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寬伯遠遠地跟著囚犯們的隊伍。


    雖然囚衣都是一個模樣,可他就是能從一堆囚犯中辨認出傅少閣。


    這孩子,永遠都那般特別。


    就像第一次見麵時,他從遼東一路往南逃,行至杭州時餓得昏倒,像條死狗一般被人踢到路邊。


    那時,是這個特別的孩子叫住了家仆:“去看看他怎麽了?”


    “少爺,您別管那麽多了。街上的臭要飯的那麽多,你管的過來嘛?”


    這一大一小兩個聲音讓他睜開了眼,透過蓬亂油膩的頭發,他看見了一個六七歲的小孩童,穿著夏衫暑襪,黃草蒲鞋,纖細的胳膊舉起來,把一錠碎銀子放在身旁的家仆手裏:“去幫幫他,他快要死了。”


    家仆收了錢,買了食水放在他跟前,便要拉著小孩童離開。小孩童衝他揮揮手,跟家仆走遠了。


    小孩子比成年人好打交道多了,也沒成年人那麽多壞心眼和花花腸子。


    成寬伯,哦不,丁海原,他狼吞虎咽,拚命灌水,把自己嗆出了眼淚來,心裏是這麽想的。


    剛才那個孩子,他一定不知道兩個饅頭和一碗水,隻需要十幾個利祿通寶,也不知道他給家仆的銀錠子,夠在杭州最好的酒樓吃一頓了。


    真是個傻孩子。


    丁海原在杭州城裏紮了根,像他這樣打扮的乞丐還有很多,他不怕官府的人注意到他。誰會想到一個乞丐,居然會是遼東戰場上的逃兵,曾經威震東北的錦州總兵呢?


    夏天過去時,他又遇見了那個小孩子。


    這一次沒有家仆陪著,他一個人在傍晚鮮少人跡的街巷內,邊走邊哭,他灰頭土臉,衣服蹭髒了,額頭磕破了一塊,看起來好不狼狽。


    丁海原坐在角落裏,忍不住叫了他一聲:“是不是迷路了?”


    小孩童聽見有人說話,嚇了一跳,看見他,揉了揉眼睛:“是你啊。”


    他居然還記得自己。


    丁海原走上前:“怎麽就你一個?一個人出來很危險!你家在哪兒?”


    小孩童吸了吸鼻子,白皙的臉蛋上還掛著淚痕:“我爹又打娘親了,我要去找外祖……”


    “你外祖在哪裏?”


    “在……”小孩童想了半天。


    “走吧,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乞丐站起來,拍了拍他。


    “我家在……”小孩童繼續冥思苦想。


    “好吧……”丁海原歎了口氣:“小鬼,你叫什麽名字?”


    “傅少閣。”


    “你是城南那個傅家的?那還挺近。”


    “你叫什麽呢?”


    “我?”丁海原開始回憶,他想起了自己身邊的大兵成寬,突破敵人的包圍時,是成寬掩護了他。那年輕人身中數箭,被紮得像隻刺蝟。


    成寬的姓名,比一個逃兵的姓名更值得被銘記。


    “我叫成寬。”


    他想把這孩子抱起來,又怕自己弄髒了他。倒是這孩子不嫌他髒,還牽起了他的手,跟著他往回走。


    他行伍出身,跟軍營裏的糙漢子們打交道慣了,壓根不知該怎麽跟這種綿軟天真的小東西說話。氣氛一路都很沉默。


    “你看起來好多了。”小孩童忽然冒出一句話。


    “哦,謝謝你的饅頭和水。”


    “不用謝,你沒事就好。”


    丁海原噗嗤一聲笑出來,故意逗他:“為什麽我沒事就好?我有沒有事和你有什麽關係?”


    “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小孩童認真想了想:“我爹、我娘、外祖……還有你,我希望大家都好,這樣我才開心。”


    “你爹,你娘,你外祖?你家裏人還挺多啊。”


    小孩童嗯了一聲:“那你呢?你家裏人在哪裏?你爹也會打你娘嗎?”


    “我家裏人……”丁海原嗤笑一聲:“都死了,我侄子,我兒子,都他媽死了。我兒子如果還活著,我恐怕也當上外祖了。不過老子可不打女人。”


    “死……”小孩童打了個寒噤:“娘親挨打的時候,總是喊‘死’……”


    丁海原問他:“你爹會打你嗎?”


