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實坐在椅子上怔怔望著對方。除了心髒跳得瀕臨失控外,大腦和身體半天都沒能給出任何反應。


    可能是因為“二十三,竄一竄”,徐明海看上去比自己離開那年又高了幾公分。他的五官被時光剝蝕得深邃且鋒利,就像那個民警說的“一副老板派頭”。可再往上看,兩個眼圈卻潮濕嫣紅,眼底烏青一片,頭發也有些亂糟糟的。像是這些天都沒有休息好。


    秋實覺得作為一個體麵有禮貌的中年人,他應該馬上站起來,然後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那樣握一握徐明海的手,再問問對方近況。


    太巧了,沒想到在這裏碰見你。


    叔叔阿姨的身體怎麽樣?


    你好嗎?嫂子好嗎?小朋友幾歲了?


    可各種百結愁腸的寒暄之詞熱騰騰地噎在秋實喉嚨裏,讓他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最後,秋實饒了自己。他衝著徐明海笑了笑:


    “哥,你來啦。”


    十一年了,徐明海終於再度聽到這個稱呼,一時間悲喜交加,形容不出的複雜情感在胸口風起雲湧。可還未等他作答,身後就有其他進場的觀眾開始催促。


    徐明海於是忙抬手胡亂揉了幾下眼睛,同手同腳地走到秋實身邊坐好。


    死活找不到人的時候,徐明海有一卡車的話要講。而此刻,對方明明近在咫尺,他甚至能呼吸到果子身上成熟男人的酣暢氣息,可徐明海卻懵了,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細說從頭。


    而這種好死不死在奧運開幕式現場碰到,又坐在一起的緣分也同時讓秋實進退失據。九萬分之一的概率啊!老天爺到底是怎麽想的?


    於是,在誰都是一臉喜氣洋洋的鳥巢內,有兩個人卻正襟危坐,緊張嚴肅得如同下一秒就要去主席台講話。


    最後,還是徐明海率先以一個獻花的姿勢把懷裏的“晶晶”猛地遞了過去——他覺得久別重逢總得送點什麽!


    秋實愣了一下,隻好順勢接過吉祥物,然後拿在手裏捏了捏:“好像比盼盼瘦點兒。”


    “果子……”徐明海終於開口,“這麽多年,你跑哪兒去了?”


    對方荒涼無助的語氣帶來巨大的殺傷力,秋實的心頭就像是被刀剜去一塊,血流如注。可時過境遷,他畢竟不是當年那個顧頭不顧腚的愣頭青了,做不到把陳年傷口翻出來大方地供人參觀。


    秋實刻意略過期間一切的陰差陽錯,隻說:“我在澳門。”


    徐明海想起剛才七叔也說果子這次是從澳門入境,表情不由得更加茫然:“怎麽……去那兒了?”


    因為當時除了澳門,我無路可退也無處可逃。秋實在心裏默默回答。


    可世間的人,又有幾個吃得消真話?


    “一言難盡。”


    最後,秋實隻是用這四個字的萬能句式企圖蒙混過關,並轉移話題:“剛才坐地鐵來的時候差點迷路。我記得走的那年北京隻有1號線和環線,2塊錢可以隨便坐。現在都變成自動售檢票了……”


    還沒等他感慨完,徐明海的左手忽然就出現在倆人視線的交界處。秋實這下啞了火。


    隻見一圈黑藍色的咬痕明明白白地刺在對方的虎口處,簡直是觸目驚心。他這是做什麽?不怕另一半問嗎?就算女方不知道來龍去脈,他爸媽總是了解內情的,能由著兒子胡鬧?


    “這些年,每當覺得自己快撐不下去了,我就看著它。隻要想起你小時候咬住我不鬆嘴的狠樣兒,我立馬就能回血,特管用。”徐明海提起21年前的事,語氣就像是在說昨天。


    而“昨天”,恰恰是秋實此刻最想逃避的。他知道,這個口子隻要一撕開,就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洶湧往事,免不了讓人肝腸寸斷。其中的痛苦,他狠狠嚐過,至今都未痊愈。


    多虧這時場內的led巨屏上閃過大牌嘉賓的畫麵,秋實忙抬手一指:“薩馬蘭奇!”


    徐明海:“?”


