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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九章高原奇兵(一)


    ‘吱吱嘎嘎!’巨大的霹靂車絞盤發出刺耳的地聲響,車下兩百多名唐軍奮力拉扯著數十根粗索,突然爆發一聲大喊,士兵們一齊鬆手,一顆碩大的巨石騰空而起,直向高聳在懸崖上的城堡砸去,卻宛如一顆水滴掉進池塘裏,隻在懸崖濺起一絲塵埃,城堡卻巍然不動。


    緊接著,十顆、百顆,接二連三的巨石飛向空中,擊向城堡,大多數卻射程不夠,碰不到城堡的邊,砸在懸壁上滾落下來,剝下大片灰白色的岩片,偶爾幾顆擊中城堡,卻勁力已消,沒有絲毫效果,就仿佛收了賄賂的衙役,板子高高掄起,以挾風帶雨之勢劈下,到了肉上卻沒有一絲力道。


    攻城車、巢車、箭樓在這裏統統沒有作用,百丈高的山崖仿佛浮在雲端,隻有靠士兵的血肉沿著長蛇盤繞的狹徑衝上懸崖、在懸崖上用雲梯架上城堡,才可能殺入牆頭,但這三個環節,一個比一個難,一個比一個凶險,勢如登天。


    但戰爭沒有選擇,明知是死也必須上,明知是絞肉機也要毫不猶豫將腦袋伸進去,慘烈攻城占已經進行了兩日,唐軍的鮮血將狹窄的小徑染成刺眼的褚紅,連雨水也洗刷不去,仿佛這是用血岩鋪成的死亡之路。


    路已經看不見,已經被一層又一層的屍首覆蓋,夾雜著殷紅的滾木和亂石,大火在石徑上熊熊燃燒,十幾架雲梯已經被燒得扭曲變形,木頭和下麵的屍體被燒成一樣的焦炭,分不清哪個是木?哪個是人?


    石堡城仿佛是惡魔的老巢,它需要用人肉和鮮血來奉養,轟隆隆的進攻鼓聲再一次響起,數千唐軍舉著巨盾向山崖衝來,揮舞著戰刀,抗著雲梯,踏著同伴屍體向上瘋狂地飛奔,仿佛在和時間賽跑,兩尺長的飛弩箭密如雨點,擊在城跺上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這是對石堡城唯一有效的武器,用巨大的車弩射出,一連發十箭,但它也無法洞穿厚厚的城牆,隻能將吐蕃軍壓製住,無法用滾木或擂石封鎖道路,這時唐軍唯一可利用的間隙,精心挑選出的數百名善跑健兒在小徑上拚命地奔跑,飛弩箭射完之時,便是他們喪命之際,一根飛弩箭需要五百文的成本,密集如暴雨般的箭矢打得就是大唐的國力。


    看過無數的評論說李隆基好大喜功,耗光的大唐的國庫,此言大謬,石堡城、積石峪、播仙鎮、南詔、怛羅斯,哪一戰不是為了捍衛國家的領土和利益,哪一戰不是為了大唐的榮譽,除非將隴右、河西拱手送給吐蕃人,除非將百萬大唐子女送給吐蕃為奴,除非將西域萬裏河山送給大食、吐蕃;這決非好大喜功,這才盛唐的風采,給後世的子孫留下一筆寶貴的財富,反觀今天,實在令人扼腕歎息。


    先回來,數百名健卒終於衝上的懸崖,但他們離勝利依然遙遠,遙不可及,城上的吐蕃軍已經探出身來,數十斤的石塊和圓木如雹子一般密集落下,向剛剛觸摸到城牆的唐軍砸去,將他們的希望和生念、將他們的慘叫和絕望都統統淹沒在冰冷的石頭亂木陣中


    一場暴風驟雨般的木石雨後,懸崖上再無一個站立的唐軍。


    進攻的號角啞了,士兵的腳步停滯了,當一輪血紅的殘陽映照在惡魔城堡之上,照在焦黑冒煙的殘木斷架之上,照在無數失去了生命的冰冷屍體之上,收兵的鍾聲終於響起,麵對著攻城的失敗和無能為力,主將褚直廉頹然地低下了巨大的頭顱。


    一支百餘人的騎兵在高原上的密林中飛馳穿行,越過一條條小溪,將一群群羚羊驚得四散奔逃,為首將領年紀約二十六、七歲,他的嘴唇微微上翹,鼻似刀削,目光銳利,顯得自信而堅強,黝黑粗糙的臉龐在一個多月的靜養中變得細膩而有光澤。


