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箏一言不發地站在門口,整個人陷入陰沉空氣裏無法掙脫。


    距離她上次見林傑已經過去太久,她以為習慣了‘支離破碎’的自己再次看見林傑,依舊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一樣規規矩矩地喊他一聲爸爸,如今真相擺在麵前,懦弱的她連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


    林傑對林箏太熟悉,即使落在她臉上的光不那麽明亮,他依然知道林箏在怪他,除了這些,她還心疼他。


    “箏兒,你不進來,爸爸就出去找你了。”林傑笑著說,他在醫院待得時間太長,不要說靠自己的力量下床,現在隻是坐起來都無比困難,林箏看到他疼得皺眉,每次望向自己卻依舊在笑,這種極端反差讓她心裏所有的怨恨頓時都變成了心疼。


    林箏快步走過去,拉高枕頭靠在床頭,隨後小心翼翼地將林傑扶起來,幫他擦拭冷汗,同時用手掌在他急速跳動的心口緩緩撫摸。


    這一整套的動作雖然生疏卻仔細,把一個小女兒的愛和細心輕輕揉碎了放在林傑心頭,撫平他被疾病折磨的痛苦。


    做完這些,林箏從林傑床頭繞過去,站在方才和他說話的老人家跟前,乖巧地朝他鞠了個躬,“爺爺,您好,我叫林箏,是林傑爸爸的女兒。”


    這個自我介紹是她生來就有的私心——見不得家人受一點質疑和委屈,林傑既然喜歡在這個人麵前‘炫耀’她,那她就配合他把該做的一一做完,“爺爺,謝謝您和我爸爸聊天,不然他會很無聊。”


    人一上年紀就容易感慨,尤其是碰到林箏這種漂亮乖巧,有禮貌的軟糯小姑娘,老人家一改往日嚴肅的模樣,拉著林箏的手感慨道:“不謝不謝,小丫頭今年上幾年級了?在哪個學校,成績怎麽樣啊?”


    “高一,在附中,期中考試考了年紀第二名。”林箏耐心作答,此刻,她心裏有說不出的後悔,自己明明有考第一的實力,偏總故意屈居人下,如果這世上能有‘早知道’,那她……


    林箏垂在身側的手握緊,心裏疼到麻木。


    如果這輩子能有一個‘早知道’,那她一定不會幼稚地輕信什麽‘愛哭的小孩兒有糖吃’,蠢笨得企圖用失去光環的自己去換取父母的關注,她一定會用最好的成績,最優秀的自己讓林傑開心,讓馮海安安心。


    “對不起。”林箏背對林傑,歉疚地說,低啞聲音讓林傑的笑容消失,他費力地抬起胳膊,輕握著林箏的手腕說:“轉過來,讓爸爸看看。”


    林箏很慢地轉身,她不敢看林傑的眼睛,更不敢和他說話,說重了林傑傷心,說輕了自己心裏的疙瘩無法釋懷,現實生活裏的矛盾比她做過最難的競賽題都複雜,它們根本沒有固定公式可以套。


    林箏的沉默猶如千斤巨石重重壓在林傑胸口,悶得他呼吸困難,這種感覺和發病時的煎熬不同,它不激烈,但更揪心。


    數月不見,他天真愛笑的小姑娘變得更會‘看人眼色’了。


    林傑忍著疼惜,極力讓自己笑得沒有破綻,“爸爸沒事,醫生說再觀察幾天就能出院。”


    “真的嗎?”林箏喜上眉梢,轉而又想到過來時護士站裏病人家屬的悲痛,他們說住進這棟樓就隻剩下等死,能活著出去的寥寥無幾。


    林箏眼前一陣陣發黑,走進這裏已經耗費了她大半的力氣,現在,雪上加霜。


    長久積攢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掉了下來。


    林傑清楚自己的情況瞞不住,他剛才說給林箏的話也的確不是謊言,他不想把有限的生命浪費在這座看不頭的‘監牢’裏了。


    “箏兒,你今天能來這裏說明我們父女的緣分未了,爸爸不犯傻了,這兩年虧欠你的,爸爸會用剩下的時間盡快補上,以後,爸爸每天早上送你出門上學,晚上等你回家吃飯,你想要的爸爸都會盡力滿足,但也請你答應爸爸一件事。”林傑說。


    “什,什麽事?”林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最怕林傑煽情,尤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煽情,一想到這個人以後有可能不見,她先前所有的怨恨都變成了傷心,“隻要你不走,我什麽都可以答應。”林箏哭著說。


