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持續發作,路麵上的積水愈深。部分忘了帶傘或雨衣的行人被迫縮著身子躲在路邊的房簷下。


    此時,一個人在他們麵前飛奔而過,濺起的水花堪比急馳中的小汽車。


    “哎呦喂!這怎麽話兒說的?!”某位被波及到的大爺不樂意了,立馬開始發揮首都人民的碎嘴子精神,扯著脖子嚷嚷,“大下雨天兒的還練短跑?小夥子,你這水上飄的功夫可沒到家!”


    “您老什麽眼神兒啊?這一看就是失戀了!”旁邊的人一針見血,“人家正痛苦呢!”


    “再痛苦也別跟自個兒身體過不去啊!再著了涼,不他媽更崴了嗎?”大爺以過來人的身份振振有詞,“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嗐,沒事兒,年輕人身體壯不怕澆。”其他人也跟著一起撿樂兒,“不把這點邪火兒撒出去,您說,這晚上能睡得著嗎?”


    身後隱約爆發出的哄笑聲讓秋實跑得更快了。等他衝刺似的把全身的力氣耗盡,心情也從逐漸從憤怒變成了悵然。


    剛才在店裏發生的一幕不敢細想,越想越尷尬,越想越上火。嘴能騙人,身體的反應卻撒不了謊。就像衡燁曾經斷言的那樣——徐明海壓根沒長那根筋。


    這話秋實當年信,隻是他偏偏不肯就這麽算了。“筋”既然徐明海沒長,那他就腳一跺眼一閉,不管不顧地給對方搓出根兒炮焾來。


    其中過程雖然艱辛曲折,結果卻是相當盡如人意。


    那個時候,秋實認為塵埃落定,倆人能像童話故事那樣,從此過上那種千篇一律卻令人安心的日子。可隨著他年輕健康的身體越來越成熟,某種天生帶著罪惡感的念頭也日漸囂張。


    有一次,他在廁所碰見幾個躲著抽煙的男同學。其中一個痛不欲生,言談間能聽出來是跟好了三年的女朋友分了。


    “操,是哥們兒自己沒用。”對方挺大的塊頭低頭抽泣,“有一回她都躺床上了,我他媽愣是沒敢動。要是那時候我倆好了,現在肯定不會掰。”


    這話莫名點醒了秋實。


    原來以某種標準看,他跟徐明海目前這個狀態根本不能算“好了”。除此之外,還隨時有“掰”的風險。如此一來,本就焦躁灼人的欲望又混合進來了無形的壓力。


    井無壓力不出油;人無壓力輕飄飄。秋實腳踏實地,越來越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麽了——他要進入徐明海,占有徐明海,完完全全徹徹底底讓倆人“好了”。


    但以秋實對徐明海的了解,真要進展到這步對方八成得翻車。於是他決定身體力行地給徐明海上一課,讓打小兒語文成績堪憂的人明白什麽叫: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想法既然有了,剩下的無非就是如何落實而已。


    有一點徐明海沒說錯,秋實的謊沒編圓。那幾個套兒壓根兒不是來自“街道計生辦”的免費大放送,而是他偷偷跑去“成人用品”商店裏買的。


    看店的大媽百無聊賴,忽見走進來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兒,頓時來了精神。她聽說是要買“避孕套”,立馬對著一看就是“雛兒”的秋實相起麵來。


    “小夥子,看你鼻子又高又挺,拿大號兒的吧!”大媽端的是見多識廣。


    秋實不禁想起徐明海同樣高挺的鼻梁,臉上一紅,低下頭蚊子似的哼了聲:“嗯,行。”


    “哎呦呦,”大媽樂了,“都大小夥子了還害臊呢?!咱這可都奔著千禧年去啦!”說著她就給秋實介紹起貨櫃上好多看起來匪夷所思的東西。


    大媽業務知識熟練,拔苗助長,導致秋實這方麵的知識被迫提高了很一大截。


    “用得好回頭再來阿姨這兒買啊!”最後,她用大嗓門送走了頭上冒煙的年輕人。


    秋實從那天起便把東西小心揣在兜裏,暗暗開展計劃。沒想到擇日不如撞日,風雨雷電四位神仙平白就搶了紅娘的活兒,在恰到好處的時間送來一場恰到好處的秋雨。


    堆滿衣服的鬥室雖然未備紅燭一對,卻稱得上是洞房春宵,連空氣裏都充滿了水到渠成的暗示性。那個鼓足勇氣,偷偷去買套兒的“雛兒”在心上人的身下完全是不攻自破的情態。


    萬事俱備。


    結果,炮焾兒沒點著……


    秋實胡思亂想中一路跑回胡同,可還沒等進院,就在門口瞅見了同樣狼狽的人。


    “九爺!”秋實喊了一聲,忙跑過去把老頭扶住,“您怎麽出來了?”


