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北戴河,人頭攢動。


    正值暑期,河北秦皇島幾乎全被拉家帶口來洗海澡的北京市民所占領。沒辦法,身處華北平原的內陸人民,實在很向往波濤洶湧的蔚藍大海。這就如同濱海地區人民總惦記著帶上孩子去首都看看一樣。


    目前正在熱播的10集連續劇“圍城”就很好地詮釋了這種心態。


    此時是下午,秋實正趴在一把深藍色的傘穹下。他肚皮下麵貼著熱騰騰的沙子,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遠方。


    眼前的海岸線綿延悠長,大海在烈日下呈現出的藍綠色生動又鮮亮,白緞子似的的浪花接連不斷地湧出又消散。時間一長,便生出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


    不知道看了多久,他視線盡頭的那個人終於結束與海浪的搏鬥,上岸了。秋實於是眯起眼,收網似的把人虛虛罩住。


    徐明海一麵甩著頭發上的水珠,一麵走過來。少年的身體尚在發育,但雛形已現,身上的水漬被風一吹就結成了一層薄薄的鹽殼。不知道為什麽,這讓秋實莫名有種想要舔一舔的衝動。


    走到一半,徐明海突然被人叫住。隨著他擰過身子去說話,身上的線條一下子就繃緊了。背部被中間那道凹陷下去的溝壑剖成了兩半,到了腰腹那兒,陡然收窄,漂亮得過分。


    好不容易說完了話,徐明海徑直跑到了傘下,“啪”一下就倒在秋實身邊,一副行將斷氣的樣子。


    “累死我了!果子,給哥來瓶北冰洋。”


    秋實快速地爬起,顧不得抖落一身的沙子,衝著不遠處推著小車賣冷飲的老太太就跑了過去。


    一問,沒有“北冰洋”,隻有本地品牌“高澄”。秋實還是給了錢,叫人家從底下拿了瓶最涼的。


    他舉著汽水回來蹲在徐明海的身邊,故意忽略了對方伸出的手,而是把帶著冰碴的玻璃瓶貼到他曬得通紅的後頸,然後沿著脊椎一路慢慢滑到了尾巴骨。眼見徐明海渾身的雞皮疙瘩顫巍巍地站起來,秋實感受到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暢快。


    “你這是給我上什麽刑呢,”徐明海笑著回頭問,“還挺舒服的。”


    秋實一聽,直接把瓶子懟到了徐明海的腳心。


    “哎呦,服了服了!”徐明海能屈能伸,立刻拿“封神演義”裏蘇妲己那種哀怨的語氣求饒,“代王饒命啊~”


    代王沒有被一代妖姬所惑,而是一麵繼續涼他,一麵拿還未變聲的童音問:“徐明海,你剛才跟人家貧什麽呢?”


    這3年多的胡同生活讓秋實變了不少。在徐明海看來,當初那個孤零零站在寒冬臘月的院子裏,仰頭追著鴿子看的別扭孩子,如今出落得份外俊俏可愛外加心狠手辣。


    要說起來,以前的果子多好玩兒啊!奶乎乎的一騙一個準兒。夜裏還老屁顛顛跑過來,躺在床上一本正經地說要給自己當媳婦。現在可倒好了,連哥都不叫,來不來就直呼大名。


    徐明海後來想明白了,也許這才是秋實的本性。


    以前在東北的時候,因為那個神經病爹,他得一天24小時擔驚受怕地活著。被媽帶回了北京後,也是人生地不熟,所以跟誰都戒備著,連笑都少見。後來,他終於一點點融入了大雜院。


    雖然在學校的時候,果子依舊是冷冰冰的不愛搭理那些欺負過他的同學。但隻要在自己身邊,就是個愛笑愛鬧的標準傻孩子。


    再後來,不知道是不是周鶯鶯旺夫,反正陳磊的服裝買賣是越做越順。從過去的瞎倒騰一直發展到在隆福大廈弄了個門臉兒。你還別拿門臉兒不當生意,那可是隆福大廈啊!跟王府井平起平坐的地方。人送外號小香港,賣的都是全北京最新潮的衣服、墨鏡、手表、磁帶。


    苦難似乎終於放過了這家子,秋實就像是見到陽光雨露的野生植物一樣,一天比一天茁壯燦爛。他學習上沒讓家長操過一天的心。五年級的時候愣是跳了一級直接進了畢業班。隻等暑期一過,就要到徐明海所在的中學上初一。


    所以在胡同裏,大人教育起自家崽子時,一般就是兩套詞。一:你能不能學學人家秋實?二:你能不能別跟徐明海學?


    雖然當著別人,秋實依舊以自己馬首是瞻,一副親弟弟的乖模樣。但私底下……哎,不提也罷。徐明海悲切地展望未來,再這麽下去,八成自己以後得喊他爸爸。


    “坦白從寬。”秋實繼續刑訊逼供。


    徐明海給自己叫屈:“我冤不冤啊?怎麽能是我跟她貧呢,分明是她跟我貧。”


    秋實歪著頭問:“她為什麽要跟你貧?”


