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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八章戰爭背後的戰爭


    天寶四年秋,吐蕃寇邊,吐蕃讚普赤德祖讚以大唐在沙州率先越界為由,派論莽布支為主將向石堡城增兵三萬,窺視隴右,又派外甥吐穀渾王率軍兩萬進駐九曲地區,從側麵支援石堡城,而大唐隴右節度皇甫惟明以戰要搶先機為上,也出兵五萬,命副將褚直廉為先鋒向石堡城進擊。


    似乎所有的目光都圍繞在這座石堡城上,石堡城,吐蕃稱作鐵刃城,也就是今天的青海湟源縣,是唐時吐蕃人建造的險要軍事城堡,距城不遠處就是赤嶺(今日月山),唐蕃分界地。


    石堡城背靠華石山,麵臨藥水河,座落在一座褐紅色的懸崖峭壁上麵,三麵皆是斷崖,依一條窄徑而築,易守難攻,戰略地位極為重要。


    開元十七年三月,朔方節度使、信安王李禕采取遠距離奔襲戰術,日夜兼程殺奔石堡城。吐蕃守城官兵措手不及,傷亡甚眾,石堡城再落唐軍之手,李隆基遂改石堡城為振武軍,留兵設防,自此,唐河西、隴右地區連成一片,吐蕃因石堡城丟失,遂向大唐求和會盟。


    但開元二十九年,河西、隴右節度使蓋嘉運不思防務,石堡城被吐蕃偷襲成功,再度失守,後來天寶八年,哥舒翰率數萬大軍進攻石堡城,城上隻有四百吐蕃軍,卻擊斃唐軍數萬人,最後才被哥舒翰用計奪下,哥舒翰也因此戰威名大震,被封為西平郡王,由此可見石堡城的險要和極其重要的戰略地位。


    長安,大明宮紫宸殿內,大唐關於隴右戰役的內閣會議已經進行了整整二個時辰,氣氛異常凝重肅穆,連老邁的禮部尚書席豫也半靠在座位上,繃緊嘴唇,目光嚴峻,此刻,右相李林甫在向大唐皇帝李隆基進行最後的陳述。


    “從長安、鳳翔調撥的十五萬石米已運至鄯州,另外隴右軍畜力不足問題交太仆寺會商,從原州、隴州、鳳州、涼州調集馬、騾萬匹,再由當地官府出糧米補償,臣又與左相及戶部會商,從關內、劍南十四州征集三萬民夫,免其今年租庸。”


    李隆基微微點頭,李林甫做了十幾年宰相,這些事已熟能生巧,自然會辦得妥當,他更關心的是軍隊調配,便又問兵部尚書裴寬道:“調京師軍向鳳翔(今寶雞,為長安西麵門戶)增兵之事進展如何?還有河西、安西、朔方各軍府的兵力調配是否已經辦妥?”


    裴寬跨出一步,向李隆基沉聲道:“稟陛下,京師左右威衛和左右千牛衛已開赴鳳翔,河西、安西、朔方各軍府均已處於一級戰備,可隨時聽候調令,所需軍械物資均已調撥完畢。”


    “如此便好,雖此戰是吐蕃挑起,但我軍要掌握戰局的主動,前月,西突厥已被回紇所滅,而上月,契丹及奚的叛亂被安祿山鎮壓,北方諸事皆平,惟有吐蕃是我大唐心腹大患,它一日不滅,我大唐便一日不靖”


    李隆基傲然挺立,威嚴的聲音遠遠傳出偏殿,“傳朕的旨意,加封皇甫惟明為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此戰若能拿下石堡城,朕將給有功將士加官進爵,厚賞三軍!”


    一場連綿的秋雨剛剛下過,天空依然在飄著零星的雨絲,戰爭的陰雲籠罩著隴右大地,在戰爭麵前,一切都要服從軍隊,糧食、壯丁、船隻、牲畜,隨時都有可能被征用。


    鳳翔以西,寬闊的、滿是泥漿的官道上,遮著油布的糧車、裝有麥杆和幹草的大車、輜重車,還有巨大的浮橋船,搖搖擺擺地、吱吱嘎嘎地向前移動,天空中細雨飄飛、秋寒蕭瑟,剛收過的田畦和路邊的水溝都積滿了雨水。遠方的密林顯出模糊的輪廓。


    唐軍踏著泥濘、冒著細雨,伴著吆喝和詛咒,雜著皮鞭的劈啪聲和車軸的吱嘎向西北挺進,聲勢浩大,有如海潮。不時可以看到官道兩旁,躺著奄奄一息的牲口或牲口屍體,還偶爾有一輛輪子朝天的大車。有時一隊騎兵衝入這股人流於是士兵們就不斷地叫喊、詛咒,馬也立起身子不停地嘶叫,一輛滿載糧草的大車,就會滾下斜坡,車上的人也跟著滾下去。


