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正如所有的賭徒一樣,當他們深信自己一定是最後的贏家時,那麽失利便已然無法令他們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因為他們世界中早已選擇性遺忘了失敗的代價。


    因此嚐到了甜頭的藤原伊周在第一次沒有得到回應後第一想法並不是質疑八岐大蛇這位邪神,而是對八岐大蛇的沉默做出了自以為是的判斷——一定是祭品不夠才讓邪神大人沒有降下神跡。


    於是乎,之後的發展便已經似乎成為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平民、處女、具有微弱靈力的平民、小妖怪……對方的思路出奇的好懂,既然籌碼不夠,那就繼續加籌碼好了,隻要籌碼足夠,那麽他所希翼的事物就一定可以實現。


    “還真是充滿了惡意的誤導呢,八岐君。”沈硯輕歎道。


    八岐大蛇勾唇淺笑:“我從未許諾過什麽哦,天羽君。”


    沈硯微微抬眸,看著對麵的青年不覺有些恍神,源賴遠的容貌隻是尋常但此時配上這個有些焉壞的笑意卻是意外的相得益彰,甚至讓他想起某個夏日,某個與他談起弟弟們的糗事的青年似乎也是這麽笑的……沈硯隻恍惚了一秒,旋即收回了目光,恨不得狠狠地拍一拍自己的腦子,開什麽玩笑?這位惡劣的邪神怎麽可能與他的摯友相提並論?


    不過,沈硯也不由皺起了眉頭,暗自沉思,若是一次兩次還可以解釋為錯覺或巧合,可是那麽多次……沈硯默默隱下自己的某種猜測暫不考慮。


    八岐大蛇自然將沈硯的神色變化收入眼中,心中卻是萬分的不是滋味。祂可是八岐大蛇,神話中能夠與三貴子一戰的獨一份的強大邪神,自祂誕生之日起祂隻要現世便是世人眼中的焦點,所有人眼中看到的必然都是八岐大蛇,然而,沈硯方才的那一秒恍神,卻讓祂感到他似乎在透過祂在看另一個人。


    他在看誰?這個答案幾乎不需要思考——源賴遠,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不過是僥幸被選中成為祂的祭品的一個人類、一個媒介而已。


    哈!一個媒介而已!可是現在這個媒介竟然奪走了本該屬於祂的目光……


    八岐大蛇自誕生之日起第一次滋生出了嫉妒的情感,感受著那份自祂的靈魂深處蔓延開來的力量,八岐大蛇麵上不顯心中卻是不由苦笑,這就是嫉妒的感覺嗎?果然……他人的惡念與自身所產生的惡念帶給祂的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覺,這可真是,真是令祂興奮啊!


    八岐大蛇按捺住自己心頭宛如開閘泄洪一般湧現而出的各種複雜的情感,用著最平淡的語氣與他敘說著之後發生的一切——並非祂的自控力已經強大到這種地步了,而是因為祂擔心,如果祂不這樣割裂開感性與理智,以長久以來的習慣語氣來進行這場談話的話,祂怕不等祂講述完,祂便已經忍不住將這個冒犯神威的付喪神拉入狹間,將之神隱了。


    相信祂,祂絕對有這個實力,即使他是十拳劍的付喪神,但是祂可是連須佐之男都未能將其真正斬殺的八岐大蛇啊!


    將一切交代完畢,不等沈硯再次開口,八岐大蛇便已然迅速收回了自己的神降,就連一直以來從未鬆懈過地停留在源賴遠身上監視他的意誌也一並收了回去,端坐於狹間的惡念王座之上的邪神垂眸驅散了衣袍下擺攀染上祂的狹間惡念,平複著自己略有些急促的呼吸,或許他應該更加正視沈硯對他的影響,畢竟,因為狂傲而忽略問題以致陰溝裏翻船的事件他也沒少見識,他可不想重蹈覆轍……


    隻是,他們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緣],竟然讓祂如此難以自控呢?八岐大蛇終於再次升起了追溯自己的本源的想法,畢竟任何[緣]必然都不是毫無緣由的,祂堅信祂與沈硯之間的[緣]必然始於那份祂未曾窺見過的過去。


    即使倍感無趣依舊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世間之惡的邪神在被迫沉眠的那段時間之後,第一次闔上了雙目,因為祂想去尋求一個答案,或許,在祂再次睜開眼睛後,祂便已然找到了那份答案……


    邪神閉目,狹間翻騰的惡念倒卷而上瞬間吞噬了邪神的神體,本就由惡念凝聚的王座也隨之歸於初態,本該一片死寂的狹間終於重歸黑暗。


    ——————


    八岐大蛇的突然離去是沈硯與源賴遠都沒有料到的,二人麵麵相覷半晌,終是搞不明白祂的腦回路,隻得將注意力再次放回到了此次的事情上——藤原伊周能夠在少時位極人臣並非沒有道理,至少當他認真起來籠絡人心時效果還是相當可觀的,比如這次這位慨然赴死的陰陽師顯然就是被他忽悠瘸了。


    是的,就是忽悠。


    藤原伊周的能力確實值得肯定,但是他的手段與人品也確實令人不屑至極。


    畢竟,沈硯還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從一開始畫餅就畫個假的、一切全靠忽悠、隻想空手套白狼的人間之屑。他也不怕有一天被拆穿被自己的手下帶頭掐死嗎?沈硯真的抑製不住自己心中的疑惑,為什麽這種屑竟然還有人相信?他們是真的出生時忘記帶上腦子了嗎?


