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兩端一時再無人出聲,隻有嘶嘶的電流聲帶來無盡的尷尬。


    半晌,秋實輕咳一聲:“那個,嘉輝哥,我先掛了。”


    “別掛!剛才講話的衰仔是不是徐明海?”


    “嘿,叫誰衰仔呢?是我,徐明海,果子他男人!”


    華嘉輝在電話那頭簡直不敢置信:“阿秋,你真跑去見他了?!”


    “沒有,我隻是跟他剛好在鳥巢碰上了。”可惜這樣的解釋蒼白又無力,聽上去特別像編的。


    “我和兄弟們也一起在金沙看開幕式。你那邊現場足足有9萬多人!怎麽可能碰得到麵?”


    這不巧了嗎,秋實也想問老天爺這個問題。


    徐明海此時揚眉吐氣,字正腔圓地衝著電話說:“看過新白娘子傳奇沒?這叫緣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萬年修得鳥巢見……”


    秋實聽不下去了,直接把電話摁掉。這叫什麽事兒?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徐明海什麽時候學來的一口標準廣東話?


    “這人誰?”徐明海趕緊打探,“還嘉輝?‘哥’,打哪兒認的?”


    沒等秋實答話,倆人麵前忽然出現一排誌願者。這群穿著藍白運動服的年輕人動作整齊劃一,微笑拍手然後再張開雙臂舉起大拇指——一看就是過來調動觀眾情緒的。


    隨著周圍的人於是便開始跟著誌願者做動作,秋實和徐明海也不得不加入其中。


    “啪啪”


    秋實把吉祥物夾在腿中央,一邊拍手一邊說:“他是誰跟你沒關係。”


    “怎麽跟我沒關係?合著我他媽就是?‘晶晶’,腦袋上頂著三塊綠。”徐明海豎起大拇指,“我說怎麽五個小怪物兒裏,就對他一見如故呢!”


    “徐明海!”秋實氣絕,“你會講粵語,不會說人話?”


    徐明海使勁拍了兩下巴掌:“不會,你教我。”


    “憑什麽?”秋實沒好氣兒地衝天空伸胳膊,“我是你爸?”


    “爸爸!”徐明海就坡下驢。


    就在兩人越說越沒譜兒的時候,整個鳥巢的燈頃刻間全部熄滅,一束金色的火焰在環形穹幕上被點燃,並飛快速度繞場一周,最後激活了日晷和場館內的2008麵巨缶。


    北京奧運會馬上就要開始了。這是徐明海和秋實小時候的夢,此刻他們正眼睜睜地看著它成真。


    伴隨著缶者們的擊打,巨大的光影數字驟然現身於一片濃黑之中。


    這是北京的倒計時,世界的倒計時,也是徐明海的倒計時。他的果子終於有血有肉地從照片裏、夢裏、鏡頭裏走了出來。幸福一下子變得觸手可得,這讓徐明海的相思之情急速膨脹,萬劫不複。


    60、50、40......


    缶陣中不斷變換的數字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除了徐明海。


    他趁機一把摟住身邊毫無防備的人親了上去。力道之猛,速度之快,一如當年那個偷襲自己的小屁孩。


    而秋實此刻的震驚一點都不比16歲時的徐明海少。他剛一掙紮,就被人狠狠叼住了舌尖。


    多年未有過的顫栗在兩人的唇齒間重獲新生,過電似的湧入四肢百骸。人類的感官記憶永遠比大腦誠實。無數個甜蜜的、癲狂的、予取予求的,偷情似的相愛瞬間蜂擁而至,充斥在每一絲每一縷的呼吸中,濃得讓人窒息。


    接吻的感覺是如此真實溫暖,充滿了生活的悲與喜,苦與甜。


    徐明海實在繃不住,他哭了。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他會在得知李豔東“生病”的那晚就摟著果子放聲哭泣,和戀人一起去分擔那份巨大的恐懼;他會鼓勵果子去考自己最喜歡的大學,讀自己最感興趣的專業;他會更加勇敢地麵對父母,麵對自己,麵對那些他試圖逃避的艱辛和苦難。最重要的是,他會好好珍惜倆人生命中錯過的時光,把每一分每一秒都掰開了揉碎了拿來相愛。


