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張標準的流氓臉,過早地就被酒色財氣浸透了。走在馬路上,無端會讓人退避三舍。


    而此刻秋實正被薑小勇壓在身下,渾身是土,臉頰紅腫。


    一陣尖銳的痛感錐子似的往徐明海心裏紮。他來不及問什麽,頃刻就把自己當成炮彈擲了過去。等近了倆人的身,徐明海掄圓了手裏的家夥便往薑小勇的血腦袋上抽去。


    薑小勇也算是打架的行家。他見來者話也不說,上來就是豁出命去的架勢就知此人不是善茬,跟今兒這高中生同屬一個風格。於是當即放開秋實,身子就地往旁邊一滾。


    秋實身子失去禁錮,頭暈腦脹,喉嚨裏更火燒火燎,止不住地想吐。但他還是拚盡最後一絲力氣,翻身就抱住薑小勇的腿。


    與此同時,鐵棍已在徐明海手裏堪堪變了走勢,最終削上薑小勇的左肩。隻聽“哢嚓”一聲,分筋斷骨的聲音和淒厲的慘叫同時回蕩在空曠的工地裏。


    徐明海此刻顧不得一邊打滾狂怒的薑小勇,蹲下身趕緊把秋實抱進懷裏。


    夕陽西下,在一片荒煙蔓草中。失而複得的擁抱讓秋實覺得像是置身於小時候的夢裏。這是倆人最後一次並肩作戰鏟奸除惡,從此便可以浪跡天涯,笑傲此生無厭倦。


    可惜,徐明海率先帶頭打破氣氛:“那傻逼動你哪兒了?!”


    沒等秋實開口,薑小勇捂著胳膊開始嚎喪:“操你們大爺的!我動他什麽了?!是他帶我來的這兒的,話還沒說兩句,抽冷子就他媽拿磚給我開了瓢!我操!這你媽逼這是什麽世道?我要報警!!!”


    耍流氓的頭回吃了虧,鬱卒之情簡直衝破天際。


    嗯……情況似乎和徐明海稍微想得有些出入。他低頭看了眼懷裏的人,果子清澈的眼裏透出些許心虛。


    “你他媽還有臉要報警?”徐明海索性三百六度無死角地護犢子,“你一個局子裏掛了號兒的臭流氓,光天化日跟蹤我品學兼優的弟弟一路從學校到這裏,分明是想尋仇殺人。姓薑的,這回你甭想能善了。”


    “操,我殺人?我看是你倆要殺我!”薑小勇頂著一臉血罵道,“這小逼崽子搞我女人!我就想嚇唬嚇唬他而已!”


    “想?”徐明海比流氓還不講理,“想也不行,想也有罪!”


    秋實說:“他帶著刀來的。”


    徐明海皺眉:“什麽刀?”


    “彈簧刀,剛才掉那邊草裏了。”秋實說。


    徐明海點頭:“成,凶器有了。”然後又抬手輕輕碰了碰秋實臉頰,咬牙道,“傷也明明白白在這兒了。齊活。”


    “那是我倆後來打起來誤傷的!我他媽根本沒敢下狠手!要不你弟能就傷這麽輕?”薑小勇大喊大叫,語調裏全是委屈。


    “那我還該謝謝你了?”徐明海冷笑,“薑小勇,知道未成年殺人不犯法嗎?以後再想欺負孩子的時候記住這句話。別以為誰都是慫的,不敢跟你玩命兒。還有,冤有頭債有主,跟於紫處對象的人是我。”


    秋實忍不住?了一下徐明海,徐明海安慰地拍了拍他,繼續說:“人家姑娘不樂意跟你好了,再跟誰談戀愛都不歸你管。強取豪奪,你他媽當你是薛蟠啊?再者,我跟於紫已經斷了。我倆既沒搞也沒睡,連啵兒都沒打。你信就信,不信等你傷好了來找我。我就住紙鳶胡同,你隻要問徐明海是誰,街坊都認識。”


    徐明海正說著,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徐明海望去,是小七叔帶著幾個片兒警到了。


    “行啊!小海,你小七叔還擔心你和果子。沒想到這流氓被你不費吹灰之力就擒獲了!回頭所兒裏分你麵錦旗:捍衛正義!”


    “不是,警察叔叔,警察叔叔您明察啊!”薑小勇躺在地上扯著脖子喊,“我這腦袋都開花兒了,膀子也掉了,我才是受害者!”


    “得了吧,有長成您這模樣兒的受害者嗎?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的底兒。宣武那片兒誰不久聞您的大名兒啊?天天招貓遞狗,打架鬥毆。現如今居然跑我們西城的地界兒來禍害人了,膽兒夠肥的啊?薑小勇。”


    “警察叔叔我錯了,我頂多算是被愛情衝了頭腦,跟倆小兄弟爭風吃醋……”薑小勇沒料到人家門兒清,隻紅著眼睛求饒,“您要不,要不先把我送醫院去再教育我吧,我這膀子還打算要呢。”


    徐明海搭茬:“叔兒,果子說那邊還有凶器呢!”


    小七忙過去彎腰找了一遍,然後戴上手套把彈簧刀拾了起來。


    “行,薑大爺,咱先送您奔醫院,然後再結您這個持刀傷人案。”小七示意同事把要死要活的人架起來,然後問秋實,“果子,傷得怎麽樣?要不一起去醫院?”


    秋實搖了搖頭,看了眼徐明海。


    “果子傷得不重,就是有點嚇著了。”徐明海接過話來,“叔兒,您先忙您的。我陪果子去衛生站看看,明兒再去所兒裏找您去把該補的手續補全。”


    商量好後,幾個片兒警就把人帶走了。


    “回家嗎?”?徐明海扶起秋實。


    秋實低頭小聲說:“我現在回家不得嚇著我媽?”


