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過後,秋實就要麵臨人生的一件大事兒:上學。


    他的學籍隨周鶯鶯的戶籍一起從黑龍江轉回北京,各種複雜的手續幾經輾轉終於辦好。學校就是隔著兩條馬路的春風二小,這也是徐明海的學校。附近的孩子按片兒分,有一個算一個都在那裏讀書。


    周鶯鶯帶秋實去二小辦轉校手續那天,徐明海就趁著課間休息在教導處門口伸頭伸腦。在得知學校給秋實安排進了三年級(一)班後,他終於放下了一直懸著的心。


    “隻要不是五班就行。”徐明海作為學校元老級的人物,對各路明規則潛規則以及牛鬼蛇神都門兒清。


    秋實初來乍到,便追問為什麽。


    “嗨,你不知道。五班有倆刺兒頭,一天到晚的欠招兒,特討厭。”徐明海解釋完,又補充道,“最要命的還屬五班的班主任,一天到晚就跟吃了槍藥兒似的,瞅誰都不順眼。”


    “小海,”周鶯鶯一麵整理著手裏的書本,一麵不忘教育孩子,“別這麽說老師。”


    “本來就是。”徐明海主動幫周鶯鶯拿東西,“阿姨,您不知道。曹雲鳳在我們學校的老師裏那是出了名的油鹽不進,軟硬不吃,成天一點好臉兒都沒有。學生張嘴就挨呲兒,罰站罰跑圈兒什麽的都算是輕的。她的絕活兒是擰耳朵,手一下去,耳朵立馬就跟要掉了似的,能腫好幾天呢。就這麽說吧,我媽跟她一比,基本就算是一溫婉女子。”


    秋實聽了不禁打了個寒顫。


    “但一班的孫老師挺好的,去年開聯歡會的時候還帶著她們班學生一起唱明天會更好呢。”徐明海扭頭跟秋實保證,“而且,學校有我!你放心吧!”


    秋實像是在一片無垠的汪洋裏看見條掛著“徐”字的大船,一顆沒著沒落的心頓時安穩了下來。


    終於到了正式上學的日子,周鶯鶯一早把秋實送到學校門口,囑咐了幾句然後就被徐明海接管了。


    進了紅色的大門,徐明海帶著人往裏麵一棟灰色小樓徑直走去。身邊不時有男孩子跑來跟徐明海打招呼。


    “哎呦,海爺,嘛呢?”


    “海爺,身邊兒這誰啊?跟小媳婦兒似的。”


    “你丫才小媳婦兒呢!管著嗎?”?徐明海的表情非常之深沉。


    秋實就這麽在徐明海的護送下走到了一班教室門口。


    “我要上去了,五年級(二)班,就在四樓。”徐明海把小書包遞給秋實,“第一節 課間我來找你。然後中午放學你也別動地方兒,就在這兒老老實實地等著我,咱回家吃飯。還有……”


    徐明海特意囑咐他:“萬一班裏有誰跟你照眼兒,先忍著,等回頭我收拾丫的。”


    秋實點了點頭,隨後就看著徐明海的背影消失在樓道。


    上課鈴聲終於響起,同學們嘰嘰喳喳地魚貫而入。秋實深吸一口氣,先在門口喊了聲報告,然後背著書包走進教室,對著站在講台上的人說:“老師好。”


    “你好,”對方一臉迷惑,“你是?”


    秋實感到一陣劇烈的不安,就像是第一次聽到周鶯鶯要帶他回北京時的感覺。待他自報家門後,老師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哦,對!你是轉學過來的那個同學對吧?”


    秋實點頭。


    “教導處那邊做了調整,你得去五班報道。”


    這效果就如同美國往廣島扔了原子彈,徐明海說過的那些話頓時在秋實耳邊炸開。


    “軟硬不吃。”


    “油鹽不進。”


    “陰陽怪氣。”


    “逮誰呲兒誰。”


    孫老師這時可能已經看出秋實的無措,於是便從講台上走了下來,拉起他冰涼的小手:“走,我帶你去。”


    秋實就這麽被人領著,抬著兩條好似灌了鉛的腿,跟著孫老師出門右轉後便往五班走去。


    後來他每次做噩夢,不管內容是什麽,地點總逃不開一條長長的走廊。而走廊盡頭永遠站著一個人,遠看是梅超風,近看是曹雲鳳。


    五班的門是敞著的,孫老師站在門口對裏麵的人說:“曹老師,這您學生,從黑龍江轉過來的那個。”


    秋實下意識就咽了下口水。


    “嗯,”一聲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的動靜從對方鼻子裏顫巍巍地鑽了出來,“知道了。”


    “好好上課。”孫老師低頭囑咐了一句,然後轉身走了。


    秋實依依不舍地目送孫老師的背影離去,然後鼓起勇氣看了看傳說中的曹雲鳳。眼前這位曹老師四五十歲的年紀,帶著黑框眼鏡,一頭齊耳短發梳得一絲不苟,光鑒照人,蒼蠅站上去不小心能閃了腰。秋實感到一陣緊張,站在原地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麽。


    半晌。


    “進來,”曹雲鳳眼皮都沒抬,“先跟同學介紹下自己。”


    秋實同手同腳地走了進去,然後站到了講台邊上。他麵對底下一張張陌生的臉,一時間找不到視線可以停靠的地方,最後隻好盯著後麵花花綠綠黑板報上“學雷鋒,樹新風”的幾個粉筆字開始自我介紹。


    可還沒等他說兩句,底下便傳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什麽味兒啊?”