    林箏這一哭,林傑倒是笑了,愛哭才是他熟悉的小女兒啊。


    林傑攥著林箏手腕的手緊了緊,將她拉到自己跟前,笑著聲音打趣她,“都是大姑娘了,怎麽還這麽愛哭?你要答應爸爸,爸爸走後不要太難過。”


    林箏的眼淚珠子連成串,每一滴落下都砸得林傑的心口叮當響。他是欣慰的,一手養大的女兒即使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知道他聯合母親欺騙了她兩年多,卻還是肯為他擔心,這份赤誠感情絕無僅有,欣慰之餘,他更怕了。


    “箏兒,爸爸會非常努力,爭取多陪你一段時間好不好?”林傑笑問,他更怕死了。


    林箏被眼淚模糊的雙眼看不清林傑,她很想抱抱林傑,告訴他,“爸爸,你不用努力,好好休息,好好養病就行,該努力的是我,我會用短的時間成為你最想看到的那個優秀女兒。”


    這些話就在嘴邊,林箏卻哽咽得說不出來,隻能拚命點頭,一直不斷地點頭。


    林傑笑得更加開懷,“我們小箏兒什麽時候變成打字機了,小腦袋點得這麽勤快不累嗎?”


    林箏停了點頭的動作,隔著眼裏的水霧看他,“好。”一個字救出了等在門外即將溺水而亡的馮海安,還好,她盲目的推離沒有失去這個女兒,以後,她無顏麵對,隻能盡力彌補。


    林傑看到了站在門外沒有進來的馮海安,也明白其中緣由。如果不是他,馮海安不會那麽對林箏,說到底,錯的還是他。


    林傑收回目光,內疚地看著林箏,問她,“箏兒,你能不能幫爸爸一個忙?”


    林箏抹了抹眼淚,哽咽道:“什麽忙?”


    “這兩年讓你受苦,是爸爸當初決定錯誤,爸爸和你道歉,你可以生氣,但不能打爸爸,爸爸現在身體不好,打壞了還是你心疼,你媽媽那邊……”林傑偏頭指指外麵,小聲說,“爸爸隻讓她瞞著你,沒讓她冷落你,爸爸現在很生氣,你幫爸爸去罵她,怎麽解氣怎麽罵。”


    林傑說的是實話,這兩年他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對林箏生活上的了解都是從馮海安那裏聽說,她總說林箏很好,很聽話,林傑盡信無疑。


    前不久,林傑察覺到自己的身體情況越發不濟,給秦有恒打電話‘交代後事’時隱約從他那裏聽出了些端倪。


    掛了電話,林傑第一次和馮海安動氣,馮海安不得已說了實話,林傑當時就激動地被送進了icu,等情況穩定已經是好幾天之後。


    林傑醒來看到馮海安因為擔心疲憊越發顯老的麵容,什麽火都發不出來。


    結婚之初,馮海安還不愛他,他則已經以小學弟的身份羨慕、暗戀了她很多年,他太清楚馮海安和秦有恒的感情,也明白自己不過是在馮海安無路可走時‘撿漏的小人’,他不在乎,也有信心用時間和真心贏得她的喜歡。


    事實證明,他成功了,馮海安現在愛他愛得連最疼愛的女兒也可以不顧,這份心意不可謂不讓人心動,可這並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他想要的幸福是一家三口,缺一不可,馮海安對林箏的冷落是他絕對無法接受的,他放在心上的從來就不止馮海安一人,還有從出生就受盡寵愛的林箏,但是錯已經鑄成,馮海安對林箏的傷害已經存在,他現在能做的隻有不偏不倚,讓林箏發泄,讓馮海安‘認錯’,自己,不能沉默著離開,就高調地彌補吧。


    林箏聽到林傑口中的‘幫忙’停了哭聲,低著頭不說話。她肯理林傑是因為他的情非得已,馮海安給她的隻有冷淡和一個突如其來的陌生人,她做不到心平氣和地麵對。


    林傑清楚林箏心裏的磕絆,他拉拉她的手,輕聲哄著,“去吧,罵完了爸爸等你來訴苦。”


    林箏回頭看看門口自以為藏得很好的馮海安,再看看滿麵笑容的林傑,猶豫片刻後點點頭說:“好。”


    林傑欣慰地閉了閉眼,麵露疲憊。


    林箏輕手輕腳地扶他躺下,坐在床邊陪了一會兒,見他逐漸陷入昏沉狀態後和隔壁床的老人家小聲說了句再見,而後墊著腳離開。


    她前腳剛走,後腳本該睡著的林傑慢慢睜開了眼睛,他太了解林箏了,這個小朋友……根本不知道怎麽發火,“哎……”


