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路裏崎嶇,崎嶇不見陽光”的歌聲,兩個少年的目光毫無預警地撞在一起,然後在空氣裏一點點擦出濃重的火藥味。


    過了好一會兒,衡燁終於恢複了平日那種吊兒郎當的神情。他一麵笑,一麵放慢語速說:“哎呦,駙馬,你這兒酸什麽呢?就算今天江愛芸不來,徐明海也總有一天會交女朋友、結婚生孩子。他總不能守著你過一輩子吧?”


    “為什麽不能?”秋實沉著臉,眼裏泛出寒意,“有我在,他就休想交女朋友、結婚生孩子。”


    這話簡直如同棍棒一樣,直直地就砸到在了衡燁腦袋上。刻意堆砌在臉上笑容“唰”一下褪了個幹淨,衡燁猛地起身蹲在秋實的麵前。他雙手抓住對方的胳膊,用力晃了晃:“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就算以前不知道,現在也知道了。”秋實說著一把鉗住了衡燁的手,低低的聲線中彌漫著硝煙的味道,“別說你隻是弄了個假王祖賢來,就算今天來的是王祖賢本尊,我也不怕。”


    衡燁看著自己被握出紅白色的指痕的手,感到一種雙倍的痛感。他突然意識到,今天舉辦的這個“雙人生日派對”根本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他壓根就不該替秋實捅破心裏那層模模糊糊的窗戶紙。


    “你不怕……你不怕……”


    衡燁迫使自己冷靜下來,他把這句話含在嘴裏咀嚼了幾遍後終於找到了破綻。於是繃緊的嘴角開始上揚,繼而形成了一個頗為鋒利的笑。


    “那你問過徐明海嗎,他怕不怕?”


    話說到這份兒上,彼此心裏都明戲了。說來可笑,廝混了這麽久,那些影影綽綽的少年心事和無法宣之於口的渴望,居然在轉瞬之間便大白於天下了,真叫人猝不及防。


    就在這時,客廳中央又爆發出一陣歡呼和掌聲。倆人一同望去,隻見那廂江愛芸終於推脫不過終於拿起話筒唱起了曲調悠揚的“我隻在乎你”。她從小參加合唱隊,形體嗓子都沒得挑,往那兒裏一站基本就是春晚的架勢。而徐明海則靠做在一旁的沙發上,滿眼皆是欣賞的神色。


    衡燁扭回頭來笑著說:“剛才是我腦子一亂說錯了。徐明海確實不怕,他有什麽可害怕的啊?他壓根兒就沒長著那根筋。”


    秋實眼神一暗,鬆開了手。


    “我的駙馬呀,就算你有金剛鑽,也架不住人家根本不攬你這瓷器活兒。我跟你說,你趁早……”


    還沒等衡燁把話講完,秋實黑棋子似的眼珠便被薄薄的眼皮遮住了。他耷拉在眼瞼上的睫毛微微顫了顫,然後直接喊了一聲“徐明海!”——那音調是奔著珠穆朗瑪峰去的。


    一屋子人集體被嚇了一跳,江愛芸直接破功走音。徐明海哆嗦了一下立刻大步流星就跑過來了。


    隨著他人到了跟前,秋實便歪著身子緩緩躺倒在地。


    衡燁沒想到這位有口皆碑的好學生居然在朗朗乾坤下出此陰招,氣得直磨牙。於是衡燁當機立斷,一麵努力架起秋實,一麵搶先說:“沒事兒!他喝多了,我抱他去我房間睡會兒就行。”


    幸虧徐明海沒掉鏈子。他二話不說彎下腰,直接就把人打橫抱了起來。秋實心裏那沒著沒落的感覺被抹去一些,順勢便把頭埋在徐明海胸前。


    衡燁沒轍,隻能揣著一肚子酸水帶著他們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徐明海進了屋。一麵把人小心地擱在床上,一麵還不忘教育孩子:“長本事了你?瞧把你能的。”


    衡燁跳著腳地轟人:“哥!你快接著跟和江愛芸他們唱歌去,我來照顧果子!”


    可惜對方沒有就此轉身離去,反而說:“小燁子,今兒你是壽星,別冷落了大夥兒。果子既然不舒服,就讓我陪著他在你這屋裏待會兒。你看成嗎?”


    人家當哥的客客氣氣,好言好語。衡燁再怎麽不樂意也隻好磨磨唧唧地站了起來。他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門口,最終在徐明海的要求下“哢噠”一聲關上了門。


    這房子隔音不錯,喧囂聲立刻就被擋在了外麵。


    可當周圍一安靜下來,秋實剛才跟人對峙時的驍勇頓時化作了一江春水向東流。


    他閉著眼,仿佛置身無盡的濃黑之中。腦子裏像是過電影一樣,充斥著各種光怪陸離的畫麵。這些年的時光伴隨著嘈雜切切的背景音像是一輛綠皮火車,帶著他呼嘯著回到了大雜院。


    然後,他就看見十歲的徐明海正衝著個眉清目秀的小不點追問:


    “哎,你誰啊?男的女的?”