    沈硯知道自己這麽說或許有些事後諸葛的嫌疑,但是……一定是那位陰陽師太好忽悠了吧?畢竟,沈硯實在無法理解他的“理想”與他願意為了“理想”為了藤原伊周效死的決心。畢竟,作為一個正常人,他覺得那個所謂的“理想”無論怎麽想都是想當然與不切實際的。然而,不幸的是,被騙的“受害者”竟然不止那位藤原氏的陰陽師一人……


    也不知道是這個國度、這個民族的文化作祟還是因為其他的什麽原因,這裏的人們似乎慣會為了一些看上去崇高但實則根本不可能實現的“理想”而舍棄一切。就好像……一種群體性的心理疾病……


    這或許就是傳說中的中二病吧,沈硯默默地想著。畢竟他實在不理解他們想要通過祭祀八岐大蛇來換取力量毀滅黃泉以消弭生與死的界限的想法,至少在沈硯看來,八岐大蛇如果真的有這種能力祂自己就不必被困狹間那麽久了,當然也有可能隻是祂自己不想出來而已,畢竟從這位邪神在人間所擁有的信徒數目來說,祂想要自狹間降臨此世並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情。


    神降對於載體的要求雖高,但是如果不計損耗的話下限也是可以低到一定程度的,至少不至於構成八岐大蛇回歸的阻礙。所以說……邪神果然是邪神,這腦回路著實令人摸不著頭腦啊!


    另外,單就藤原伊周用來忽悠他們的這個崇高而偉大的“理想”而言,沈硯就覺得理解不能。畢竟,如果生命的盡頭是死亡那就毀滅死亡令生命不得不延續下去……這種思路簡直就是邏輯鬼才啊!要知道,這個世界上不僅有生存與死亡兩種選擇,還有生不如死這種選項啊!


    即使死亡消弭,那麽疾病、衰老、傷痛呢?他們似乎從未考慮過成功之後的事情。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畢竟他又不是要去加入對方還要學習對方的企業文化,無論這份“理想”到底是最終的目標也好還是虛假的誘餌也罷,反正他們也不可能成功——因為他不會允許他們的惡行繼續下去了。嗯,即使他不管,相信藤原道長也已經得到了消息,如果他能夠那麽輕易放過藤原伊周的把柄,他就不是如今的藤原道長了。


    因為藤原伊周畢竟並未正式返京的緣故,京中屬於藤原伊周的人手並不多。所以在確定過剩下的人大多是一些普通仆從並不足以造成危害後,沈硯便暫時擱置了這件事情,因為,正主還不到,他總不能自己把獨角戲唱了不是嗎?


    不過令沈硯意外的是,藤原道長竟然也毫無動作,他還認為藤原道長會利用這件事情阻礙藤原伊周返京呢,不過現在看來,藤原氏內部的關係遠比外人看到的要複雜得多啊。


    ——————


    四月初,大赦,藤原伊周官複原職,回歸京都。


    一時之間平安京中風雲湧動。


    “你竟然沒有物忌告假?真是稀奇。”沈硯瞥了一眼自門外歸來的安倍晴明,隨即又將目光投注到了麵前的棋盤上——源賴遠的武藝雖然一般,但是棋藝卻是頗為高超,就算是他也不得不小心應對。


    安倍晴明輕歎一聲無奈至極:“我倒是也想啊。但,須佐之男命說了,暫時不考慮將你帶回去,所以靜待事情過去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再者我也是陰陽寮的天文博士,京都局勢不明,我若是這種時候偷閑,師兄必然不會輕易放過我的。”


    安倍晴明對於沈硯也是有些許了解的,在他看來,讓沈硯收手不摻和藤原氏的政鬥之中,倒不如他幫忙一起先解決了藤原伊周來的簡單,畢竟,藤原伊周的某些作為他也確實看不過眼。


    不過,看不慣也隻是看不慣而已。


    這平安京中蠅營狗苟的事情不勝枚舉,若要一樁樁管過去便是將他掰成一百個人用怕也是不夠的。隻能說,人各有命吧。


    對於安倍晴明的想法,沈硯不置可否,安倍晴明也不介意,隻是離開前他又似乎突然想起了某件事情:“哦,對了天羽君,京都的鬼怪最近都是由你在統率的嗎?”


    沈硯落子的手不由一頓,雖然不想承認,但……“是,怎麽了?”


    “那你最近是不是有些太清閑了?”


    不是太清閑,而是清閑得實在過頭了!安倍晴明似乎隻是隨口一說,說完便翩然離去,可沈硯卻是已然無心下棋了。是啊,他最近有些清閑得過頭了呢……


    “有什麽不對嗎?”察覺到沈硯的心不在焉,源賴遠也不由放下棋子詢問道。


    沈硯也隨之放下棋子,苦笑不已:“當然不對,是我太鬆懈了。賴遠君莫忘了,這裏,是平安京啊。”


    人心難測更勝鬼蜮魍魎的平安京啊!


    這種無時無刻不在滋生著怨與恨的地方怎麽可能那麽多天沒有新的妖怪出現呢?如果說隻是沒有新生的妖怪誕生,那或許尚可理解,畢竟妖怪們誕生的條件也是較為苛刻的,但是,若是說那麽多天連一隻外來的妖怪都沒有見到,那可就顯得太過不同尋常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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