    秋實也哭了。


    自己愛的那個少年沒有死在時間裏,他依舊英俊、鮮活、且無賴,足以讓自己在看見他的第一眼就再度沉淪。他沒結婚,甚至沒和別的人有過親密的關係。他剛剛把“愛”字講得那樣亮,赤子般囂張。


    5、4、3、2、1……隨著最後一個數字的到來,無數煙花奔向萬丈蒼穹,天上人間,一齊歡呼。


    1990到2008,18年的光陰恍若一夢。王菲曾淒迷吟唱,如果夢醒時還在一起,請容許我們相依為命。


    4個多小時的開幕式終於結束,觀眾在誌願者的引導下有序離場。輪到f區時,徐明海咬咬牙一伸腿,愣是沒能當下就站起來。


    秋實看在眼裏心中立馬“咯噔”一下。他反應過來:“我害你落下病根兒了是嗎?”


    “沒有,”徐明海忍著身下傳來的陣陣刺痛,“是老天爺專門跟我尾巴骨過不去。”說完他看見對方臉色發白,趕緊給秋實寬心,“平時真的屁事兒沒有,隻是偶爾坐久了才覺得別扭。”


    秋實一手拿著晶晶,一手架住徐明海,幫他慢慢站起來:“當初……九爺的事兒跟你沒關係,我完全是遷怒,對不起。”


    徐明海順勢握緊對方的手:“我也從沒怪過你,一秒鍾都沒有。果子,你信我。”


    秋實點點頭,小心攙著人,跟著黑壓壓的大部隊從體育館裏走到外麵。


    此時已接近淩晨一點,空氣中還殘存著禮花綻放過後的火藥味。


    “去坐地鐵?”秋實征求徐明海的意見。


    “地鐵人太多了,排隊進站都要半個小時。要不,咱倆壓會兒馬路吧。從這兒往馬甸兒溜達,走出這片兒也就好打車了。”徐明海抻了抻腰。


    “你的傷……”秋實猶豫。


    “走路不礙事,正好活動活動。”徐明海強調。


    倆人於是便踩著月光一路向南。隨著周遭的行人越來越少,便道上最終就隻剩下他倆和兩條長長的影子。


    人間久別不成悲。這樣靜謐的都市夜晚,適合被重逢的人拿來追憶過往。


    “這些年你一個人在外麵過得好不好?”徐明海看著對方的側臉,“有沒有被人欺負?”


    “索馬裏還有活人呢,我吃喝不愁自然算好。”秋實笑了笑,繼而問,“你說當年以為阿姨得病了……這麽大的事兒那時候為什麽要瞞我?”


    徐明海:“我傻逼。”


    秋實忍不住瞪他。


    這熟悉的一瞥使徐明海心頭“呼”地燃起一把火,渾身都燙了。隨後,他便在秋實的要求下從得知徐勇下崗的那天開始講起。包括他怎麽自以為是運籌帷幄,怎麽意外發現親媽的“絕症”是場烏龍,怎麽和她攤牌,怎麽去廣州找人,又怎麽發現人丟了。


    說到自己在x大的宿舍門口和廣東仔打群架時,徐明海借著路燈才看清秋實在無聲無息流眼淚。


    徐明海急忙把他抱住,不敢再說下去。半晌,懷裏的人悶悶說道:“你是挺傻逼的。”


    “嘿,好學生怎麽也罵髒話?”徐明海笑著把倆人額頭抵在一起。


    “還有一肚子髒話呢,都是給你準備的,想聽嗎?”


    “想,”徐明海恨不得鑽進那雙盛著自己歸宿的眼睛裏,“想了4000多個白天晚上了。”


    情話還沒說完,就打遠處來了輛亮著燈的出租車,還是專門為奧運打造的無障礙款。長得圓頭圓腦,十分討喜。


    “哎呦,這一看就是老天爺派來給我這個殘障人士的!”徐明海趕緊伸手打車,同時笑著宣布,“果子,走,哥帶你去個地方。”


    車穩穩停在路邊,倆人上車。


    “您哥兒倆奔哪兒?”師傅問。


    徐明海揚起下巴,十分嘚瑟地看了秋實一眼,然後說:“師傅,麻煩您。西x大街18號“珍鐸公館”!”


    秋實:“?”


    “怎麽了?”


