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秋實聽見有人問好,才發覺自己已經站在了售樓處的大堂裏。


    麵前說話的人是個年輕姑娘,雖然身著黑色製服,但渾身依然流露出青澀的學生氣質。


    “先生,珍鐸公館的樓盤您要了解一下嗎?”


    秋實掃了眼對方的身上的名牌,隻寫了是實習生。


    “請問,”秋實頓了頓,“這裏是什麽時間建好的?”


    “早就建好了,隻是手續上一直有些問題。所以年初的時候才開始正式對外銷售。可誰都沒想到,還沒賣上幾個禮拜呢呢,就趕上疫情。您早一天來我們都沒開門。”說著,秋實被她帶到沙盤前。


    “這是樓盤的鳥瞰模型,咱們現在在這裏。”她拿著激光筆在南麵畫了個圈,“因為樓盤南向的部分房間可以看到阜城門內大街路北的妙應寺,而“長安客話”中對妙應寺的風鈴有過’珍鐸迎風而韻響,金盤向日而光輝’的描述。”


    小姑娘一字一句仿佛在背課文:“所以這裏就叫“珍鐸公館”。從小區名稱到建造品質,方方麵麵都力求彰顯業主的品味和文化底蘊。”


    麵對精致的微縮景觀,秋實那個頑固的夢光天化日下就跑了出來。他看見那兩個十幾歲的少年此刻就站在dream?house裏,兩張臉上寫滿期待。


    “這裏五層南向的房間……我能去看看嗎?”秋實手部微顫,指著其中一棟樓宇模型。


    如此言簡意賅且不按照通常流程的要求讓姑娘一愣。她納悶:“您不需要了解下價格和目前的優惠政策?”


    秋實意識到自己有些唐突,於是便就坡下驢問了問相關信息。姑娘介紹得格外認真,神情也挺緊張。一看就是工作壓力不小。


    “總之,“珍鐸公館”升值潛力巨大,不管是自住還是投資,都是不二之選!”培訓內容妥妥背完後,她終於長出一口氣,然後略帶小心地問,“您看我說得行嗎?”


    秋實露出帶有鼓勵意味的笑,連說很好。


    “您是安慰我呢,”姑娘也笑了,放鬆下來,“我們經理老嫌棄我說話說不到點兒上。人又笨,怎麽教都教不會,見天天兒挨罵。”


    “實習隻是給自己一個接觸社會的緩衝期而已,壓力別太大。”秋實說,“何況你剛才講得確實挺好,不是誰都有心把資料背得滾瓜爛熟的。”


    姑娘聽了挺高興,因此也增長了些信心。實習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碰上這麽帥氣又有耐心的客人。不像有些男的,正經話沒說兩句就色眯眯地打聽,哎呀小姑娘多大啦?畢業多長時間啦?幹售樓小姐累不累呀,賺得多不多呀?先生來先生去的太見外了,不如就叫大哥吧!聽著就讓人作嘔,恨不得拿高跟鞋在“大哥”頭上戳個洞。


    “您要是感興趣,我帶您去看看樣板間。”姑娘主動請纓。


    秋實趁機把話題兜了回來:“我還是想看看這棟樓的五層南向的房子。具體原因……實在抱歉,不太方便講給你聽。但我可以把身份證暫時押在這裏。”


    秋實坦誠的態度讓姑娘頗為動容。她請秋實稍等便走回前台,在係統裏查了查後抬頭說:“不好意思,先生。2號樓的501早已經賣了。”


    秋實愣了下,一股衝動驀地淹沒了腦子。他脫口而出:“買家姓什麽?”


    “啊?實在對不起,先生。”姑娘為難起來,“我們不可以透露業主信息的。”


    理智即刻回歸,秋實不由得為自己剛剛瞬間的反應感到輕微的可恥。相愛時說過的情話和誓言,再明媚動人也早被過往的時光一巴掌拍得稀碎。怎麽還能期待別人對那些渣滓濁沫念念不忘?這世上,又有幾個九爺和鄭生?


    他費力牽動嘴角:“不好意思,那就帶我去樣板間吧……那邊也能看到白塔嗎?”