    他便是在沙州遭遇戰中受傷的段秀實,此刻他已經完全恢複了健康,因刺敵情有功而被兵部破格升為果毅都尉,李清欲留他在身邊,但他卻堅持要做一名斥候將。


    在一個月前段秀實便已經出來,他的任務是繪製一幅從沙洲到九曲地區的行軍路線圖,他知道都督的意思,大戰麵前,都督決不想做一條守戶之犬。


    地圖已經繪出,哪邊是高山、哪邊有峽穀、哪邊有河流、哪邊是森林,都一目了然,但在九曲地區的一片密林旁,段秀實卻用紅色標上了一條重重的直線,五天前,他在那條直線的始端處發現一支奇怪的吐蕃軍,約二千人,他們盔甲戰袍明顯要比一般吐蕃軍做工考究,他們並不象來作戰的,而是象護衛什麽大人物,在他們中間簇擁著一輛用十八匹戰馬拉的馬車,馬車上是一頂橢圓形的帳篷,宛如一隻巨大的白色鳥蛋。


    憑著敏銳的直覺,段秀實立刻猜到那頂帳篷裏決非普通的吐蕃將領,就算不是吐蕃讚普也會是吐蕃大論一類的高官。


    都督所給的時間已經不多,他無法再繼續追蹤下去,便當即返回沙州,不覺到了落日時分,段秀實一行來到一座低緩的高地上,高地上空烏雲低垂,霧靄掩住太陽,遠處便是甘泉水,在那片黑鬆林的背後,便是都督伏擊吐蕃先鋒的之處,沿著甘泉水再走一百多裏便是沙州。


    “頭兒,樹林背後好象有動靜。”


    一名感覺敏銳的唐軍伍長發現了異狀,樹林上空似乎冒起一片青煙,輕輕嫋嫋,在夕陽下顯得十分模糊。


    “那是炊煙!”段秀實立刻判斷出來,對那伍長道:“你帶幾個弟兄去看看,小心點,別驚動他們。”


    他一揮手,招呼其他人,“其餘的都跟我來。”段秀實掉轉馬頭,帶領眾斥候藏進了一片樹林。


    很快,那名伍長飛速趕來,背後跟著五名唐軍,可他去時隻帶了三人,段秀實的心放了下來,樹林那邊必然是都督的軍隊。


    他猜得不錯,樹林背後正是李清的五千軍隊,已經紮營,在等候段秀實的歸來,營房緊靠甘泉水,巨大的木柵欄圍成一個半月形,段秀實進了大營,隻見一排排整齊的帳蓬和棚子,一行行栓在樁上的馬,還有巨大的武器存放處,一簇簇相架而立的陌刀和長槊宛如新栽的灌木叢,卻沒有篝火,夜風吹來寒颼颼的,在大營的兩邊兩角各設有一座木製高台,哨兵裹著厚厚的外套,在來回巡邏。


    段秀實快步來到李清的帳外,帳簾一挑,迎麵走出一人,卻是另一名斥候將項軒,他也剛剛回來,他的任務卻是想南探視,尋找吐蕃上次北上偷襲的道路,也隨便監視吐蕃是否會再次偷襲沙州。


    “段將軍麵帶喜色,一定是完成了都督的任務,可喜可賀!”


    段秀實拱拱手笑道:“僥幸完成任務,那項將軍呢?是否得手?”


    項軒搖了搖頭,笑容有些苦澀,“路是找到了,卻遇到風暴雪,無法前進,隻得返回,比不了段將軍啊!”


    聽到此話,段秀實的眼中卻閃過一絲異彩,“那都督聽到這消息一定大喜過望了吧!”


    項軒的苦澀卻變成了得意,他緩緩地點了點頭,“如此一來,都督的後顧之憂便沒有了。”


    “門口可是段秀實?”帳內傳來李清的聲音。


    項軒拍了拍李清的肩膀,笑道:“去吧!都督叫你呢!他今天心情不錯。”


    帳內,李清正在仔細地修補他的沙盤,他的沙盤起初粗糙,很多山和路都錯了,這幾個月他已經派人詳細勘察了地形地貌,基本上將沙州三百裏方圓都塑了出來,他這才知道,原來的管轄區竟是這樣大,連羅布泊都是屬於沙州。


    從安西回來後,他立刻投入到備戰中,雖然兵部沒有指派他任務,但李隴基卻下密旨給他,準許他便宜行動,但前提是沙州不丟,不過,就算李隆基沒有給他命令,他也會自作主張行動,為此,他早在一個多月前便將段秀實和項軒派出探路,項軒帶來的是個好消息,暴雪封路,吐蕃軍無法走西北到沙州及安西,這便讓李清徹底沒有了後顧之憂,而現在他的目光便投向了隴右,從沙州到隴右約兩千餘裏,主要沿著今天柴達木盆地的北部,經過大小柴旦最後抵達青海,也就是今天青海湖,穿越青海的南麵大非川地區,便抵達石堡城,卻是石堡城的背麵,從理論上說方向是對,但事實上一路雪山皚皚,山勢連綿,要尋找一條行軍道路談何容易,如果要臨時找路,恐怕到了隴右,也已經是春暖花開,所以段秀實的任務就顯得異常重要和迫切。


    按他所限定的時間計算,這兩天段秀實便該回來複命,可今天,他剛剛紮下營,段秀實便回來了。


    帳簾一掀,段秀實矯健的身影大步而入,半跪行了個軍禮,“末將參見都督!”