    “我找人!”九爺挺有理。


    “咱先回去,回頭我幫您一起找。”秋實隻得先按下一肚子心事,順著九爺往下說。


    “不介!”九爺梗著脖子大聲拒絕。


    秋實也學他梗脖子:“那我以後不去北新橋的泰華齋給您買薩其馬了。”


    九爺這下立馬服軟兒了,於是一老一小兩隻落湯雞就這麽回到屋裏。秋實顧不上收拾自己,趕緊伺候九爺換衣服。


    “你多早晚幫我找人?”九爺沒忘這茬兒。


    “明兒就去。”


    給九爺換上幹淨衣服後,秋實拿著毛巾幫他擦頭發。


    “可別騙我。”九爺眼珠珠地盯著秋實。


    “騙您是狗。”秋實說完這話,突然想起徐明海,繼而想起平日裏他對自己的那些好,眼裏忽就一熱。秋實下意識抬手去擦眼睛,然後發現擦不擦其實沒什麽區別,頭上臉上還都是未幹的雨水。


    秋實吸了下鼻子振作起精神想要繼續,不想手裏的毛巾卻被人接走。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臉上殘存的水份就被茸茸地蘸幹了。


    然後隻見九爺認認真真地問:“誰給你氣受了?”


    秋實使勁擠出個笑:“沒誰,迷眼了。”


    “切,不說拉倒。”九爺孩子氣地撇了撇嘴,“不和你好了。”


    秋實這回是真笑了,心情也稍好了些。他找來吹風機把九爺半濕的頭發吹幹,然後用梳子仔細弄好。九爺愛幹淨,向來都是個利落人。


    “這麽些年您都沒告訴我要找的人是誰。”秋實低聲說,“可我從來沒說過不跟您好了。”


    半晌倆人誰都沒說話,屋裏安靜極了。當年那些蟈蟈啊、油葫魯啊,鳥兒啊什麽的早沒了。九爺精力不濟,而小一輩兒的既不懂怎麽養也不懂怎麽遛,現如今也就隻有那隻老白貓會偶爾來轉一圈。


    “我找的是我愛人。”九爺突然開口。


    秋實聽到這裏立刻停下手裏的活兒。他看著老人已微微渾濁的眼睛,怔怔地問:“九爺,您的愛人……特漂亮吧?”


    到底是年輕人,情愛的話題總離不開色相二字。


    “膚淺,”九爺輕哼一聲,但又繼續說,“當然漂亮。一頭半長的卷發,瞳仁兒是棕綠色的,睫毛特別長。可嘴唇卻薄得很,天生一副無情的樣子。”


    “外國人?”秋實不禁詫異,但一想九爺他們那個風起雲湧的年代馬上就釋然了。


    九爺點頭:“算是吧,中葡混血。”


    “您,”秋實頓了頓,“您愛她嗎?”


    如果是徐明海麵對這種問題,他隻會笑著說“真夠瓊瑤的”,“酸不酸啊?”。


    但九爺很坦誠,他不遮不掩直白回答:“愛。至少……在我們彼此看來是愛。”


    “那為什麽會分開?”秋實得到答案,還不甘心,繼續追問。


    “年輕的時候啊心高氣傲,把愛看得太沉也太重。動不動就拿來要挾對方,凡事都要順自己的意思。殊不知,那些死活過不去的坎兒,丟不掉的麵子放不下的裏子,在命運和時代麵前,簡直比羽毛還輕,風一吹就散了。等醒悟過來展眼一看,幾十年就這麽過去了。”


    聽了這話,秋實久沒出聲。他站在原地,直到身上滴答而落的水逐漸把腳下洇出一個水窩。


    “小果子。”九爺顫聲喊他。


    秋實循聲抬頭,九爺似乎已經清醒了過來。


    “您好點兒了?”


    “我壓根就沒事兒!”


    依舊是扭臉不認賬的經典風格,秋實早就習慣了,也不生氣。


    “小果子,”九爺沒頭沒尾地問,“那你呢?”


    “我什麽?”秋實把身上早就濕成了蔥皮兒一樣的白襯衫脫下來。


    “你愛小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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