    “那你就不怕嚇著我?”徐明海沒好氣兒,“赤手空拳跟人玩兒自由搏擊,出息大了。”


    秋實看了徐明海一眼,沒說話,撣了撣身上的浮土,轉身沿著爛尾樓的台階慢慢往上走去。徐明海也沒吱聲,隻緊跟著他。


    倆人最後肩並肩一起坐到五樓未封的陽台上,雙腿懸空,迎著熱熱的風,看著遠處螞蟻一樣洶湧的人群。


    徐明海一肚子先是結成冰,現在又化成了水,在心裏蕩漾了半天才說:“怎麽上來就開人瓢。”


    “我那是嚇傻了,正當防衛。”秋實咬嘴唇,“可能……稍微有點兒防衛過當。”


    徐明海:“說實話。”


    秋實:“這幾天心裏憋得難受,誰知道一下車就碰上找茬的。看他虛張聲勢的樣子不順眼,正好撒火。”


    “這也就是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初生牛犢不怕虎,亂拳打死了老師傅。”徐明海歎氣,“幹嘛不跟他把事兒說清楚?拖上個一時半刻,等他找上門來,咱合夥弄他個甕中捉鱉,幹淨利索。”


    “人在明,你在暗,”秋實輕哼,“左一筆右一筆的風流債。個個都去找你,你還不成了篩子?我如今活著就替你擋一擋;要是死了,你也就不用老躲著我了,幹淨利索。”


    徐明海被噎得想從五樓跳下去。


    半晌,秋實假裝不經意問起:“你和於紫……真的連啵兒都沒打啊?”


    “這有什麽可騙人的,”徐明海自嘲,“您臉蛋兒上那天還落著個香呢。我是羊肉沒吃到,白惹一身騷。”


    “不是你說她要胸有胸,要屁股又屁股嗎?”秋實酸不溜秋地問,“跟她在一塊兒不丟人。”


    徐明海沉默了半晌,然後深吸一口氣,抬手撥開秋實額前被汗浸濕的頭發:“果子,咱打小兒受的就是集體主義教育,講究的是整齊劃一按部就班隨大流兒。冷不丁的,你突然喊我說要一起做個異類,我當然會排斥,會害怕。”


    秋實聽了蜷起身子,深深低下頭去,同時露出白皙的後頸,準備去迎接又一次的刀割似的拒絕。


    “但剛才找不到你的時候,我怕極了,怕得簡直快瘋了。要不是那孫子閃得快,沒準兒我真能一棍子給他敲死。這兩種怕一比,頭一種就顯得沒那麽嚇人了。”


    徐明海話裏的弦外之音讓秋實立刻仰起頭顱,臉上的表情像是被抽幹水份的莊稼地,久旱逢霖。


    “哥,”秋實怔怔地看著徐明海,“說真的,你喜歡我嗎?”


    “不喜歡你我把好吃好玩的的都給你?”徐明海開始反攻倒算,“小時候為了你,我挨了我媽多少頓打;長大了,天天白龍馬一樣馱著你上學下學。合著你都忘了?”


    “那,能把喜歡變成愛嗎?”秋實問得傻裏傻氣。


    “你能不能別這麽瓊瑤?”徐明海捂著臉,露出被酸倒牙的表情。


    秋實伸手就去掐徐明海的腰。


    “哎呦,癢癢……”徐明海打鬧間怕傷到人,隻一個勁兒地告饒。


    氣氛漸漸輕鬆起來,倆人又回到了平日的相處模式。


    “哥,”秋實鼓起勇氣開口問,“那天我親你,其實不惡心吧?”


    徐明海沉默一會兒,搖了搖頭。


    “那是什麽感覺?”秋實好奇。


    徐明海挑眉問:“秋大夫今兒坐堂問診啊?”


    “告訴我吧,”秋實故意添油加醋,“我長這麽大第一次啵兒人,結果除了個大耳刮子什麽都落著。晚上回去疼了好久,第二天上課都聽不清老師說什麽。”


    “……”徐明海疑惑地看了看自己手,“我居然使了那麽大勁?不能夠吧。要不你抽回來得了。那天看電影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像是憋著要抽我呢。”


    秋實強忍住笑:“我才不像你這麽混呢。你就告訴那天到底是什麽感覺就行。”


    “懵了,從天靈蓋兒到腳後跟兒都是軟的。心慌,一陣陣喘不上來氣兒。”徐明海紅著臉回憶完,又問,“你呢?”


    “淨害怕了,還能有什麽感覺?”秋實看著漫天形狀奇怪的雲,“之前還想,說什麽都不能讓你知道我的心思,結果下了車腦子一熱就把你親了。當時隻有一個念頭,完了!現在想想真後悔,反正揍都挨了,索性多親幾下。哪怕被你打死都認了。”


    秋實收回視線一扭頭,剛要開口說什麽,嘴唇便被徐明海含住了。


    一時間,萬籟俱寂。隻能得到彼此的喘息和心跳。


    溫柔的索取帶來巨大的攻擊力,從舌尖蔓延到全身,一波接著一波。像高度白酒一樣又辛辣又醉人。陌生的酥麻感順著口腔讓全部的細胞都停止了工作,然後一路往髒腑裏去。渾身的血隨即熱了起來,有了不可抑止的跡象。但心情卻是潮濕又清亮的,幸福得無邊無際。


    嫩黃色的殘夕下,爛尾樓裏飛舞的灰塵草屑包裹著倆人,致使四周彌漫著一股荒草的味道。殘陽就這麽把少年親密的側影放得無比大。


    1993年8月13日傍晚,秋實和徐明海永遠記得那天接吻的感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清白之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費拉曼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費拉曼圖並收藏清白之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