    李清招了招手,命親兵將沙盤抬到一旁,又溫和地對段秀實擺擺手笑道:“不必多禮,來!坐下說話。”


    見段秀實坐下,親兵又上了熱茶,李清細細看了看他的眉眼,等他喝了兩口熱茶,這才笑道:“看你的臉色應該是不負我的重望,快把地圖拿出來吧!”


    段秀實趕緊從皮袋裏小心翼翼地取出厚厚一疊圖紙,將它們依次鋪在桌上,指著一條粗重的黃線道:“從這裏到日月山約十天路程,一路荒無人煙,但到大非川時會遇到零散的羌人,這些羌人倒無妨,他們還替我帶了路,要緊是須避開吐蕃軍的遊哨”


    李清一邊聽,一邊順著這條黃線向前指看,要渡過六條河,還有一座大山的山凹,一路上森林茂密,湖泊眾多,最後他的手指停在了一條紅線上,這條紅線很奇怪,從黃線中間向北延伸,畫的卻是虛線。


    李清眉頭微微一皺,眼睛裏露出迷惑不解之意,“這條紅線代表什麽意思?”


    “哦!這條紅線屬下馬上就要講。”


    段秀實走過來,指著紅線起端的圓點道:“屬下在返回時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約三千吐蕃騎兵護衛著橢圓形的白色帳篷車,屬下跟了它整整一天一夜,但是離得太遠,看不見帳篷裏的人,但屬下憑經驗判斷,這帳篷裏不是吐蕃讚普便是吐蕃大論。”


    “那你告訴我,你是怎麽判斷的?你又發現了什麽?”


    段秀實想了想道:“屬下從三點可以判斷,第一、一般吐蕃士兵吃的都是炒麥和幹肉,但這支吐蕃軍隊吃的卻是大米,和普通士兵完全不同;第二、他們的盔甲做工考究、質地也優良,所騎馬匹都十分神駿,而且儀仗極多,這也是一般吐蕃軍不能比;第三、他們對那頂白色帳篷護衛極嚴,白天不用說,連晚上也有五百人不眠護衛,可以想象他的重要。從以上三點,屬下便可以下判斷。”


    李清在帳內來回踱步,段秀實說的三點已經完全可以推斷出那就是吐蕃讚普,他現在考慮的不是這個問題,而是這赤德祖讚的出現對他的意義。


    自己應該是一支突然插到吐蕃背後的奇兵,他們絕對不會料到自己會長途奔襲,自己手上已經有近七千人,除留下一千多豆盧軍守沙州,還有五千人,三千安西軍精銳,還有兩千由馬匪整編而得的騎兵隊,應該是一支悍軍了。


    李清腦海裏的念頭越來越濃重,此刻天大的機會就在眼前,正是他建功立業之時,他若不抓住這個機會,才叫傻了呢!


    想到此,他的手指在那個圓點上重重地敲了敲,自言自語道:“就是它了!”


    次日,天剛亮,甘泉水開始喧騰,岸邊廣闊的平地上,集結著一隊隊盔甲鮮亮的唐軍,一共五千五百人,步兵們也騎著馬,需要戰鬥時他們再下馬作戰,陌刀橫在馬鞍上,兩刃閃著寒光,步兵大將李嗣業昂首而立,威風凜凜,旁邊是他的副將荔非元禮,卻使一把宣花大斧,一張血盆大口顯得更加猙獰,仿佛惡鬼出巡一般。


    一千五百名弓弩手們也騎在馬上,他們腰胯橫刀,鞍橋上掛著圓盾,背上是精鐵打造的弩弓,伏遠弩、擘張弩、角弓弩、單弓弩,射程不同,作戰效果也不同,但並非弓兵才帶弓,和橫刀一樣,弓是每個大唐士兵必備的武器,新任弩兵統軍是南霽雲,這位在安西路上奪下豆盧軍第一箭的高傲將軍將把大唐最犀利的弓兵發揮得淋漓盡致。


    騎兵則大多由馬匪整編而成,經過短暫訓練,配以唐軍的先進武器和盔甲,原來那支強悍的馬匪已經脫胎換骨,成為一支精銳的大唐騎兵,騎兵主將依然是白孝德,而副將便是荔非守瑜。


    當然這支軍隊的主帥便是沙州豆盧軍都督李清,此刻,他的白馬在黎明的晨曦中閃爍著亮光,他那高高的銀盔下飄動著烏黑的長發,他看上去是那樣身材魁梧,威風凜凜,他要要率軍千裏奔襲的壯舉,讓所有士兵都為他的無所畏懼而深受鼓舞,尚武的鮮血在每一個大唐將士的身體裏沸騰,他們的臉上洋溢著不惜一死的堅毅。


    嘹亮的號角吹響,沙州的大軍默默開始移動,浩浩蕩蕩開向遙遠的東方,沒有也歌聲也沒有琴聲,他們是一支高原上的奇兵,前進!讓大唐戰馬鐵蹄在吐蕃的國土上翻飛;前進!讓人頭做成酒杯飲盡吐蕃軍之血;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叫胡馬渡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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