    這個問題讓如今的少年嚐到一種綿延不絕的酸楚。


    秋實徒勞地想,要是真能選就好了。哥哥妹妹,天生一對。這是人民群眾多麽喜聞樂見的經典搭配啊。可另一方麵,他十分清楚自己並不渴望成為一個女孩,同時也不想讓徐明海當女孩,他們現在這樣子就挺好的,除了沒地方給發結婚證。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鼻尖突然被人輕輕掐住。對方手指上沾染的煙草味一絲一縷地鑽進呼吸道裏,秋實忍不住深吸了口氣。


    徐明海:“差不多行了。?再裝就沒勁了啊。”


    秋實於是睜開了眼睛。不知道為什麽,這張熟悉得無法再熟悉的臉,此時此刻看起來格外地讓人怦然心動,也格外的宿怨深仇。


    “我才不信你兩罐啤酒就能醉。過年的時候,你陪九爺喝了盅白的也沒見趴下啊。”徐明海一副心明眼亮的樣子。


    秋實被人戳穿,頓時感到一種壓迫已久的委屈和憤懣。他打開徐明海的手:“那你幹嘛假裝上當?”


    “小醋壇子,”徐明海飛斜著眼睛笑著說:“我剛才要是不抱你進來,八成這輩子你都不理我了吧?”


    秋實聽了這話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他瞪著眼直勾勾看著徐明海,心裏一萬個念頭此起彼伏。


    “要說你如今這分量也不輕,天天接來送去的還不成,幹脆拿我當天橋扛大包的了。”徐明海抱怨完,又問,“今天是不是過得不痛快?覺得自己特憋屈,還沒地兒說理去?”


    “……”


    “其實我早看出來了,”徐明海哀哀地歎了口氣,“這麽帥的小夥子,從來沒見你對哪個姑娘感興趣過,給你的小紙條人傳人,都遞我手裏來了,不過都被我直接給滅了。”


    這下秋實連呼吸都停滯了,心裏的一團火“呼”地就躥到了半空中。


    “不容易啊不容易,我們家果子終於開竅了。”徐明海撥弄著秋實額前略為濡濕的頭發,笑著說,“我就等著你這天呢。”


    徐明海知道?徐明海知道!那團火從空中一下子又落回到了秋實的心頭,燒得他五髒六腑一起痙攣。可還沒等他把一肚子的五味陳雜盡數消化,就聽徐明海說:


    “你看上那個江愛芸了吧?”


    秋實千回百轉的一顆心“嘩啦”一聲,粉身碎骨。


    也許是他此刻張著嘴的表情太過茫然,徐明海立刻就笑著說:“行了行了,別難為情了。你跟我還有什麽可藏著掖著的?”


    他壓根兒就沒長著那根筋!——衡燁的話言猶在耳,一語成讖。


    秋實六神歸位,努力把想把掐死徐明海的衝動平息下去。他緩了緩,然後旁敲側擊道:“你不是最喜歡聶小倩了嗎?她長得那麽像王祖賢,你沒看上?”


    “說實話,她是挺好的。性格也比咱學校的女孩兒都清爽,既不黏黏糊糊也不假模假式。不過……你要是喜歡的話,我肯定不能跟你搶啊。”


    徐明海一副哥倆好的口氣說完,轉而又擠兌道:“居然吃你哥的醋。還不好意思說出來,隻會自己悶頭生氣。瞧你那可憐見兒的。”


    秋實於是從徐明海亂點鴛鴦的腦殘行徑中看到一線生機。他故意用酸溜溜的語氣說:“那你能不理她嗎?”


    徐明海一揮手:“能!這有什麽的啊?”


    秋實初戰告捷,繼續說:“那你帶我回家吧。”


    “走!哎,不對,你等等……”徐明海懸崖勒馬,一臉不解,“我怎麽弄不懂你這個邏輯啊?你不是喜歡她嗎?幹嘛走呢?留下來多跟她聊聊。你倆之前就見過,算是有感情基礎。你放心,我肯定不去幹爹幹媽那裏告你黑狀,說你今天抽煙喝酒談戀愛。哈哈!”


    徐明海還覺得自己個兒怪幽默的。


    “我……”秋實暗自咬牙,“我得回去想想。”


    “這有什麽可想的?喜歡人家就上唄。”徐明海攤手。


    “你還記得楊衛安嗎?”秋實問。


    徐明海當然記得楊衛安,當年的有錢人鳳毛麟角,楊衛安那可算是蠍子拉屎獨一份。


    “楊衛安是江愛芸的舅舅。”


    “原來是這麽回事兒……”徐明海若有所思了片刻,繼而想起那個專家反複強調的“支持鼓勵”。


    他於是義正辭嚴道:“嗨,那又怎麽了。隻要是自己真心喜歡不得了?你隻管往前衝,天塌下來,哥給你扛。我說果子,你從小到大可不像是那麽慫的小孩兒啊。第一次情竇初開,怎麽能連試都不試就打退堂鼓呢?以後千萬別跟別人說你是我弟,忒跌份。”


    半晌。


    秋實:“你真這麽想?”


    徐明海:“騙你幹嘛?”


    “行,”秋實輕點下頜,“徐明海,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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