    “那是……什麽地方?”秋實心頭一陣跌宕。


    “去了你不就知道了嗎?”徐明海賣起關子。


    深夜不堵車,十幾分鍾師傅就把客人妥妥送到目的地。


    徐明海下車後勾住秋實的肩,抬手一指小區門口的題字:““珍鐸公館”,名字取自一首詩,什麽金盤帶響兒,特有內涵。”


    “帶我來這兒幹嘛?”秋實此時已隱隱有了猜測,可還是不敢信。


    “黑燈瞎火的你是不是沒認出來?”徐明海揭曉謎底,“傻果子,這是咱小時候那片爛尾樓!”


    說完,他不等對方有所反應,拉著人就往裏跑。一直跑到2號樓下,徐明海才停下來喘了口氣:“這裏總記得吧?”


    秋實點點頭,心說怎麽能忘呢,自己下午才打這兒出來。


    徐明海一臉興奮地掏出門禁,帶人坐電梯直達頂層。時隔五年,秋實終於再次踏入空蕩蕩的501。


    “這兒剛開始動工就被我盯上了!開盤當天一大早兒我過來堵門簽合同付定金,生怕被人搶走。”徐明海得意,“怎麽樣,哥答應的你話,沒騙人吧?”


    秋實明白,人在年輕時之所以敢口出狂言,是因為他們相信命運一定會掌握在自己手裏。這不傻,也沒錯。如果硬要錯,那錯的也是白雲蒼狗,世事無常,不是當初那兩顆相愛的真心。


    但他沒想到,徐明海居然把空中樓閣似的約定當了目標,然後努力現實了它。這其中的辛酸血汗,怕是怎麽說,都難以言盡。


    “怎麽沒入住?”秋實的聲線微微顫抖。


    “咱倆的新房,你不回來,我跟誰住去?”徐明海笑,“不過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會過來待上一會兒。這些天死活找不著你,我就沒少在這兒抽悶煙兒。”


    秋實望向陽台,果然見到幾個散落的煙頭。打死他也想不到,那晚聞到的淡淡煙味居然來自鄰居徐明海。


    秋實下意識在腦海中描繪出兩人於深夜一起眺望遠方白塔的畫麵,如同看到一出百結愁腸的80集連續劇。這是什麽爛導演加爛編劇,他不禁感歎。


    “果子……”


    秋實忽然被徐明海從背後抱住,過分炙熱的鼻息噴在裸露光潔的脖頸上,激起他一身的雞皮疙瘩。


    “你8月4號回來隻住了一晚“東方x悅”,第二天下午就退了房。這幾天你到底躲哪兒去了?”


    人活生生地押來了,好端端地被自己摟在懷裏。徐明海的一顆心此刻終於踏實下來,於是便開始升堂問案。


    秋實愣了一下,隨即轉過身來,好奇發問:“你怎麽知道?”


    “那你就別管了,”徐警官不老實地撫上疑犯窄窄的腰身,“反正你現在的處境呢,跟國際通緝犯也差不了多少。老實交代的話,興許我還能替你跟組織上求求情。要是牙崩半個說不字,嗬嗬,哥哥我可是管殺不管埋。”


    ……


    秋實猜測,徐明海搞得這麽神神秘秘,無非是找到係統裏的人摸了自己的底——且還沒太摸清,否則怎麽會不知道自己名下有房產?


    徐明海得意洋洋,擺出一張神鬼莫測的偵探臉,殊不知落在秋實眼裏簡直呼呼冒著傻氣。


    “哥,”秋實把嘴裏的熱氣嗬到徐明海的耳朵根,態度特別端正地交代問題,“我在你下邊兒。”


    徐明海膝蓋一軟,差點直接跪地上。這是要來美男計啊!


    “不許對警官搞色誘!先說北京除了我,你是不是還有別的?‘哥’?”徐明海依靠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智堅守陣地陣。


    秋實無奈地把拿了一路的晶晶放去陽台上看月亮,然後一手攥住徐明海的衣領,一手順著對方腰帶的縫隙靈活地探進去,順著腰椎往下摩挲,最後輕輕落在那節飽受摧殘的尾巴骨上。


    “我的意思是,這幾天我就住在你下邊兒。徐明海,你害我買不到自己的dream?house,當年打電話過去又不肯讓。現在……要怎麽補償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清白之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費拉曼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費拉曼圖並收藏清白之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