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鈔司的案子告一段落,一切終於都回到正軌,穆丞相回來了,崔釋也仍舊做他的戶部尚書。


    橋頭字畫店已被查封,顧勵特意下旨,讓穆丞相清查京城中所有的字畫店,看看是否還有類似勾當。


    他交代給洪枕秋的三法司會審也已經審完了,查出冤案一百五十七件,錯案五十三件,放出犯案情節輕微的囚犯四百餘人,刑部大牢終於空了不少。


    顧勵還惦記著顧勵要出海的事,過了三天便要出宮去見他。宮中經過貞兒的事情後,守備完善許多,裏欄草場處被圍了,皇宮西南角處也時常有人員巡邏,讓顧勵沒有辦法,隻能帶著謝蓮與小譚,打著微服出宮體察民情的由頭,從宮門口出去。


    一出了宮,顧勵就對小譚說:“你好久沒見到江夏生了,去跟他喝杯酒吧,今天給你放假。”


    又對謝蓮說:“這段時日你也辛苦了,到京城裏隨便逛逛。”


    兩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想跟著他,卻被顧勵揮揮手驅趕:“別跟著我。”


    小譚目送著顧勵的背影離去,琢磨道:“陛下有事情瞞著咱們。”


    謝蓮瞪他一眼:“他是人君,沒必要什麽事都跟咱們說。”


    小譚對他擠眉弄眼,說:“你真傻,還沒明白哪,陛下這是在宮外頭有了喜歡的人了!特意趕著去跟人幽會呢!”


    謝蓮疑惑道:“既然喜歡,幹脆接進宮裏來不好麽?怎地上次穆丞相勸他納妃,陛下死活不肯答應?”


    小譚嘖了一聲:“那自然是因為,陛下喜歡的這位,乃是——有婦之夫!”


    “你說什麽?”


    “我說陛下喜歡上了有夫之婦啊。”


    “可是你剛才明明說有婦之夫!”


    “才沒有!夫婦夫婦!難道我會分不清楚麽?”


    有婦之夫陳奉一早便在閣樓上等著了。


    顧勵進了陳家,發現家仆少了一多半,不知是不是先一步被他打發走了。


    顧勵皺著眉頭,上了閣樓,陳奉正在閣樓內等著他呢。


    顧勵一見他,便迫不及待地問:“奉奉,你何時出海?”


    “二十幾日後,具體哪天,還得看天象。”


    原來還有二十多天,顧勵便鬆了一口氣,他還有機會,可以好好想想該怎麽把奉奉留下來。


    要不要告訴奉奉自己的真實身份?


    顧勵想了想,還是否決了。暴露身份,陳奉的確有一怒之下留下來跟他死磕的可能,可他不想讓兩人的關係走到那個地步啊。


    唉,隻能再想想別的了。


    陳奉牽起他的手,笑道:“瞧你這幅緊張的樣子,怎麽,就這麽不想我出海嗎?”


    顧勵點頭,抱住陳奉:“我不想跟你分開。奉奉,別走好嗎?”


    陳奉嘴角含笑,反手抱住了他,在顧勵後背上輕輕拍拍:“放心吧,傻瓜,我要是走,當然會帶你一起走啊。”


    顧勵:???


    顧勵都他媽懵了,剛才奉奉說啥?奉奉要帶他走?去哪兒?去海外?!


    顧勵受到了巨大的驚嚇,瞪大眼睛看著陳奉。陳奉捏了捏他的臉:“小笨蛋,是不是高興壞了?”


    他拉著顧勵下了閣樓,手下們已把最後一點東西裝上馬車,向陳奉回稟道:“主人,已經全部收拾妥當,可以出發了。”


    顧勵連忙拉住陳奉,問道:“什麽出發?你不是說還有二十幾日才出海嗎?而且還得提前觀測天象,挑個好天氣呢!”


    陳奉說:“出海之前,需得先自京城出發,去江蘇太倉。我的船就停在那裏。算算時間,需得二十日左右。”


    顧勵再度懵逼。


    所以陳奉今天就要走?而且還要把他帶走?


    這是什麽人間慘劇?


    奉奉,你知不知道你要帶走的可是一國之君啊!你這是要造反啊?


    別說,這居然還挺符合奉奉的人設的,顧勵苦中作樂地想。


    “奉奉,這事當真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顧勵拉住陳奉的手。


    陳奉笑了一下:“怎麽了?”


    “我……我兒子還在京城呢!”


    “你那兒子才三歲半,不適合長年累月地和我們一起待在船上。你放心,俞廣樂定會照顧好他的。”


    顧勵欲哭無淚。


    “幹嘛?你不想跟我走?”陳奉臉色一變。


    “當然不是……”


    “那就好。”陳奉牽著他的手,拉著他出了院子,到了馬車上,緊緊握著他的手:“你不要再有諸般思慮了,放心吧,我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顧勵一臉苦逼地看著他。陳奉笑了,滿足地抱住他:“夷辛,你見過海嗎?我小時候,經常在海邊玩,那海好藍,一眼望不到邊。有一次我又挨了打,就一個人往海裏走,我總幻想著能有什麽人來把我帶走,是海那邊的神仙也好,是海底的海妖們也好,無論是做鬼還是當妖,都比做人自在。”


    奉奉小時候這自毀傾向嚴重啊,顧勵心中一緊,抓住他的手:“那後來呢?你一個人走到海裏,然後呢?”