    “我哭了就會打,不過娘親會護著我。”


    “媽的,下次他再揍你,你就揍他,隻會打女人和小孩的男人都是孬種。”


    丁海原把小孩童送到傅家時,傅家丟了小少爺,正一片慌亂。見傅少閣回來了,眾家丁連忙擠開丁海原,擁著傅少閣進去。


    丁海原無所謂,跳上屋頂,想再看看那孩子。傅少閣被送到後院,一個醉醺醺的男人走出來,叱罵道:“小兔崽子,你跑哪兒去了。”小傅少閣被嚇得不敢吭聲,一個頭發蓬亂、鼻青臉腫的女人跑出來,抱住傅少閣,對那男人說:“你要打就打我,別罵孩子!”


    “媽的!你個臭婆娘給老子戴綠帽子,老子還沒跟你算清楚!”男人扯著女人,往屋子裏拖。


    小傅少閣站在院子裏,偷偷擦了擦眼睛。


    家仆們都知道這後院裏發生了什麽,但沒有人敢上前,沒有人敢哄他。


    丁海原默默看著,決定留下來,保護這孩子。


    至少和孩子打交道,簡單得多。他用不著琢磨那些彎彎繞繞,也沒那麽多讓他想破頭也想不明白的事,他不用琢磨,他和謝馳星成天在遼東衝鋒陷陣,為什麽還他媽要給遼東守備送禮,為什麽他誓死效忠的朝廷,會在他背後給他捅刀子。


    這個世界沒有公平,也沒有公道,一切都他媽讓人作嘔,他寧願縮在這小小的杭州城裏,給一個孩子保駕護航。


    傅少閣傷還沒好,漸漸地從隊伍前頭掉到了末尾。衙役催著他往前走,走不動皮鞭就要往身上招呼。傅少閣呼哧呼哧喘著氣,四肢無力,隻能咬著牙逼自己往前走。


    他知道賄賂賄賂這些差役們,可以好過很多,可家中財產除卻充公的,剩下的都被他拿去遣散家丁們了,外祖和傅家都是不會管他的。


    到了驛站,終於能休息休息,客房那是衙役們才有的待遇,囚犯們隻能擁做一堆,擠在地上。傅少閣閉著眼睛,陷入昏迷,半夢半醒間,又聽見了那噩夢中才有的爭吵。


    他已經感到厭倦。


    流程都已經會背了,爹又聽到了一些捕風捉影甚至是子虛烏有的事,拿來責問娘親,然後發展到單方麵的毆打,娘親又哭又叫,兩個人都像瘋子似的。


    爹打完了人,摔門離開,娘親開始哭,跟他抱怨自己命苦,怨天怨地,也打罵他。待那激動痛苦的情緒過後,又向他道歉,抱著他說他是娘的心肝。


    傅少閣已經厭倦了。


    這一次的夢境裏,他又問了這個問題:“為什麽,為什麽不離開爹呢?”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娘這輩子都是傅家的人了,死也要死在傅家。”


    “那就反抗啊!為什麽不反抗!”夢境裏,他聲嘶力竭地喊,像是要用最大的聲音,吵醒一個睡著的人。


    他很久不曾這麽激動了。


    傅少閣感覺自己被割裂成了兩個,一個在搖晃著母親,求她離開,擺脫,自救!另一個在半空中冷眼看著,內心宛如一潭死水,默默看著那個快要發瘋的自己。


    沒用的,傻瓜。


    果然,娘給了那個少年的自己一巴掌:“你怎麽能說這種話!他是你爹!夫為妻綱,父為子綱!他做什麽,咱們娘倆都得受著!”


    那少年絕望地跪了下來,縮成一團,把臉埋進膝蓋裏,無聲地尖叫哭泣。纖細的手臂從袖中露出來,上麵還帶著青紫傷痕。


    別哭了,笨蛋。


    半空中的傅少閣默默看著。


    他想對少年說,弱者才隻知道哭,隻知道向別人求救,隻能欺負更弱的弱者,不要當弱者,被人踩進泥裏,都沒辦法反抗。


    好久不曾做這個夢了,所以被叫醒的一瞬間,他還有些茫然。


    成寬拍了拍他的臉,叫道:“少閣!你又做噩夢了?”


    傅少閣終於清醒過來了。


    “成寬伯,你怎麽還沒走?”他離京前已經分發家財,遣散家仆。成寬伯保護了他很多年,也隻聽他的話,不可能回杭州傅家,他已留了足夠他養老的錢。


    “我不走,我來救你。”成寬想把他背出去。


    傅少閣阻止了他:“不用了。去遼東也沒什麽不好。”


    成寬伯看著他這破罐子破摔的樣子,心裏一痛。傅少閣自少年時起,就是這幅模樣,仿佛對什麽都無所謂,活著也好死去也罷,都是一灘死水。無奈他一個五大三粗的大男人,打架在行,寬慰人卻是不在行的,他隻能默默地保護傅少閣,卻沒辦法去到他心裏。


    “那……那我跟著你一起!”