    這時徐明海猛一翻身,居高臨下跪在秋實麵前順手就把汽水搶了過來。然後他趁著對方愣神的功夫,仰著脖子咕咚咚一口氣吹幹淨了,才笑著說:“小祖宗,女的跟男的貧還能是為什麽?哎,”他咂摸嘴,“不是北冰洋啊?氣兒不足。”


    徐明海開始變聲了,低低的嗓音和遠超過同齡人的身高標誌著他開始一點點向男人邁進。所以,他早已不是那個不知道“好上了”和“耍流氓”是怎麽回事的傻小子了。


    90年代的初中生們正在通過自己的方式認識和理解這個世界。比如私下傳閱各種漫畫“小黃書”。其中最火的要數桂正和的“電影少女”,書中畫麵勁爆的那幾頁早都快被翻爛了。當然,他那套“dna2”更廣外人知一些,為無數精力旺盛的小男生們的寂寞長夜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那是後話。


    他們年級已經開始有人偷摸談戀愛,也淨有女生托人給他遞小紙條。誰叫他海爺人帥條順,待人熱情仗義呢?除了學習不咋地,別的幾乎挑不出別的什麽毛病。


    不過徐明海作為一貫跟老師學校對著幹的搗蛋分子,卻一直沒有發生“早戀”問題,著實讓人大人們欣慰。其實,倒也不是因為他沒這個賊膽,而是合適的太難找。


    首先,他見著熱情潑辣的就生理性犯怵,這主要得怪李豔東,以身作則地給兒子立了個避雷針。可見著溫婉含蓄的吧,徐明海又覺得人嬌氣,怕菟絲花似的來不來就哭鼻子。好不容易有個對脾氣的,徐明海嫌人模樣不夠尖兒,帶出去沒麵兒。


    總之,當有些同學都假模假式分分合合幾回了,徐明海還保持著誰誰都看不上的風格。可恰恰又是因為這一點,海爺在年級裏的形象立馬高大了起來,特有範兒。


    而秋實則不一樣,他雖然現在看起來比以前開朗了不少,但其實除了徐明海,也就跟馮曉晴算走得近。除此之外再沒什麽要好的哥們兒。關於兩性這方麵的知識,你總不能指著女孩子來灌輸。所以,他對好多事情還處在“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程度。


    此刻,在這個海風拂麵的沙灘上,徐明海敷衍的態度雖然讓秋實很不爽,但偏那句“小祖宗”又正正好地瘙在了他的癢處,讓他暗生歡喜。


    秋實喜歡徐明海喊自己小名,但更他沉迷於對方萬般無奈時,用那種帶著寵愛意味的口吻說“饒了我吧,小祖宗”,“服了,您就是我祖宗!”。


    為此,秋實一直都過得非常分裂。


    在學校的時候,他既不怎麽和同學說話,也懶得在老師跟前獻媚,算是別人眼裏那種“勁兒勁兒”的好學生。可隻要一對上徐明海,就會用盡一切辦法來逼他最後舉手投降喊祖宗。


    所以,徐明海同學壓根錯誤估計了自己的未來,果子同學的誌向遠比讓他喊爸爸來得遠大。


    “她跟你貧,你就配合?”秋實心裏不舒服。


    “是啊,你說萬一因為我老端著,她一生氣要非禮我怎麽辦?”徐明海一頓胡攪蠻纏,隨後便反將一軍,“你剛才要是在我身邊兒的話,我不就有勇氣跟惡勢力搏鬥了嗎?你說你,鬧著來北戴河看海的是你,末了不敢下去的也是你。這種行為叫什麽來著,有個成語……”


    “葉公好龍。”


    “對,”徐明海一拍大腿,“沒錯。”


    秋實搞不懂他小學是怎麽畢的業。


    “到底怎麽了?瞧你躲這麽老遠。”徐明海不再滿嘴跑火車,而是把依舊冰涼的空瓶子拿在手裏,貼在秋實的額頭上給他降溫。


    秋實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隻是當他走近了再看到廣闊無垠的大海時,心跳就立刻開始加速,隨之而來的窒息感愈演愈烈,最後變成了一種莫名的巨大恐懼侵襲了全身。所以腳丫子都沒打濕就跑遠了,說什麽都不肯再近前一步。


    第一次帶倆孩子出遠門的陳磊和周鶯鶯也沒當回事,隻囑咐徐明海照顧好秋實,就去附近找招待所辦去了。那時候不興提前預定,大家都是現上轎現紮耳朵眼,趕上什麽是什麽。


    秋實想起剛才那股子難受勁兒,依舊覺得背後涼颼颼的,於是隻好努力組織語言向徐明海解釋:“在電視上看不覺得,可走近了以後……我發現大海就像是個巨大的深淵,挺恐怖的,讓人琢磨不透。”


    徐明海覺得秋實是上學上傻了。所以孩子就不能學習太好,太好就容易出問題。沒事兒琢磨大海幹嘛?人家好端端的挨這兒幾千幾萬年了,招你了?


    “杵窩子就說杵窩子,”徐明海伸手勾了下秋實尖尖的下巴頦,笑著說,“還深淵,俠膽雄獅看多啦?”


    秋實隨即呲出一口白牙,伸出利爪,把一雙漂亮的眼睛瞪得溜圓,撲過去作勢就要咬對方頸部的大動脈。而徐明海則非常配合地啊啊慘叫,一副半推半就的樣子。


    就在倆人鬧成一團的時候,滾燙的砂礫突然漫天襲來,像暴風雨一樣招呼了他們一頭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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