    ————


    林箏和馮海安沒有走遠,她們就站在走廊盡頭的床邊,沉默無言,和秦有恒分開後準備來找林箏的顧南枝從樓下經過,她才下意識往前探了探身體。


    馮海安見此回了神,遲疑著開口,“箏兒,你罵媽媽吧。”


    “嗯?”林箏茫然地回頭,想明白她說了什麽後搖搖頭轉了回去。


    樓下,顧南枝已經不見了。


    林箏說不出的失望,她還能回憶起暈倒前顧南枝驚慌的聲音,好像每次她出事顧南枝都在身邊,她就像她的守護神,隻要需要,總在。


    “媽,我不會吵架,爸爸讓我幫的忙,我做不好。”林箏突然開口,緩和態度聽不出一點生氣,“如果您同意,我們合作一次吧。”


    馮海安動動嘴沒發出聲音,林箏以為她不同意,回頭確認,一看見她麵白如紙立刻轉了回去,不讓她窺視到自己的不忍。她是不會吵架,不會爆發,但不代表她的忍讓沒有底線,馮海安這兩年的所作所為不止傷了她的心,也害她失去了很多陪伴林傑的時間,這才是她最無法接受的,現在,她沒有精力去怪誰,原諒誰,或者,認可誰,隻希望林傑好好的……多留一天是一天,其他的疙瘩,繼續堵著吧,她已經快習慣壓抑窒息的生活了。


    “怎麽合作?”努力很久的馮海安終於發出一點聲音,“能做到的,我一定做到。”


    林箏趴在窗沿,探著頭去看一晃而過的顧南枝,“不要逼我去和那個人扯上關係,我這輩子隻會有一個爸爸,他叫林傑,他現在身體不好,我很擔心他。”


    那個人,秦有恒,林箏不明說馮海安也猜得到,打從一開始她就沒這個打算,所以一見到秦有恒才會那麽激動,眼下事情到這個地步,她突然不知道怎麽做了,“你希望我怎麽做?”馮海安問,和林箏的理智對比起來,她反倒成了沒見過世麵,沒有注意的小孩兒,可笑啊。


    林箏看不到,兀自說著心中打算,“我們在爸爸麵前演一出戲。”


    馮海安覺得自己好像猜到了什麽,苦笑著問:“什麽戲?”


    林箏望著終於完全走入視線的顧南枝,笑如春光明豔,“冰釋前嫌,母女情深。”


    “!”馮海安難以置信地看著林箏,冰涼的心快速跌入穀底。欠下的,總要還,償還對象越是無所謂,償還越是艱難,馮海安除了妥協答應,沒有第二個選擇,“好。”她說。


    簡單生硬的對話結束,走廊裏隻剩靜默,林箏安靜地趴在窗口,一瞬不瞬地看著在樓下慢慢踱步的顧南枝,耳邊不停回放顧南枝喊她的那聲‘箏兒’。認識這麽久,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顧南枝正兒八經地叫她‘箏兒’,可能隻是情急,但林箏一想起來還是心口熱熱的。


    “媽,麻煩您照顧一會兒爸爸,我去找下顧老師。”林箏回過身說。


    馮海安連聲答應,“去吧去吧,今天顧老師肯定嚇壞了,你快去和她報下平安,讓她趕緊回去休息。”


    “好的。”林箏隔著很遠的距離從馮海安旁邊側身經過,隨後快步朝電梯方向跑去。


    馮海安定定地站在原地看她,繃著的心一片酸楚。走廊這麽寬,林箏即使正麵走也不會碰到她,可她……選擇了側著走。


    林箏急匆匆跑到樓下,顧南枝還在,她單手插著兜,另一手不知道捏了什麽東西,拇指來回不停地摩挲,看表情很平靜,看動作很焦躁。這種狀態林箏從沒在她身上見過,是自己的話讓她煩心了吧?