    “去遼東嗎?”傅少閣多次聽成寬伯辱罵過遼東為“鳥不拉屎的破地方”,問道:“您願意去嗎?”


    “得了,沒啥不願意的,你去哪兒我去哪兒!”成寬掏出傷藥,替傅少閣上了藥,讓他繼續休息,一個人出了驛站,在野地裏縮成一團。


    衙役們緊催快趕,這天終於到了山東的地界上。原本聽聞這地方鬧響馬賊鬧得厲害,衙役們入了這地界便神經緊繃,可過了幾天,也沒遇到什麽響馬賊,路上甚至有不少糧商往遼東運送糧食。


    這天一行囚犯們走在路上,前頭官道上守著五六人,衙役們登時繃緊了,拔出兵器來,打手勢讓囚犯們停下。


    傅少閣不由得嗤笑,響馬賊怎麽可能就這五六人,隻五六人,那就隻能出其不意地偷襲,怎麽可能好端端守在官道上。


    衙役們還沒說話,那五六人中為首的一人策馬上前,高聲道:“我是袞州巡撫衛齊,聽聞我同年傅少閣被發配遼東,特意來送他一程。”


    傅少閣有些意外,沒動。


    衙役派人上前查驗身份,的確是袞州巡撫沒錯,這才鬆下勁兒來,與衛齊客套一番。


    衛齊已準備了飯食,招待衙役並一眾囚犯們。傅少閣與他單獨坐一桌,不明所以。衛齊的確與他是同年,不過兩人隻是泛泛之交罷了,怎地到了山東地界上,衛齊竟然還特意來送他,難道山東人都這般熱情的麽。


    衛齊與他推杯換盞,喝到高興處,終於忍不住拍著他的肩膀說:“隨舟,老哥從知縣升上巡撫,想來想去,京城中也就隻有你能在吏部說上幾句話,老哥需得好好謝你一謝!”


    傅少閣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他並不知道衛齊原先一小小七品知縣,是怎麽升為袞州巡撫的,他在京城裏,成天忙著寶鈔司的事務,早就把衛齊這位同年忘到腦後了。


    同年也好,同鄉也罷,他素來都不曾放在心上的。


    散了席,衙役們看在衛齊的麵子上,讓囚犯們休息片刻,才繼續上路。衛齊一路相送,送到傍晚,才策馬離開。


    傅少閣夜間仍在驛站內與囚犯們歇在一處,今天托了他的福,囚犯們都吃了頓好的,便有人向他誇讚:“你這同年人真不錯!”


    傅少閣笑了笑,躺在稻草上,沒有出聲。


    曾經,他也有一位玩得不錯的庠生,但是後來,兩人就漸漸沒了聯係了。


    為什麽呢?


    傅少閣認真想了想。


    是那一次吧。


    在從庠序回家的路上,他忽然對這位要好的朋友說:“我……我心裏住著一個魔鬼……”


    朋友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問道:“為什麽這麽說?”


    傅少閣搖搖頭,又不想說了。他已習慣了將一切都悶在心裏,做一口沉悶無波的古井,把一切痛苦,都通通吞噬,埋在深深的地底。


    朋友攬著他的肩膀:“怎麽了?你想說什麽就說,我又不會笑話你。”


    傅少閣想要傾吐,卻沒人可以傾吐,成寬伯雖然保護著他,卻不懂得他,家裏的傭人們害怕他爹娘,連他都不想多接觸,有些事總憋在心裏,太難受了。


    他按住了胸口:“我……我想撕碎這個世界,撕碎我自己……有時候,我希望一切都消失!我討厭一切,包括我自己!”


    傅少閣用力按住心口,他感覺到了痛苦,那痛苦長年累月地蠶食著他的心,他想求救,卻說不出口。


    “為什麽討厭一切?”好友認真地看著他。


    傅少閣搖了搖頭,那些深埋內心的不快樂,細究起來,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他擁有許多人沒有的一切,可是這樣就是幸福嗎?


    傅少閣的眼淚流下來了。


    那是他唯一能夠求救的方式。


    “別難過了。”好友抱住他,額頭頂著他的額頭:“走!帶你鬥蛐蛐兒去!”


    傅少閣以為自己得到了知己,可第二天到了庠序,其他人看他的眼神讓他明白了一切。


    哈哈。


    他承受過父親的拳腳,母親的折磨,現在被朋友背叛的痛苦,好像也不是那麽難以忍受。


    然而,那些細碎的私語,就像無孔不入的蟲蛇,一點點往他的耳朵裏鑽。


    “成天陰沉沉的,看起來就像個怪人。”


    “早就叫阿翔別跟他一起玩了!”


