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磊出了門,背著手挨院子裏轉悠了一中午。最後,他在李豔東家北邊牆和院子過道中間存蜂窩煤的地方給自己找著了台階。


    下午他就叫來了幾個兄弟,四個人在旮旯裏左量量右比比,聊得熱火朝天。


    徐明海見院兒裏來了外人,就拉著秋實跑出來看熱鬧。


    “幹爹您嘛呢?”


    “幹嘛?給你研究怎麽蓋房!”


    “怎麽想起給我蓋房來了?”徐明海不明就裏。


    “你**的。”陳磊邊說邊給弟兄幾個遞煙。


    徐明海覺得他在說髒話。


    “磊哥,咱隻要往外接出一米來,就能把這小房兒搭起來,還能勻出點地方擱爐子。”一個歪帶著雷鋒帽的男人四處伸腦袋,一臉羨慕,“別說,您這院兒跟別的院兒比起來,還真挺清淨的,我都想住這兒了。”


    “水泥、沙子、石灰、磚瓦什麽的隻要一預備齊嘍,咱就開幹。反正都不是外人,肯定不惜力。”另外一個人接茬。


    “跟哥兒幾個添麻煩了。”陳磊挨個拍他們肩膀。


    徐明海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陳磊這是來真的。


    “小海,等蓋好了,果子和他媽搬你現在那屋兒去,你就搬這兒來。行嗎?”陳磊問。


    “那有什麽不行的啊?茲要是別給我從咱院兒轟出去,我睡哪兒都行!”徐明海把底線放得非常之低。


    “但就是沒地方給你擱小書桌了,你得去你爸媽的大屋寫作業。”陳磊補充道。


    “沒事兒,反正我也懶得寫。”徐明海扭頭看秋實,苦口婆心地說,“果子啊,上學以後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爭取以後幫哥把作業都包圓兒嘍。”


    秋實默默點頭,陳磊小聲歎氣。


    這個平地摳餅的提議最終得到了李豔東肯定。眼下住房緊張是大家夥兒所有人都麵對的難題,城鎮人均住房居住麵積少得可憐。所以,在自己家門口接出一塊地方自行解決住房問題不算私搭亂建。以目前的趨勢以及附近幾條胡同的普遍情況判斷,茲要是不砍伐樹木,街道辦事處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這萬一哪天街道要是抽起風來,突然想起這茬來了要治理怎麽辦啊?到時候房剛蓋起來就給扒嘍,咱不是白忙活嗎?”徐勇在單位裏謹小慎微慣了,前怕狼後怕虎。


    “這房茲要是蓋起來,就誰都別想扒,”李豔東說話間殺伐決斷,“我看誰敢伸手管姑奶奶的閑事兒?!”


    於是,李豔東出料,陳磊出人。星期天一到,三下五除二,一天的功夫,眼瞅著一棟小房就平地而起。


    有道是怕什麽來什麽。在蓋房過程中,果然有街道居委會的錢大媽前來橫挑鼻子豎挑眼。這老貨拿自己比王熙鳳,平日裏最喜攬事賣弄。她路過見大門口生人進進出出,立刻飛身入院然後便開始挑理。錢大媽拿出協理寧國府的架勢,口口聲聲說沒知會居委會就擅自私搭亂建,是“壞了規矩”。


    李豔東當即衝上前去便開始與之交戰。倆人一頓唇槍舌劍,分別把對方祖宗八代問候了一溜夠,聽得幫著蓋房的小哥兒幾個自愧不如。


    最後還是陳磊急中生智,讓人喊來了老太太的小兒子秤砣。這小子早年間也是個四處招貓遞狗的惹禍秧子,陳磊幫他鏟過不少事兒。


    秤砣來了一看,趕緊伸胳膊架住了自己嗷嗷叫喚的媽。同時還不忘批評老太太,說您是不是有病啊?橫豎人家沒在你院子裏蓋房,居委會又不是房管所,輪得著您在這兒攪和嗎?趕緊回家做飯去吧!弄得錢大媽後院起火,威風掃地,暗自記下了一筆陳磊的黑賬,誓要以牙還牙。


    好不容易送走了老太太,眾人繼續賣力氣幹活。等到天擦黑的時候,屋裏的電就接好了,日光燈管一拉繩就亮了起來。隻見方方正正的窗戶嵌在四白落地的東牆上,兩側掛上了淡藍色的新窗簾。床板拆了挪進去重新拚裝完畢。褥子、床單、枕頭,被子一鋪上去,立刻就有了家的感覺。


    蓋房剩的下腳料被陳磊廢物利用,愣是給徐明海攢出一個又能當床頭櫃,又能擱架。上麵刷了層清漆,往床邊一擱,隱隱散發出知識的氣息。新爐子和白鐵皮的煙囪也都相繼安裝妥帖,生上火後燒了一會兒後,小屋裏就暖和得如同春天。


    一切收拾利索,李豔東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屋子跟陳磊開玩笑:“貼上倆囍字兒就能當新房,以後小海取媳婦兒都夠用了。”


    “想得可真夠遠點,”陳磊也笑,“這不得十幾年後的事兒嗎?”


    “紅燈記裏怎麽唱的來著?’轉眼就是百年’。”李豔東此刻一改往日咋咋呼呼的風格,感慨道,“你現在想想十幾年前的事兒,難道不像是昨天發生的?”


