過去,他現在在哪裏?”


    外邊宮人端著煎好的湯藥進來,小劑子端進去,韓憫端起碗,連藥渣都喝盡了,起身去換衣裳。


    轟隆一聲雷響,外邊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秋雨。


    *


    雨幕裏,馬車轔轔碾過地麵,濺起水花。


    馬車裏鋪著幾床厚厚的毯子,所以在雨裏行進也不顛簸。


    韓憫大病未愈,坐在毯子上,身上披著隆冬時節才穿的狐裘大氅,袖中揣著手爐,半張臉藏在雪白的狐毛後邊。


    小劑子在一邊伺候,給他倒了一杯熱茶。


    “公子還冷嗎?”


    “沒事,我不冷。”


    韓憫不知道傅詢是為了什麽才要做這樣的事情,他隻是想,這樣一來,傅詢想要的十五個重鎮不是就沒有了麽?


    忽然向使臣發難,倘若宋國退讓,那便無事發生;倘若宋國拚死一戰,他們雖能險勝,但也占不到什麽好處。


    也不知道傅詢究竟有沒有籌謀。


    所以他想著,還是要去看一看。


    說他多事也好,被問罪也罷。


    雨滴打在馬車頂上,劈裏啪啦的,教人心煩。


    他打開窗子朝外看了一眼,雨水將周圍罩得灰蒙蒙的,街道的商鋪前,已經點起燈籠,燭光明明滅滅。


    小劑子很快就把窗戶關上了:“公子小心受涼。”


    韓憫轉回頭,忍住喉嚨裏微小的癢意:“嗯。”


    小劑子還是擔心他:“這樣去找聖上,聖上會遷怒公子嗎?”


    “不會。”韓憫掩著嘴,咳嗽了一聲,“他已經知道我要過去了。”


    “公子是說?”


    “你當家裏那群侍衛是做什麽的?榮寧公主才來找我的時候,就有一個溜出去向他報信了,這時候應該快到了。”


    韓憫很適時地打了個噴嚏,嚇得小劑子再給他添上兩三件衣裳。


    *


    果真如他所說,一個穿著便服的侍衛騎著馬,從雨裏匆匆跑過,最後在驛館對麵的一座茶樓前停下。


    這座茶樓正對驛館,坐在樓上,就可以將驛館全景收入眼底。


    侍衛在門口解下蓑衣與鬥笠,然後快步上樓。


    傅詢就坐在窗邊,雙手搭在圈椅扶手上,右手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


    衛歸就站在他身後。他的動作很快,出城一趟已經回來了,整肅好的軍隊,將驛館團團圍起。


    那侍衛跑著上前,稟道:“陛下,小韓大人來了。”


    一時間,手上動作停下,傅詢豁然站起:“外麵下這麽大雨,他來做什麽?”


    他忍住火氣,又問:“到哪裏了?”


    “還在路上,臣是快馬加鞭趕過來的。”


    傅詢陰沉的目光掃過衛歸,衛歸滿頭霧水:“臣冤枉啊,陛下,真不是我……”


    他緊張得連自稱都忘記了,對侍衛道:“快,告訴陛下,下午誰去找小韓大人了。”


    “下午榮寧公主的侍女,還有信王府的人都來過,衛將軍不曾來過。”


    衛歸鬆了口氣:“陛下你瞧,臣是清白的。”


    等回過神,傅詢已經走遠下樓了。


    茶樓門前,傅詢接過鬥笠,草草往頭上一扣,就走進雨裏。


    長街那邊,正巧駛來一輛馬車。


    他大步朝馬車走去,馬車也在不遠處停下,小劑子跳下馬車,撐開傘,掀起簾子。


    韓憫攏著大氅,走下馬車,一抬頭就看見傅詢正陰沉著臉,朝他走來。


    他走到韓憫眼前,從小劑子手裏接過傘,對他道:“你去衛歸那裏。”


    衛歸也正撐著傘上前來。


    小劑子一走,他二人站在同一把傘下,嘩啦的雨聲裏,傅詢說話的聲音,韓憫聽得格外清楚。


    “馬上就天黑了,還下著雨,你來這裏做什麽?”


    韓憫小聲道:“我還想問你來這裏做什麽呢。”


    “他們給你報信。”


    “沒有。”


    沒有,還敢撒謊。


    傅詢淡淡道:“來回折騰,等會兒病了,又纏著人不放。”


    “我根本沒有做過這種事。”


    “你家裏人都知道,你纏了我兩天兩夜……”


    韓憫大約是惱了,搶話道:“就不能進去說話嗎?這裏很冷很吵。”


    說完,他就噔噔地踩著木屐向前。


    木屐防水,但是笨重,腳下踩起水花,都濺在傅詢的衣擺上。


    走了幾步,韓憫也發現了,於是他放輕腳步,往遠離傅詢的方向挪了挪。


    傅詢反倒不高興了:“過來點,身上都淋濕了,又要纏著人一起睡覺。”


    原本是照顧他,反倒還被他這樣說,韓憫磨著牙道:“我沒有。陛下,請注意你的言辭。”


    兩個人擠在一把傘下,走進茶樓。


    上了樓,兩個人麵對麵坐著,侍衛煮了一碗濃濃的薑湯上來,擺在韓憫麵前。


    人都走後,整個二層都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傅詢指了指薑湯,讓他先喝。


    “你不說我也知道,李恕和趙殷都去找你了。”


    “那陛下是怎麽想的?”


    “把馬球場那件事翻出來,就說趙存存心謀害,今晚就把他拘起來。”


    拘起來之後,或是意圖反抗被殺,或是不服被殺,總之趙存會死。


    不過後邊的這句話,他不準備對韓憫說。


    韓憫道:“可這件事情就是我們齊國查的,當時也沒有牽涉趙存,今日我們翻出來重說,惹人懷疑。倘若宋國不肯罷休,該怎麽辦?”


    “趙存不過是個沒什麽用處的王爺,宋國不敢多嘴。”


    韓憫疑惑地看著他:“那陛下也不要宋國西北的十五個鎮子了麽?不是說那幾處水草豐美,陛下很喜歡麽?”


    “遲早是朕的。”


    “那我能問問陛下,為什麽趙存現在必須死嗎?”


    “韓禮那邊招了,帕子和迷藥是趙存身邊的人給他的。若不是他放在袖子裏的匕首掉了,你還得挨一刀。”


    原來是因為這個。


    韓憫神色微動,垂了垂眸,不知道該說什麽。


    默了半晌,他隻輕聲道:“敗家。”


    有點感動,又有點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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