    “說什麽心理有個魔鬼啊,真是嚇人!”


    傅少閣不想去庠序了。


    爹不由分說把他打了一頓,還是外祖來了,勸說了他爹,不想去就算了,外祖有錢,為他請個好儒師,在家裏教導他便是。


    外祖要離開杭州去廣東之前,他偷偷去了外祖的院子裏。


    他想把母親的困境告訴外祖。


    可是在院子外,他聽見了外祖訓斥母親的聲音。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你若能老老實實待在後院相夫教子,他又怎找得到理由責罵你?”


    “不要哭哭啼啼的了,不過是打你兩下而已,這天底下哪個男人不打老婆?”


    “好了,你就委屈一下,咱們家乃是商賈人家,你能嫁入這樣的詩書人家來,原就是咱們高攀了,你當家主母做著,錦衣玉食享著,受這一點小小的委屈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呢?”


    “咱們家的生意,可都仰賴著傅家在官場上的人脈呢,別哭了,趕緊回去,別讓你的夫君久等了!”


    傅少閣呆愣著,竟記不清自己是怎麽回到自己的院子去的。


    原來,大家並沒有什麽不一樣。


    好友也好,外祖也好,誰都救不了他。


    把他一個人拋下。


    傅少閣再也不想對任何人用心了。


    既然沒有人能救他,那就自救吧!


    哪怕是死,他也要得到解脫。


    現在想來,他的自救毫無章法,幼稚得可笑,但那的確是那時的他能做到的全部了。


    在爹又一次怒氣和怨恨發泄在娘親身上時,傅少閣偷襲了他。


    他舉起房間裏的板凳,狠狠砸在了爹頭上。


    可惜爹被他砸破了頭,卻沒死,連昏倒都沒有。他不過是搖晃了兩下,回過頭看見緊張失措的少年,暴怒而起,衝上來廝打他。


    傅少閣被他卡住了脖子,急速缺氧,全靠著一股血氣掙紮開來。娘親壓根不能指望,她隻會哭,隻會叫,什麽都做不了。


    傅少閣與父親扭打在一處,打得頭破血流,兩人被凳子帶倒,一起摔在了地上,爬不起來。


    傅少閣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現在就是一個孩童上來,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要了他的命。


    但是他相信,爹也是一樣。


    隻要把枕頭往他臉上一捂,多年來的痛苦就都迎刃而解了。


    傅少閣掙紮著想站起來,完成這最後的一擊,然而剛搖搖晃晃站起來,便被身後一人推倒了。


    娘痛苦地大罵:“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居然敢對你爹動手!”


    傅少閣倒在了地上。


    這一次,他感覺到了無比的沉重,好似被泰山壓著,壓得他永遠都站不起來了。


    他看著娘,那雙眼睛在說:“娘!我是在幫你啊!”


    為什麽?


    你懦弱久了,連反抗都不敢了嗎?


    為什麽……不要!


    傅少閣睜大眼睛。


    娘走向了爹。


    不要——


    傅少閣無聲尖叫。


    然而,那懦弱的女人在飽受了長年累月的傷害後,已經失去了反抗的勇氣,她甚至帶著幾分討好,扶起了爹:“老爺,您沒事吧?老爺?!”


    爹被她搖醒,搖晃著站了起來,罵道:“這孽畜!這畜生要造反啊!都是你生的好兒子,你這個賤婆娘,瞧瞧你生了個什麽畜生?!”


    他把娘摔開,搖晃著走上前來。


    少年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但他突然很想笑。


    這兩個人,都是弱者啊。


    一個屢試不第,科舉失意,表麵上寄情山水,實際上壓根做不到灑脫,隻能把對命運的怨恨發泄在女人和孩子身上;


    一個不敢反抗,放任自己被折磨到近乎發瘋,隻會哀嚎,隻會求饒,隻會痛哭流涕,隻會無能地在孩子身上發泄自己的痛苦;


    都是弱者……


    好沒用……好沒用的大人!


    就在父親舉起凳子,要砸在他頭上時,一道劍光閃過,然後是母親的尖叫,很快她也閉嘴了。


    傅少閣已經注意不到這些了。


    他躺在地上,笑了起來。


    那笑聲由小漸大,由冷靜至瘋狂,傅少閣笑到喘不過氣,聲音嘶啞,眼裏掉出了淚來。


    這就是弱者嗎?


    他永遠不要當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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