    “大碴子味兒唄。”有人笑著搭茬。


    秋實立刻不說話了,嘴唇緊緊地貼在一起,藏在裏麵的牙齒用力咬合在一起。這些笑聲就像是一堵厚厚的牆,一下子就把自己和新同學隔成了兩個世界。秋實真想現在拔腿跑開,一口氣跑到四樓,找到五年級(二)班,找到徐明海,然後就坐在他的身邊上課。


    “完啦?”曹雲鳳抬眼看著他。


    秋實把下巴壓得低低的,點了點頭。


    她伸手一指:“去那兒坐吧。”


    秋實抬起頭,順著曹雲鳳手指方向一看,隻見教室中間兩排的最後還留有一個空位,於是便默默朝那邊走去。


    他剛在座位上坐好,教室外又來了教務處的人。曹雲鳳於是放下手裏的東西,走出去和人說話。


    秋實的同桌是個發育旺盛的小胖子。秋實感到此刻對方的目光正興奮地在自己的臉上身上到處遊走。最後,隻見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大聲道:“老農進城……”


    “穿條絨!!!”很多同學一起接了下半句。


    隨即,前後左右立刻爆發出一陣密密麻麻,或高或低的笑聲。對有些小孩子來講,合起夥來解剖並放大別人在陌生環境裏流露出的不安,可能是這世上最物美價廉的快樂。


    秋實心裏狠狠一緊,臉頰開始發燙。


    “誒,”坐在第一排的一個男生扭過頭喊,“吳征,我懷疑這新來的是女扮男裝,你快檢查檢查丫有鳥兒嗎!”


    吳征於是立馬來了精神。他模仿小兵張嘎裏胖翻譯的表情,眯著眼覥著臉,伸胳膊就往秋實的身下抓去。


    秋實眉頭一皺,當即便鉗住了吳征的手,然後猛一用力推開了他。吳征壓根沒想著對方敢還手,一沒留神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


    這下立刻就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男生站起來,紛紛慫恿吳征動手。


    “打丫的,快!”


    “扒丫褲子!”


    所幸這時曹雲鳳走了進來,看見屋裏的陣仗便拿起黑板擦木頭那麵狠狠地敲了敲黑板,發出刺耳的聲音。


    “上課!這會兒話這麽密,怎麽讓你們舉手發言的時候一個個就跟啞巴似的??”她說著嘩嘩翻開語文書,“抽查課文背誦,從你開始。”她指著頭排的一個眼鏡兒,“上節課留的作業,背誦第五課大海的歌,課文第二段。”


    剛才還在看熱鬧,笑得挺歡實的眼鏡兒頓時傻了眼,缺了顆門牙的嘴在呼呼地漏著風。


    “不會就站著,”曹雲鳳幹脆利落地說,“下一個,周淼。”


    坐在眼鏡兒身邊的人立刻合上課本,一邊撓頭一邊雙眼望天:“我們登上……登上……”


    “給我站著,下一個。”


    接下來背不出來課文的學生以z字形挨個站了起來。隨著那個小胖子也臊眉耷眼地起立,終於輪到了秋實。


    “你就不用背了,打開課本第14頁讀一遍。”曹雲鳳乜斜著眼,不冷不熱地說,“不認識的生字旁邊有拚音。”


    秋實拿著語文書站了起來,眼睛看著課文,腦子裏卻塞滿了同學的譏笑聲。他努力張開了嘴,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給我站著。”


    曹雲鳳繼續往教室後麵移動,嘴裏小聲念叨:“教務處一天到晚什麽破爛玩意兒都敢收,這麽搞下去升學率還要不要了?”


    這話像隻大馬蜂,狠狠地蟄在了秋實的心裏。


    “王豔。”曹雲鳳示意後麵學生站起來。


    就在此刻,教室裏突然響起了“碴子味兒”的聲音。很輕,帶著細小綿延的顫抖。


    大家一起看過去,隻見深藍色條絨上衣的立領如同兩隻巴掌,高舉起了秋實尖尖的下頜。他臉上兩顆瞳仁如濃墨頓點,顯得嚴肅且認真。而語文書本正好好地合著放在桌子上。


    “我們登上一隻淺藍色的海輪。馬達發動了,海輪隨著海波蕩漾,在海港裏靜靜地航行。船長邀我們到駕駛室了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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