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二十一年六月十二日,豆滿。


    天空晴朗,碧空如洗,因為剛下過雨,空氣中帶著一種潮濕的水汽,燠熱,但城牆下的大珠人卻瑟瑟發著抖,對於他們來說,目前所發生的一切,更不真實。


    在此時所處的普通百姓很少會想,自己所處的朝代有什麽弊端有什麽缺陷,對於他們來說,能吃飽,能有些閑散的銀子,就是很不錯的生活了。在安平帝登基的這二十多年中,他們過的就是這種日子,隻要沒什麽天災,基本上每年,都能存下幾文錢,這也就足夠了,所以在每年的萬壽節上,他們也會在裏正的帶領下,誠心的給那個他們一輩子也不可能見到的皇帝祝壽,希望他萬壽無疆。


    雖然前幾天就有些影影綽綽的消息,但他們都覺得是假的,戎族就算可怕,也不能說來就來吧,咱們這裏,可不是利州!


    可是戎族就那麽的突然而將了,揮舞著長鞭,將所有人都拉出來,他們除了糧食草料不要任何珠寶,隻讓人跟著他們跑,跑的慢的,或跟不上的,輕的挨一鞭,重的……直接就被砍了頭。


    有跌倒而爬不起來的,會直接被後麵的馬隊踩上,就那麽和著汙水,踏成了肉泥。


    假的吧,這是假的吧,老天爺啊,這一定是在做夢!


    在被驅使著來到城下的時候,他們還這麽想著,有的人甚至不斷的擰著自己的大腿,試圖從這種噩夢中醒來。


    “我聽說,大珠朝是講究仁義的!皇帝是愛民如子的!現在,大珠朝的皇帝,你的孩子在這城下,你隻要稱臣納貢,就可以保他們平安!”幾個戎族小將,騎著馬不斷的喊叫著同樣的話,“城上的珠人!你們能把刀指向你們自己的同胞嗎?看看這城下,是和你們一樣的珠人!”


    城頭上的士兵不敢放鬆,但他們的目光在遊弋,他們都是豆滿當地的守軍,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有上過真正的戰場,也許對上戎族人,他們會毫不客氣的揮刀,但是對上自己的同胞,他們的確,有些下不了手。


    “我們大王子寬厚,隻要稱臣納貢,就饒你們不死!”


    那幾個小將也說不出什麽華麗的詞句,隻是嗓門大,把這幾句白話反複的吆喝,開始喊的時候還一成不變,幾遍後見珠人總沒有變化,就不客氣了,叫嚷著珠人膽小如鼠,皇帝縮到女人的被窩裏不敢出來,後麵的戎族人配合著哈哈大笑,被驅趕到陣前的珠人瑟瑟抖著。


    “你們珠人,不行!見了我們隻敢逃跑!我們大王子仁慈,隻要他跪下磕頭,就饒了他!”


    一個小將這麽叫著,後麵的戎族人立刻叫道:“磕頭!磕頭!”


    “我操你媽——”


    就在戎族人叫成一團的時候,城上突然響起一聲大吼,隨即就是一杆長槍直向那個小將飛去,那小將本在大笑,哪料到會突然有珠人發難,他此時雖然也算在陣前來回奔馳,但離城牆足有十多丈,這個距離,弓箭當然是能射到的,準頭卻很難說了,他們這被選出來的,不僅嗓門大,且都是騎術一流的,為的,就是防止珠人射殺,哪知道這飛來的卻是一杆長槍。


    那小將正笑的開心,卻被一下紮到了脖子上,頓時跌到了馬下。


    轟的一下,珠人這邊振奮了起來,阿木爾在後麵眯起了眼,這種狀況有點出乎意料,不過也在情理之中,這麽大的珠朝,總會有幾個血性的,不過……他很快就會讓他們知道,他們錯的多麽厲害了。


    他抬起了手,就在他準備下令驅趕珠人正式攻城的時候,城牆上突然多了一支隊伍,他離的遠,也看不清,隻看到領頭的那一人頭戴冕冠,非常了不起的樣子,他雖對珠朝了解不深,也知道,這種冠不是什麽人都能戴的:“那是誰?大珠人的皇帝?”


    “回大人,從樣子上來看……好像是的……”


    大珠朝的皇帝上城頭來做什麽,難道是真的投降?阿木爾驚奇著,城頭上的守軍也驚奇著,他們不認識安平帝,可多少認識點他的衣服,更能聽到自己的首領高呼的話。


    他們看著安平帝一步一步走過來,猶豫著是要行禮還是繼續堅守,按照規定,他們在這個時候是不能動的,可是……


    “陛下有旨,免眾軍禮!”


    一個小太監尖聲叫道,免除了眾人的掙紮,安平帝來到城頭,立刻有將領安排在他麵前豎起兩個盾牌,他也沒有多話,隻是從縫隙中看著下麵的珠人。他在那裏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轉過身:“這就是朕的子民,這就是大珠的子民!”


