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北京


    私家車單雙號出行的政策自奧運開幕式前就正式實行,這讓白天的三環路暢行無阻。徐明海把鄭小軍送到他家小區門口,然後一鬆手刹準備離開。


    “哥。”鄭小軍站在車門外喊他。


    徐明海點了腳刹車,側頭問:“啊?”


    “沒事兒,我是想跟你說,”鄭小軍撓了撓頭,“你別老成天心事重重的,我瞅著都替你難受。咱得往積極的方麵想不是?或許……他明兒自己個兒就蹦出來了。常言道,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徐明海心頭一酸,嘴上卻笑著說:“別操心大人的事兒了,快回去寫作業吧。”


    鄭小軍揮了揮手,噠噠噠地跑走了。徐明海看著對方年輕的背影不由得感慨,小屁孩兒安慰起人來還一套一套的。


    鄭小軍是徐明海兩年前才認識的。有一次他去動批辦事,正好趕上自己檔口上一個小姑娘肚子疼。徐明海於是趕緊讓她回去休息。


    “我走了,攤兒怎麽辦?”小姑娘挺敬業。


    “嗨,我盯會兒不得了嗎?3點關門兒,也沒幾個小時了。”


    “您一大老板,多不合適啊。”


    “得了吧,”徐明海笑著轟人,“臉都白了,打車走,車費算我的。”


    小姑娘謝過自己英俊帥氣又熱心腸的老板,捂著肚子走了。


    多少年沒自己上手練過攤兒了。徐明海看著周圍堆得滿滿當當的貨,想起12年前某個大雨滂沱的午後,有個人貼在自己耳朵邊上,低低啞啞地問他知不知道套兒怎麽用。


    就在徐明海低頭沉浸在往事裏的時候,忽聽有人問:“哎,老板。這牛仔褲怎麽拿?”


    哪有做買賣的快關門了才跑動批的?徐明海都懶得揭穿這幫精神批發商。他抬起頭來直接報了個零售的價格:“120。”


    誰知對方聽了也不侃價,嗬嗬傻樂了半天才說:“老板,你可真帥。”


    徐明海:“……”


    “哥,你完全是我的菜,咱倆能試試嗎?”


    徐明海不由得感歎社會真是進步了。擱自己年輕那會兒,“同性戀”這仨字比搶劫放火還讓人唯恐避之不及。可如今,眼前的半大孩子竟然光明正大地向一個陌生人提出這種要求?什麽誰是誰的菜?當這兒是飯館啊?


    徐明海一抬手:“滾。”


    可當時這位才上高二的90後鄭小軍非但沒滾,反而厚著臉皮纏上了70後的徐老板。


    其實,也不是完全躲不開。可對方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韌勁兒讓徐明海想到了果子,甚至想到了不知是不是還在新西蘭放羊的小燁子。抑或是說,鄭小軍讓徐明海想起了他們呼嘯而過的青春歲月。


    就像母校對麵那棵洋槐,每年都能開出雪白的花朵。這世上永遠都不缺勇猛少年,奮不顧身。但他的果子,從始至終,就那一個。


    所以,他幹脆拿鄭小軍當成一個缺心少肺的傻弟弟。看他談起戀愛來就“哈哈哈”一陣,失戀了又“哇哇哇”一陣,還挺有意思。


    晚上回到家,徐明海和爹媽一起吃飯。李豔東和徐勇這些年眼瞅著老了,但身體還都不錯。


    “今兒錢大媽來電話了,”李豔東給徐明海加菜,“她說區政府打算把咱胡同那塊兒劃成’文化街’。公家出錢,恢複到民國時期老北京那樣兒。等弄好了,原來的居民可以搬回去住。不想搬回來的,也可以租出去讓別人做買賣。”


    徐明海愣了一下:“真能搬回去?”


    “聽說是能,”李豔東說,“就是時間上沒譜兒。我估摸著,至少得再有個兩三年。”


    話說,大雜院放出風兒來要拆遷那年,正是徐明海最難的時候。為了他那20個攤兒,欠下一屁股的外債,睜開眼就滿世界找錢去。


    可饒是這樣,徐明海就是死活不同意拿了拆遷款拍屁股走人。徐明海害怕。他怕自己走了,院子拆了,胡同沒了,果子回來找不著家。


    李豔東知道兒子的心思。於是,這個盼了半輩子能住上樓房的女人,愣是在居委會來動員騰房的時候,躥上了屋頂,然後扯著脖子喊開發商敢動手拆,自己就敢往下跳。看得所有人傻眼。