    林箏熱切的心思冷了些,原本著急的步子定在原地無法動彈,還是顧南枝繞回來看到她主動喊了聲,“林箏。”


    林箏下意識後退,見顧南枝朝她走過來才急忙穩住心思,擠出笑容回應她,“顧老師。”


    顧南枝停在林箏跟前,習慣性摸摸她的臉,麵色凝重地問:“怎麽樣,頭還暈不暈?”她溫暖的手掌是林箏唯一能感受到的溫度。


    林箏搖搖頭,已經幹涸的眼淚再次掉了下來,林傑的病,秦有恒的身份,馮海安的隱瞞和冷落一股腦全衝進了林箏腦中,她一樣都接受不了,偏偏一樣情緒都沒有發泄出來,這會兒看到顧南枝,林箏所有傷心害怕像開了閘的洪水,擋也擋不住。


    “顧,顧老師,我爸爸生病了,治不,不好,我一直以為他不,不要我了。”林箏哭得哽咽,“那個叔叔,我現在不喜歡他,不想見他……”


    顧南枝總以為成年人沉默的崩潰是不可控的,現在看到林箏放肆地大哭忽然覺得小孩子的傷心才更讓人心疼,至少她看得見,聽得著,一聲聲抽噎直往心裏鑽。


    顧南枝緊攥著雙手,冗長地沉默之後到底還是沒忍住,主動把小孩兒哭到發抖的身體抱進了懷裏。


    冬天這麽冷,她的眼淚都變涼了。


    “沒事,哭,哭出來就好了。”顧南枝拍著林箏單薄的後背,輕聲哄她,“雖然錯過了兩年,但總為時不晚,以後用心一點還能彌補。”


    “顧老師……”林箏哭得接不上氣,緊抓著顧南枝身前的衣服,一遍又一遍叫她,好像隻有確認她一直在,她才不用一直忍耐。


    顧南枝始終耐心,句句有回應,字字落實處,“顧老師在。”


    林箏這一哭很久沒能停得下來,顧南枝怕她哭得太狠眼睛出問題,側臉碰碰她的額角說:“箏兒,不哭了行不行?你看路過的人看顧老師都那麽凶,還以為我欺負你了。”


    換了的稱呼,‘可憐’的請求成功讓林箏按下了‘暫停’,她從顧南枝懷裏爬出來一點點,踮起腳,小小下巴擱在她肩頭去看路過的行人,的確眼神怪異。


    林箏心軟了,抽抽鼻子把眼淚忍了回去,最後那兩滴落在顧南枝肩頭,隔著厚厚的衣服,她沒有感覺,林箏卻清楚的看到它們一點點滲入,最後消失不見。


    顧老師,她好像一塊海綿,總在幫她吸收難過,這些難過被她拿走,好心情是不是也會變壞?


    “顧老師,您不要管我了。”林箏很慢地說,濃重鼻音堵著顧南枝的喉嚨,她突然有點生氣,這破小孩兒害自己擔心這麽久,現在隻有輕飄飄一句不要管她,那她之前在耳邊說的……


    顧南枝眉心緊擰,不悅地說:“再胡說我生氣了。”


    “哦。”林箏動動腦袋,偏過頭將側臉貼上顧南枝肩膀,因為眼眶腫脹而模糊的目光緩緩落在顧南枝耳後那顆小小的痣上。


    為什麽有人連長痣都這麽好看?


    林箏想不通,越這樣越想弄明白,越想弄明白靠得越近。


    顧南枝起初沒察覺到林箏動作裏的異常,隻當小孩兒一難受就會變得粘人,等到耳後濕熱的氣息逐漸清晰時,她才意識到什麽,立刻偏過頭,凶巴巴地說:“別鬧!”


    林箏反應過來,耳朵快速變紅,吸了吸酸疼的鼻子,顧南枝以為事自己嚇到了林箏,頓時放軟態度無奈道:“隨你了。”


    林箏彎彎嘴角,將顧南枝抱得更緊,這回她沒去看那些不該看的,失神目光漫無目的地在空氣裏遊移。


    過了很久,林箏低下頭,整個臉埋進顧南枝肩窩,懇求似的說:“顧老師,我今晚可以去您家裏睡嗎?醫院隻能留一個人陪床,我們家沒人,害怕。”


    顧南枝心裏咯噔一下,什麽都愛藏著的林箏竟然這麽明白地把‘害怕’說了出來,今天的事,對她的刺激太大了,想找人陪無可厚非,可睡在她家……放在今天之前,她想都不想就會答應,今天之後,她遲疑了。


    “不行嗎?”林箏察覺到顧南枝的猶豫,語氣瞬時變得低沉,“那就算了。”


    顧南枝短暫一怔,無可奈何地笑了出來,這小孩兒太會掐人軟肋了,不過,今晚除了陪伴,她更重要的任務恐怕是安撫。生老病死雖是人之常情,真碰到了誰能坦然接受?到目前為止,林箏除了哭還有其他更大的反應,一天之內碰到這麽大的事,沒反應才真的讓人擔心。


    顧南枝調整情緒,很輕地點了下頭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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