    “誰說不是呢。”陳磊應道。


    “房子這事兒,我這個當媽的得替小海謝謝他幹爹,算是你給他結婚湊份子了。”李豔東難得說句順耳的話。


    “可別,”陳磊忙擺手,“這才哪兒到哪兒?以後你們一家子肯定能搬進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兩居室裏。”


    “承你吉言。”李豔東頓時眉開眼笑,然後扯著脖子喊了一聲徐勇徐明海,就要拉著陳磊和幫忙蓋房的兄弟們一起奔砂鍋居。


    徐明海看著自己?的“新房”心裏正美,實在舍不得出門,於是就磨磨唧唧半天不肯換衣服。李豔東知道也餓不著他,就不再逼他一起去。一行人於是各自推著自行車浩浩蕩蕩地出了門。


    大人一走,徐明海立刻開始“喬遷新居”。他把那個套來的大吉普放在了床頭櫃上,然後又把小人兒書在每層都碼得整整齊齊。他站在門口孤芳自賞了一會兒,隨即便跑到周鶯鶯那裏把秋實拉了過來。


    “果子,你看哥這個大別野怎麽樣?”徐明海得意洋洋。


    秋實裏裏外外看了一圈,然後習慣性地脫鞋上床。他跪著四處摸了摸,最後發表意見:“挺好的,但要是火炕就更好啦,還能孵小雞兒呢。”


    “那我去拿個雞蛋來,咱放在爐子邊兒上能行嗎?”徐明海覺得孵小雞兒聽起來有意思極了。


    “不是所有的雞蛋都能孵出來,”秋實想了想,坐在床上解釋道,“得是家裏有養公雞的雞蛋才行。”


    “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但大人都這麽說。”


    徐明海稍微琢磨了一下就明白了,概括總結道:“那就是給公雞娶媳婦兒,然後母雞下的蛋才能孵小雞兒。”


    “為什麽?”這回改秋實提問了。


    “跟人一樣啊,”徐明海給秋實上課,他指著自己,“你看,我,是我媽我爸孵出來的。你,”他指了指秋實,“你是你媽你爸孵出來的。”


    “你爸”這個詞從徐明海嘴裏蹦出來的同時,他看見秋實眼睛瞬間暗淡了下來,就像是每次電視調不出來台來時的黑白雪花。


    “怎麽了?”徐明海忙問。


    秋實不說話,身體呈“大”字仰麵躺在了床上,看著高高的屋頂,呼吸著還沒來得及散去的木頭味道。


    “哎,問你呢。”徐明海順勢蹲在床邊,胳膊肘放在褥子上,盯著他問,“到底怎麽了?”


    秋實憋了半天,才喃喃道:“我爸……我爸不是好人。”


    徐明海沒過腦子張口就說:“嗨!我媽說了,如今這世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說誰是好人就是罵誰呢。他怎麽壞了?”


    “他耍錢、喝酒、打人。”


    “我媽也老揍我,”徐明海撓了撓腦袋,“你不是見過嗎?那陣仗!”


    “不一樣,不是那種。”


    秋實搖了搖頭,不知道怎麽說,最後幹脆一翻身掀開了身上周鶯鶯給他織的藍色小毛衣。一截子腰身不打招呼地露了出來,隻見一大塊皺皺巴巴的醜陋疤瘌就咬在他白皙的腰窩處,觸目驚心。


    徐明海看了隻覺得腦子嗡了一下,腸胃莫名痙攣,於是一句髒話脫口而出:“我操!”


    他下意識就把手輕輕地放在了那塊傷疤上麵,像是要把它努力遮起來似的。


    “疼不疼啊?”


    “不疼了。”秋實把毛衣放了下來。


    徐明海追問:“這是怎麽弄的?”


    “我爸拿炭燙的,”秋實把身子翻了個麵,小聲說,“我媽身上也有,比我的厲害多了。”


    徐明海立刻明白了秋實嘴裏的“不一樣”是什麽意思了。這麽一比,李豔東每次揍人頂多是為展現她的驚人大嗓門和蓬勃的生命力。


    “你爸吃飽了撐的的啊,幹嘛這麽對你們?”徐明海心想,這要是換成徐勇,當然了,他爸不可能幹出這事兒來。就說假如的話,李豔東非得拿燒紅了的炭塞徐勇嘴裏讓他咽進去,先來個裏焦外嫩,然後再大卸八塊才能算完。


    “都這樣兒了,就沒人管嗎?!”


    “他打我們,沒人管。但他打了別人,警察就來家裏把他抓起來了。”秋實揉了揉眼睛,問徐明海,“我是他孵的,那我是不是也是壞人?鄰居家的二丫說,我以後也會被抓起來。”


    “聽他們放屁!”徐明海反應驚人,“小人兒書都白看啦?楊過是不是楊康孵的?可也不礙著他當神雕大俠啊!”


    徐明海斬釘截鐵,另辟蹊徑的勸慰讓秋實心頭一鬆。


    這時,外麵傳來周鶯鶯喊他們吃飯的動靜。徐明海把秋實從床上拽了起來,幫他穿好鞋後,拿背對著他:“來,我演神雕,你演大俠。”


    秋實望著徐明海窄窄的後背,然後用伸手環住了他的脖子,雙腿架在了他的腰間。


    徐明海緩緩起身,向前一步豪情萬丈地踹開了房門,大喊道:


    “飛嘍!神雕帶大俠飛去吃飯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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