    前麵,車輛的洪流中間,士兵排成長長的隊列,踩著粘滑的泥濘艱難地行進。人流中夾雜著運載刀槍、弓弩等輕武器的馬車,押運兵就趴在車蓬,不斷地有人跑出隊伍,鑽進田野,蹲下去。


    再前麵是高級軍官的隊伍,大隊親兵擁自己的將軍,不時還可以看見幾輛馬車,裏麵坐的是文官和參謀,一會走過一片密林,因爭奪休息地方而騷亂起來,一會兒又展開隊列,跨過小河,接著便有新的馬車滿載糧食、幹草和鐵蒺藜從兩邊湧入,偶然還有一小隊斥候騎兵搶到這個隊列的最前麵。


    再往前麵是一個被散兵掃過的村子,瓦礫和燒焦的木頭堆中一堵殘破的山牆搖搖欲墜;破碎的油燈,變形的窗戶上扯著一張破紙在風中撲騰。還有一個掉隊的傷兵,綁著肮髒的粗麻布蹲在一輛癱倒的大車上,眼神陰鬱而憂傷。


    與官道平行的二裏外便是渭水,數千民夫正艱難地拉著一隊大船,發出低沉地、有節奏地、震人心魄的號子,大船上裝載著各種重型攻城器和車弩,尚未組裝雲梯、巢車、樓車,船舷兩邊還擺著一排巨大的地聽,船上還有可怕的霹靂車,需兩百人挽發;噴發火油的“噴火器,及一桶桶配用的火油,都被重兵護衛著。


    這支隊伍是遠道而來的京師左千牛衛,約有二萬餘人,主帥為將軍董延光,他們的目的地是三百裏外的蘭州,行軍異常緩慢,隊伍已走了整整三日。


    一支騎兵隊從隊伍旁飛馳而過,濺起大片的汙水,幾個士兵躲避不及,身上臉上都濺滿了汙泥,一個士兵跳腳大罵,“我操你娘!”


    話音未落,‘啪!’地一聲脆響,滿是汙泥的臉上又多了一條血紅的鞭痕。


    一匹馬從他身邊疾駛而過,帶起一片風聲。


    “董將軍!”


    騎兵隊飛快地駛到董延光的身旁,秋雨連綿不絕,寒氣襲人,軍士厚衣不足,軍中已病倒數千人。


    董延光滿臉褶皺的臉陰沉下來,眼睛裏閃過一絲恨意,還沒到鄯州,士兵已減員兩成,自己的士兵都是府兵,衣甲、被褥都要自備,家境窮一點的士兵,還穿著夏天的薄裳,自然耐不住秋寒,而皇甫惟明的隴右軍卻是由朝廷或地方供養,同樣是去打仗,可待遇何其不公。


    按照兵部的部署,董延光隻駐防鳳翔,防止隴右軍戰敗,被吐蕃突入關中,但他剛剛接到皇上密旨,命他率左千牛衛前去駐防蘭州,皇上此舉的具體用意他卻不知道,這也正是他的煩惱所在。


    “傳令下去,全軍就地紮營!”


    他馬鞭一直遠方,又森然道:“命前麵的渭州刺史,給我準備三萬件冬襖,最遲下午送到軍中,否則我親自進城去取。”


    邏些,陰影籠罩中的布達拉宮,東升的太陽正從茫茫滾動著的雲海中探出頭來,瞬間的光輝將布達拉宮照耀成金色,宛如一座巨大的雕像,莊嚴而肅穆,在宮下的廣場上,旗幟飛揚,號角聲嗚咽,三千多吐蕃騎兵列隊整齊,準備護衛他們的讚普赤德祖讚北巡青海。


    在隊伍中央,有一輛十八匹馬拉的車,車身寬大,上麵是一頂巨大的橢圓形的帳篷,仿佛一隻神鷹的白色鳥蛋,在朝霞下熠熠閃光。


    低沉而悠遠的長號聲再次響起,在蒼茫的天穹下回蕩,從高聳的布達拉宮上緩緩走下一行黑色的小點,仿佛是一隊出巡的兵蟻,漸漸地黑點越來越大,是一群馬隊,近百名甲士簇擁著他們讚普赤德祖讚而來,他年約五十餘,方麵大耳,身體壯實,一雙眼睛仿佛雪山上的神鷹,閃射著懾人的精光。


    景龍三年,剛剛即位的赤德祖讚迎娶中宗養女,即李隆基之妹金城公主為妻(也僅是側室),由於金城公主的努力,唐蕃在開元年間確定了邊界,雙方戰事平息,僅一些小規模的邊境衝突,尤其在開元十七年唐奪取石堡城後,吐蕃更是偃旗息鼓,等待時機。開元二十九年金城公主病逝後,吐蕃強硬派開始掌權,以大論倚祥葉樂(本書此人已死於南詔)為代表,他抓住隴右防禦懈怠的良機,於當年偷襲石堡城成功,一舉扭轉戰局。