    而姑娘此刻卻被對方落寞壓抑的神情刺激得心頭一顫。她咬了咬牙,小聲說:“不過501的業主一直沒過來辦理收房,鑰匙還在呢。您要是特別想看,我……我就偷偷帶您過去一趟。不過您可千萬別說出去,要不我實習分兒就沒了。”


    突然間的柳暗花明讓秋實十分感激。他再三保證打死也不說後,姑娘便從抽屜裏找出鑰匙,然後抻著脖子前後左右看了一圈,倆人就出門一路向2號樓走去。


    小區內的綠化做得很好,處處都透著高檔社區的勁頭。使得當年荒蕪破敗的氣息蕩然無存。半天,連蚊子都沒飛來一隻敘舊。


    秋實跟著姑娘走到2號樓,然後乘坐電梯抵達五層。隨著電梯到達後發出的“叮”的一聲,秋實心裏狠狠漏了一拍。


    眼前一梯兩戶的設計使得樓道看起來寬敞明亮。和大雜院逼仄的進門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再也沒了那堆積如山的蜂窩煤、凍得硬邦邦的冬儲大白菜和各種壓根兒不值錢卻又舍不得扔的破銅爛鐵。


    姑娘拿出鑰匙,對準501的鎖眼探進去,輕輕轉動兩圈後門就開了。秋實隨之便踏入到一場陳年舊夢中。


    “501的戶型是南北向的兩居室,128平米。精裝修,實木地板,進口壁紙,整體廚房……”姑娘還在逐一介紹著屋內的硬件設施,秋實已經站到南側的落地窗前。


    這裏視線依舊開闊極了,迸射而出的霞光把雲朵統統抹上厚重的殷紅色。遠方的白塔蟄伏於夕陽下。男女老少在棋盤格似的馬路上走走停停,仿佛一切都沒有變過,充滿了綿綿的舊日情意。


    “不是,你打啵兒怎麽都不閉眼啊?”


    “我得給我媳婦兒掙錢,讓他天天吃上曲奇味兒八喜。”


    “果子,以後這兒要是建成居民樓了,咱就買這戶兒,好不好?”


    秋實相信自己此刻眼眶裏的濕潤是因為夕陽焊花般的光線。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淚水生生逼進心窩兒裏,不讓其有機會曝露於眾。


    他想,自己這六年其實過得很好。踏踏實實念完了書;陰差陽錯替九爺了了心願,甚至還得到了一筆意外之財。嘉輝哥拿他當家人,一麵照顧他一麵教他做事,搞得某些新入行的疊碼仔見麵都會主動喊他“秋哥”。


    他不該再惆悵,也許這才是生活和愛情的本來麵目。就如李碧華在“胭脂扣”中所說的那樣。大概一千萬人之中才有一雙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隻化為蛾、蟑螂丶蚊蚋、蒼蠅、金龜子,就是化不成蝶,並無想象中的美麗。


    秋實的心跳終於緩緩平靜下來,恢複了往日的節奏。?他回過神,微笑道謝。


    姑娘依舊熱情:“您要不再看看臥室和洗手間?潔具都是科勒的。”


    “不用了,”秋實站在客廳環顧一圈,“夠了。”


    倆人重新回到售樓大廳。


    “我還想麻煩你再幫個忙。”那間屋子是果子心中最後的桃花源和永無鄉,秋實想努努力。


    “您說,”姑娘一攤手,“反正快下班兒了,我也沒別的事兒。”


    “方便替我聯係一下業主嗎?我想問問看對方願意不願意轉手,價格方麵好商量。”說完秋實又補充道,“我也知道希望不大,但沒試過總是不甘心。”


    姑娘沒想到這位客人一門心思就認準了2號樓的501,這事兒可真夠怪的。不過她剛開始實習那會兒,也算見過不少世麵。


    有帶著小三兒來買房被老婆抓包,當場幹架的;有婚沒結成,定金退不了就要砸售樓處的;還有號稱自己是某某領導的親戚,非得嚷嚷房價必須打五折的。這麽一比,眼前這個帥哥提出的要求也不算特別匪夷所思了。


    她想了想,決定說實話:“先生,其實整個疫情期間房價一直都在陰跌。說不定……業主還真樂意出手呢。送佛送到西,房子我都帶你看了,就順便幫您問一嘴得了。”姑娘一麵說,一麵利索地抄起電話按照係統裏的記錄播出一串號碼。


    接通後的嘟嘟聲傳來,夾雜著電流的動靜,合夥在空氣中留下一陣陣顫栗。等待的感覺讓秋實莫名緊張,如同臨刑。


    過了老半天,電話終於被人接起,隨即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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