    他的聲音有些尖銳,眾人的心都是一跳,他卻不理,隻是瞪著眼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些臣民敬朕,供朕,朕卻帶給他們這樣的苦難,這是朕的錯!戎族扣破吉安關,是朕失察!戎族兵指上京,朕棄城而逃,是朕膽怯!朕對不起這些子民,對不起祖宗留下的江山!”


    他這些話,別人聽的一愣一愣的,劉文卻在心中歎息,在這一刻,安平帝在他心中高大了起來,雖然這個皇帝不靠譜,雖然他棄了上京,但是他敢於當著天下人的麵認錯,這是多少“聖君”都做不到的。不過安平帝的話,卻讓他心中的不安,更深了。


    “朕逃了一次,朕不會再逃第二次!”也不等人接口,安平帝繼續道,“朕無能,朕救不了下麵的子民,朕也不能為了救下麵的人而至這滿城上下於不顧,朕更不可能給戎族稱臣納貢,我大珠,有逃跑的皇帝,卻絕對不會有投降的皇帝!”


    他這話其實是有些問題的,但卻很是鼓舞人心,當下就有人發了一聲喝。


    “你們,你們也許奇怪,朕為什麽要來這裏,為什麽要帶著你們來這裏。朕是要讓你們做一個見證!朕今日上了這城頭,就不會再下去!若戎族攻下這城頭,朕第一個去向祖宗認錯!”


    “陛下萬歲!”


    立刻就有受到激勵的守軍高呼了起來,眾宗室卻是心中暗暗叫苦,安平帝這麽說就是表示他絕對不會走了,他都這麽在城頭上杵著,他們誰還敢走,誰還敢有這樣的舉動?


    此時城下的戎族人也感覺到不妥了,阿木爾手一揮,立刻就有驅趕著珠人攻城,他們拿著簡單的器具在城門處進宮,往城牆上攀爬,有不願的,立刻被一箭射死。


    守城的士兵拿著弓箭在城上來回瞄,有的幹脆就向遠處的戎族人射了過去,但是那麽遠的距離,就算他們的力道夠了,準頭也難保,所以成效並不大,而戎族人,卻在一點點的,借著珠人的掩護向城牆而來。


    “殺!第一個登城者,封首功!”


    突然,後麵的戎族人發了一聲喊,往城牆上湧來,此時城下珠人、戎族人混成了一團,守城的官兵不好抉擇,雖然有將領喊著放箭、守城,但還是有人鬆不開手中的弦,而就這麽一會兒,已有戎族人架起梯子,有的宗室開始嚇得哆嗦,有的開始勸安平帝離開,安平帝的臉色變得越發白,雖然有珠簾抵擋,但離得近的都能看到,有水珠,從他的頜下低落。


    汗珠?淚水?


    “珠人登城者,賞爵!賞金!賞官!大王子發話,從不空口!”


    雖然有守城士兵的箭射不下去,但也有射下的,就算他們都是瞄著戎族人去的,也還是有誤傷的,這些珠人穿著單衣,沒有任何防護,不懂躲避,頓時一片哀號。


    後退,沒有路,前進……幾乎也沒有路,可是,也許是能闖過去的。


    “殺——”


    一個珠人這麽喊了一句,然後就拚死似的往城頭上爬,後麵也有珠人在跟進。他們恨,恨後麵的戎族人,他們恨,也恨前麵的珠人。他們恨後麵的戎族人殘暴,他們恨前麵的珠人……他們不知道恨什麽,可是,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殺——殺——”


    鮮血、汙泥、呐喊,已分不清哪個是珠人哪個是戎族人了,在一片喊殺中,守城軍也開始越來越放得開,隻是在往下揮刀的時候,他們會本能的,辨別一下。


    眾宗室哪見過這種場麵,此時隻來得及在那裏發抖,劉文拉過鄭定輝,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鄭定輝有些驚訝的看向他,見他肯定的點點頭,當下也明白了過來。


    “聖上親臨城頭,眾兵士奮勇殺敵,我等添為大珠宗室,豈可在此刻不作為?臣願為大珠披甲,為陛下殺敵!”


    憤憤的聲音從宗室中發出,一時間,眾人的目光都轉到了他身上,安平帝也被這個聲音驚住了,一時間也沒看清他是誰,連說了三聲好:“你、你……”


    “臣三等忠勇伯鄭定輝,願為陛下殺敵!”


    鄭定輝說著,穿過人群,跪到安平帝麵前,安平帝此刻也回過了神:“好、好,不愧為太祖後代!三等忠勇伯鄭定輝忠勇可嘉,特升為二等,封護軍校,領千人營!”


    言語陣陣,擲地有聲,正在眩暈中的宗室更暈了,爵位也就罷了,從三等升到二等也就是多領些銀子多些體麵,這護軍校卻是實打實的官,就算有吃空餉的,手下也能帶個七八百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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