    不過,胡同裏的街坊都認為徐家這麽做,無非是為了多訛些拆遷款罷了。有人覺得應該這麽鬧,有人則覺得這事兒辦得不地道。


    最後,居委會的錢大媽都跑來給李豔東跪下了,哭著說臨死前想過上幾天不用倒尿盆的日子,求徐明海一家子差不多得了。


    總之,當時的場麵非常狗血,也非常悲情。芸芸眾生,大都是無權無勢的平頭百姓,誰不想過得舒心點兒?徐明海想,他們的幸福不該被自己的私心拖垮。所以最終,徐家還是在拆遷同意書上簽了字。


    隻是後來開發商掉鏈子的事兒,完全是意料之外。紙鳶胡同的居民集體上訴,官司倒是打贏了,可各家兒也被拆得七零八落,再也回不去了。


    現在回想起那一陣子來,跟世界末日沒兩樣。徐明海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站在出租房的窗邊就想自己說什麽也得撐下來,否則果子回來了他也沒臉見對方。


    幸虧,第二年徐明海就緩了過來。


    動批的那個新樓名氣越來越火爆。不光各地批發商趨之若鶩,學生、上班族、外地遊客,甚至連個別明星都把這裏當成“淘衣勝地”。每天人頭攢動,特別是周末,就跟打仗似的。


    這麽一來,大廈內的攤位費也開始原地飆升。20個檔口被徐明海攥在手裏,如同20隻會下金蛋的母雞,看得同行眼熱得不行,都誇他有遠見。


    徐老板這把,贏得堪稱是驚心動魄。


    後來,他在離西單不遠處的宣武門附近買了套大三居。2003年初,又在“珍鐸公館”開盤後,第一時間買下了2號樓的501室。徐明海隻是不知道,這套被他拿來做婚房的屋子,什麽時候能真正住上人。


    “兒子,兒子?”李豔東拍了拍徐明海的肩,“琢磨什麽呢?”


    “哦,沒事兒,聽您提起大雜院就晃神兒了。”徐明海把碗裏的飯快速扒進嘴裏,站起來就往廚房走,“兩三年而已,一晃就過去了。等真弄好了我第一個搬回去。我可跟您不一樣,我就喜歡住平房!平房多好啊,冬暖夏涼接地氣兒……”


    後麵的話明顯摻進了哽咽的氣息,變得含糊起來。李豔東知道,徐明海這是又難受上了。


    她歎了口氣,轉而給徐勇加菜,小聲說:“你兒子啊,驢糞蛋兒表麵兒光,可這心裏頭都快慪爛了。唉,也不知道這果子到底在哪兒呢。你說,咱還能不能等到他回來那天啊?”


    “兒孫自有兒孫福,”徐勇輕輕抿了口牛欄山,“等唄,咱現在……不就隻趁時間了嗎?”


    徐明海刷完碗,回到自己屋,順手拿起桌子上一本封皮泛黃的“挪威的森林”。


    聽說現在流行的不是盜墓就是宮鬥,可他都沒興趣。這本書是果子留下的,當年對方有一陣老抱著不撒手。徐明海是最近才開始看,隻覺得平平淡淡中又帶點兒黃。但放下後,心裏又不免惦記著。


    此刻,當他歪在床上讀到“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遇的人會再相遇。”時,心髒和手機同時都是一哆嗦。


    徐明海放下書,掏出自己的n78一看,原來是鄭小軍同學發來的騷擾彩信。


    “哥,這是今天我在北京那第一家kfc裏留下的倩影,特帥吧?”


    對這種在大庭廣眾下搔首弄姿的自拍行為,徐明海特別不能理解。他掃了一眼就把手機丟去一旁,懶得打擊小屁孩兒的自尊心。


    隨後,晚飯吃鹹了的徐明海去客廳喝了兩回水,上了趟廁所,又被徐勇叫去給電腦殺了殺毒。整個過程中,他老覺得哪兒不對勁。


    一種過於古怪又隱隱有些熟悉的感覺始終籠罩著徐明海。直到他再次躺到床上抓起書,突然,一小束電流從他的腦子裏炸開,然後一路往尾巴骨鋪泄。


    他知道是哪兒不對勁了!


    徐明海一把抄起剛剛被自己扔下的手機,重新按開那條彩信。沙漏狀的圖標轉啊轉,徐明海就在這空檔間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圖片終於打開了。透過鄭小軍占滿屏幕的笑臉和剪刀手,徐明海在肯德基的落地窗前,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


    這個影子在2.4英寸的屏幕上陡然變大。然後,一點點地填滿了他整個腔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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