    “然後……海水裏阻力很大,我一步步走著,一個浪打來,把我給推翻了。我飄在海裏,不由自主地掙紮,嗆了好多水,眼淚落進了海裏……然後我——”


    “我學會了遊水。”


    陳奉看著顧勵一臉緊張的模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笨蛋,若我當時出了事,現在焉能坐在你麵前?”


    顧勵握住他的手,壓在胸口,認真道:“奉奉,以後都別再做這種事了,好嗎?”


    陳奉不笑了,看著顧勵,那幽深的綠眸帶著幾分專注。


    “你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了,至少為了我,好好珍惜自己吧!你傷害自己,就是往我心口捅刀子,你舍得看我難過嗎?”


    陳奉抽出手,把顧勵抱進懷裏:“你這家夥,既然這麽愛我,方才要帶你走時,怎地又這般不情願?我雖然知道你是愛我的,可是有時候,你又實在讓我迷惑。”


    顧勵反手抱住他,陳奉的話讓他一時間有些衝動,想不顧一切據實已告,奉奉也很愛他,說不定願意為他做一些小小的讓步。


    顧勵張開嘴——


    陳奉又說:“我現在自然是不會再似從前那般。我現在有了錢,有了一班可用的人,哪還是從前那個誰都可以欺負的小孩子?我還要為師父報仇呢!”


    顧勵默默閉上嘴。


    脫馬甲這事,還是徐徐圖之吧。


    馬車隊伍過了城門,顧勵原本擔心守門的將士會認出他來,到時候若是道破了他的身份,豈不是要他當場脫馬甲?這修羅場隻是想想就讓人頭皮發麻了。他緊張地搓了搓膝蓋,陳奉見他的模樣,還當他是在緊張自己被人認出來,抱著他安慰道:“不用害怕。”


    守城的將士們把馬車打開看了,顧勵與他們眼睛對上,這些守城的將士或許是極少見到皇帝,一時間沒認出他來,倒是在陳奉臉上多看了兩眼。


    陳奉的手下人遞上出城的路引,道:“我們家主人乃是佛朗機來的。”


    將士查驗過路引,便不再多看,放一行人通過。


    顧勵便這般生無可戀地被他們帶出了京城,度日如年地到了晌午。馬車終於停了下來,陳奉拉著他跳下馬車,笑道:“坐了一上午的車,有沒有不習慣?腰疼麽?”


    顧勵悶悶道:“還好,就是顛地難受。”


    “那便休息會兒再走,我這就讓人生火造飯。”


    顧勵和陳奉坐在一起,陳奉的手下人很快便生了火,把早上帶的幹糧放進鍋子裏,加點水熱熱。


    陳奉接過午飯,遞到顧勵跟前:“行走在外,飲食需得簡便些,你不要嫌棄。待到了集鎮上,再給你買些好吃的。”


    顧勵臉色發青,又哪裏是因為飲食不好。他是想著離京已經半日了,謝蓮和小譚有沒有發現他不見了?若是這兩人尋來,戳穿了他的身份可如何是好?!


    這就如一柄利刃懸在頭頂,讓他時時刻刻都繃緊了神經,提心吊膽,焉有心思去計較飲食好不好?


    唉,他是怎麽走到這般田地的?


    陳奉在他身旁蹲下,憐惜地看著他:“都已經在外頭坐了許久了,臉色怎麽越來越難看了?想吐麽?”


    顧勵搖搖頭,剛要說話,一隊人馬自京城方向疾馳而來,帶起滾滾塵煙。


    陳奉手中的飯碗掉在地上,他連忙將顧勵護在身後,說:“夷辛,你到馬車上去!”


    說話間,騎士們已經到了車隊近前。陳奉的手下們丟下手中的飯碗,要往行李內掏家夥,陳奉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要自亂陣腳。


    騎士們當先一人便是謝蓮,他居然帶著侍衛們徑自追來了。


    謝蓮看向顧勵,見他平安無事,鬆了一口氣,跳下馬,衝顧勵行禮道:“先生,快隨我們一道回去吧!”


    顧勵還以為他張口就要叫陛下,沒想到他叫了自己先生,謝蓮或許是有他自己的顧慮,這委實讓顧勵鬆了一口氣。


    陳奉轉頭,看著他,目光怔怔的。


    顧勵也看著他,想要解釋,謝蓮又催了一句:“先生,快隨我們回去吧!”


    陳奉轉過頭,對謝蓮怒目而視,喝道:“你們誰敢帶他走?!”