    “我記得亞運會那年他就已經70了,”秋實按下如雷的心跳,顧左右而言它,“老爺子身子骨兒真硬朗。”


    徐明海哪兒被他帶跑?強行把話題扭轉回來:“果子,其實那天我也在肯德基。後來看到別人發給我的照片才知道你回來了。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


    “布什也來了?”秋實依舊在自言自語,“911的時候我在電視上看見雙子塔先後倒塌,感覺簡直是世紀末日。”


    “當年讓你去廣州上學,是我的錯,我一直後悔。果子,我以為我媽得絕症了,所以想讓她好好走完最後幾年,沒想到居然是場天大的烏龍。”徐明海隻恨自己沒長100張嘴,好能把前因後果一股腦說清楚,“等我去廣州找你的時候,學校卻說你沒有報到。”


    “普京是不是吃長生不老藥了,為什麽鋼顏永駐?”秋實一臉納悶。


    徐明海這會兒可騰不出功夫來關心各國領導人。他再遲鈍也反應過來了,什麽成熟男人,什麽穩重氣質?完全是自己腦補加意淫出來的!眼前這人,根本還是當初留下一句“千山我獨行”就消失了十一年的熊孩子!


    如今不知哪路菩薩開了恩,大發慈悲地把人給自己送了回來。而他卻隻想粉飾太平,壓根兒不再提當年的愛恨情仇。


    憑!什!麽!


    他說過,哥我喜歡你,我要跟你好上一輩子。


    他說過,哥,等我長大以後給你買車買房!


    他還說過,徐明海,我愛你。


    都他媽的一筆勾銷了是嗎?!


    “果……子……”徐明海紅著眼睛,恨不得把這倆字兒一個一個地咬碎。


    秋實嗅到危險,下意識地渾身繃直,生怕聽見什麽血光之詞。


    徐明海攤開十個光禿禿的指頭,衝著秋實開門見山:“我沒結婚。”


    他這招驢唇不對馬嘴的效果立竿見影,秋實白了臉。


    徐明海再接再厲,隻差把貞節牌坊扛上肩:“我不光沒結婚。這些年也沒談戀愛,連炮兒都沒約過!”


    這話被他說得坦坦蕩蕩又中氣十足,惹得周圍坐得近的部分觀眾擲來白眼兒。這大喜的日子,又是國際場合,聊什麽不好,聊約炮兒?低俗!


    秋實沉默了,放棄繼續扮演開幕式解說員的角色。


    “我一直在找你,也一直在等你。”徐明海把十一年的悔恨積鬱在胸口,一吐為快,“咱們有多難得才能在此時此刻碰見?果子,你明明都肯回家了,為什麽要跟我裝失憶?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麽過來的?你……”


    “哥,”秋實開口打斷對方,“你的犧牲和委屈我都聽見了。但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我早就有了另一半?”


    “……”


    這事兒,徐明海不是沒想過,隻是每次都非常本能地排斥這個念頭。他的想法樸素得有些冒傻氣——因為倆人缺少一次清清楚楚的告別,所以徐明海壓根兒不覺得他們分手了。既然沒分手,怎麽能和別人好呢?那不是搞破鞋嗎?!


    “他不會為了一場烏龍就把我趕走;他會在我最落魄最狼狽的時候給我一個希望;他關心我的感受,在乎我的前途。更何況,你完全搞錯了。”秋實頓了頓,說,“我這次隻是來看開幕式,不是’回家’。我在北京沒家。”


    這話像是當頭一棒,直接敲醒了徐明海。他怎麽一著急都全忘了,當年這孩子拿自己當世上唯一的親人的時候,是他將人一把推開的。


    不過,哪怕是恨,他也要果子重新再恨上自己。徐明海知道,恨和愛從來都是一體的,恨更需要花力氣。


    而此刻的當務之急,則是先要解決那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另一半”。


    “對你這麽好?”徐明海口含二兩老陳醋,咬牙問,“人呢?叫過來給哥看看啊。”


    他們長久地對視,瞳仁裏一點點擦出怒火。


    秋實直接從兜裏掏出手機。打給華嘉輝的電話接通後,他飛快地用廣東話和對方說了幾句。大意是碰上了一個騷擾自己的流氓,求嘉輝哥江湖救急。然後,他按下免提鍵。


    “喂,阿秋有男朋友。”華嘉輝那廂完全是黑社會大佬的口氣,“敢打他主意,我叫人套你麻袋直接丟海……不對,是丟護城河!”


    “阿秋……”徐明海冷哼一聲,“還沒到三九四九冰上走的時候您就打上噴嚏了,多注意身體。”


    隨即,他灼熱的目光望向秋實,同時改用流利的廣東話說:


    “話畀你聽,佢唔係乜阿秋,佢係我嘅果子。我愛佢,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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