    又經過數年的積蓄,吐蕃兵力漸漸強大,此時,赤德祖讚的野心已膨脹到極點,他嚐到了偷襲的甜頭,八月,派大將鐵刃悉諾羅長途奔襲沙州,卻被沙州都督李清殺得片甲不留,大敗而歸,但箭已上弦,他的目標依然是富庶的隴右,為完成戰略目標,赤德祖讚決定出巡九曲,其實質便是親征,留新任大論尚檢讚主持國內政務。


    赤德祖讚在百騎侍衛的護送下,緩緩來到車駕前,他向前來送行的吐蕃百官一一揮手告別,踏進了帳內,百聲長號聲齊鳴,騎兵開始出發,車駕隆隆啟動,在湛藍的天空下,向著遙遠的北方逶迤而去。


    隴右鄯州,隴右、河西節度使皇甫惟明正跪在香案前聆聽皇帝陛下的聖旨,“封校檢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望卿能早日拿下石堡城,為朕分憂,欽此!”


    “臣皇甫惟明叩謝聖恩!”


    皇甫惟明緩緩起身,從太監手上接過聖旨,笑道:“公公一路遠來不易,辛苦了。”


    宣旨太監是個新麵孔,名叫馬英俊,長一張馬臉,卻和‘英俊‘二字達不上半點關係,曆史上在唐肅宗李亨臨終前的宮廷政變中,此人便是張皇後的得力幹將。


    他將聖旨交給皇甫惟明,媚笑道:“恭賀皇甫大人得到了為相的資格(大唐為相必須要先取得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資格),他日回朝必能再高升一步。”


    皇甫惟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笑著拍拍他的手,給了他一個暗示,回頭大聲喊道:“來人!速帶公公到內室喝茶歇息去。”


    太監馬英俊一走,皇甫惟明又看了看聖旨,嘴角淡淡浮笑,看似清湛的眼睛裏卻閃過了一絲厲芒,皇甫惟明剛剛年過半百,但須發卻已經花白,他出身文官,長期的戎馬生涯沒有改變他儒雅的氣質,和高仙芝相比,他更象一個執筆的小吏,渾身透出一股子酸氣,仿佛科考多年未中的老舉人,但這隻是表象,他城府極深,含而不露,他外表謙卑,卻野心勃勃。


    他是太子李亨的授業之師,更是鐵杆太子黨,身在外心卻在朝堂,李亨的地位眼看岌岌可危,讓他深感憂慮,為防太子突然被廢,皇甫惟明和所有節度使一樣,用招募新軍名義,悄悄擴大編製,開始私募邊軍,僅短短三年時間便已募私軍三萬人,這支軍隊絕對掌握在他自己手裏,就是為有一天擁立太子登基所用,這一天似乎很遠,但在皇甫惟明的心裏,它卻越來越近。


    握這張薄薄的聖旨,他已經漸漸體悟出李隆基背後的深意,封自己為中書門下平章事,下一步就是要提拔自己入朝,極可能是任工部尚書,他知道這裏李隆基最擅用的名升暗降的手法,‘難道他已經察覺出什麽了嗎?’


    應該是的,皇甫惟明想起年中時忽然封李清為豆盧軍都督,極可能就是知道豆盧軍中發生的事,便派一個無背景、無資曆、無經驗的‘三無人員’來沙州為官,他是新興的太子黨,皇上派他的意思應該是替自己遮掩,防止李林甫借此事發難,打亂部署。


    ‘哼!’皇甫惟明輕輕冷笑一聲,他知道李隆基似乎是在擔心隴右局勢不穩,但他的真實目的卻是在等時機,大家彼此都明白,但都不說破,就仿佛兩個明眼人在說瞎話。


    ‘董延光’,皇甫惟明將這個名字默默念了兩遍,或許董延光本人並不知道李隆基派他來隴右做什麽,但皇甫惟明卻知道,此人便是未來的隴右節度使,來替代自己的。


    此次隴右戰役便是李隆基等的最好時機,戰役一過,無論是勝是敗,自己都需入朝述職,他李隆基等的就是那一天,或殺掉自己,或架空自己。


    可是,他皇甫惟明又是那樣隨意讓人捏的嗎?皇甫惟明抬頭看了看天色,陰雲密布,細雨紛飛,他冷冷笑了一下,這場秋雨已經下得太久,是該變變天了。


    他霍然轉身,大聲令道:“傳我的命令,命褚直廉一定要趕在吐蕃援軍未到之前,不惜一切代價,給我拿下石堡城!”


    他一定要趕在新年前,率大軍凱旋回長安,接受皇帝陛下的檢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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