    他拔出劍來,手下人紛紛從行李內抽劍,指向謝蓮等人。


    顧勵按住陳奉的肩膀,說:“奉奉,我不能跟你走。”


    陳奉回頭看他的眼神,顧勵這輩子都無法忘記。


    顧勵抬腳,走向謝蓮。


    每一步他都覺得格外清晰,格外緩慢,而陳奉落在他身上的眼神,讓他覺得如芒刺在背,無比清晰。


    “顧夷辛!”陳奉忽然叫住他:“你……你想清楚了!若是不跟我走,這一別天涯海角,可能此生都無法見麵了!”


    陳奉把話說得狠,可拿劍的手分明在微微顫抖。


    顧勵看著他,一時間千言萬語無從訴說,讓他跟陳奉說什麽好?這事無論如何都是他理虧,是他負了陳奉啊!


    “奉奉!我會在京城等你!”


    陳奉抓住他的手,逼問道:“等什麽?就現在,跟我走不好嗎?你能忍受幾年見不到我嗎?”


    一個死傲嬌能說出這種話,那就是相當於哀求了。


    顧勵心中一動,簡直想什麽也不管了,就這樣跟陳奉一走了之。可是不行,他還有貞兒,有穆丞相,有為了大楚的百姓暗夜獨行的人,等著他來指引方向,他有他的責任啊。


    顧勵握住陳奉的手:“奉奉,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責任!我……我是不能離開大楚的!”


    陳奉的眼神讓他不敢再看下去,他轉過身,往謝蓮的方向走。


    “顧夷辛!”陳奉叫了他一聲。


    顧勵身形一頓,沒有回頭。他實在無法麵對陳奉的眼神。


    顧勵咬咬牙,加快腳步,走到了謝蓮跟前。


    謝蓮扶他上了馬。


    陳奉不再說話了,他已經明白了顧勵的選擇。


    他站在地上,紅了眼眶,看著顧勵策馬離開。


    侍衛們簇擁著他,眾星捧月,漸行漸遠。


    陳奉明白,他被騙了。


    顧勵騎在馬上,回頭看了一眼,陳奉和他的車隊終於是看不見了,他才收回目光,問謝蓮:“你怎麽知道要出京來找我?”


    “您被人擄走帶出京城時,京城守衛的士兵認出您來,通知了小譚。”


    小譚就策馬跟在一邊,聞言迷茫地抬起眼睛,看向顧勵。他實在是憋不住了,想問什麽,被謝蓮瞪了一眼,隻得委屈地閉上嘴。


    “有馬車嗎?”顧勵忽然問。


    謝蓮不知顧勵要馬車何用,隻管照顧勵的吩咐辦事。顧勵又交代他找些筆墨來,謝蓮便策馬往反方向去,自驛站處借到一輛馬車並筆墨,匆匆趕了回來。


    此時距離離開陳奉已約莫半個時辰有餘,顧勵坐進馬車,便立刻奮筆疾書,想要趕在日落前把內容寫完,讓人追去交給陳奉。


    他要寫的,便是發生在1618-1648年這三十年戰爭,那是神聖羅馬帝國為首的歐洲國家混戰,奉奉如果要去海外,一定避不開歐洲,他想盡己所能為奉奉規避危險。


    顧勵寫到手酸,才將將寫完了黎塞留和大孔代這兩人。馬車已進了京城,正往內門駛去。


    天色已漸至暮色,農人們趕著出城回鄉,內城的人便越發少了。顧勵的馬車正要駛入宮門,就聽見身後一清脆的馬蹄聲疾馳而來。


    顧勵心有所感,探頭往馬車外看去,陳奉騎在馬上,直追他而來。


    “奉奉!”


    顧勵連忙讓馬車停下,跳下車,陳奉也下了馬,喘著氣跑上來,抓住顧勵的手,惡狠狠地問道:“你就是賽先生對不對?!”


    顧勵愣了愣,奉奉大老遠追回來,就是為了問這事嗎?


    “說話啊!”陳奉抓住他的肩膀。


    “是,宮裏沒有什麽賽先生,隻有我顧夷辛。”


    陳奉啞然失笑,雙手撐在膝蓋上,抖著肩膀,越笑越厲害。


    顧勵憂心忡忡,抓著陳奉的胳膊解釋道:“奉奉,我不是有意騙你的!”


    陳奉漸漸止住了笑,抬起身子,看向顧勵:“罷了,你我有各自的立場,是我陳奉不夠聰明,讓人騙得團團轉,怪不得別人。”


    顧勵聽他話語決絕,不禁心中一緊,抓住他的手:“感情的事,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陳奉認真打量著顧勵,眼前這個人是他最愛的人,他卻被這人狠狠捅了一刀,陳奉已說不清,他對顧夷辛的感情究竟是愛是恨!


    他抽出手,對顧勵說:“賽先生,輸在你手裏,我心甘情願,待我從海外回來,再與你一較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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