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剛剛還說他是個沒心肝的東西。”


    “是呀,可是……”


    柳箏拍拍她的手背,轉身去摸桶壁試試漿水溫度如何,約莫著降下去一點了,立馬拿來鹽鹵,一邊往裏倒,一邊拿長柄勺快速攪拌。點腦的過程容不得半點馬虎,不論是漿水溫度還是攪拌速度,都不能出差錯,王初翠連忙過去幫忙。


    點完腦,兩桶漿水很快凝成了又嫩又滑的水豆腐。因為漿水是用柴火煨煮的,聞著還泛著一股兒焦香味,豆腥味很淡。柳箏和姥姥一起把兩個大木桶搬了出去,接著又在門口支起桌椅板凳、擺碗擺筷,準備開張。


    王初翠知道柳箏仍然不願意直麵找親爹認親這件事,憑本心說,要是可以的話,她也不願意她去找。死的是她的親生女兒,十五歲被親爹賣去淫窟,本就已經夠慘了,這傻孩子竟還對一個窮酸書生交付了一片癡心,拿自己賣皮賣肉換來的錢供他用筆用墨,眼巴巴送他趕考,候著他考取功名回來。他是考取功名了,可這功名和她有什麽關係?人家一路官位高升,想榜下捉婿的豪族貴女都不知凡幾,哪會要她。


    她獨自一人在風月樓裏生下了箏箏,也不知是怎麽給拉扯大的。那沒心肝的東西,一次都沒回去看過,連自己還有個流落在外的女兒都不知道。


    王初翠一想到這就要落淚,箏箏恨他,她這個做親娘的又怎麽可能不恨!可恨不能當飯吃,箏箏總得有個能依靠的人。


    過來買豆腐腦的人越來越多了,柳箏一碗一碗地舀,王初翠一碗一碗地送過去,隔壁小虎也拿四個銅板來說要給自己和妹妹各買一碗甜的,王初翠收了,卻重新給他塞回了荷包裏,拿個湯盆裝了滿滿一盆豆腐腦,放上好些果脯果仁和蜂蜜,叫他端回去和家裏人一起吃。


    小虎執意要給錢,但掙不過她,最後直接把自己的荷包解下來丟她們廚房去了,端起盆蹬蹬瞪就跑。王初翠撿起荷包,看著他的背影哭笑不得,然而也不免想到自己那個早慧的孩子。那時他七歲,絮兒剛被爹綁去賣了,他摟著她的脖子,說娘,阿冬一定會賺好多好多銀子,把姐姐贖回來。


    最後絮兒沒能贖回來,她把阿冬也弄丟了。


    客人催了好幾次王初翠都沒聽見,柳箏先把豆腐腦和炸油果給人端過去,這才走到王初翠身後拍拍她肩膀,把她喚回神。王初翠抹抹眼角,勉強擠出笑來,繼續招待客人。


    柳箏心裏也並不平靜。她明白姥姥是為她好,有一個權勢滔天的爹,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事。羅先生也是這麽想的,說恩怨都是大人之間的事,她一個小孩子何必苦惱,所以知道她和姥姥要來京城後,幾次都想帶她去章府認親。羅先生的夫君顧官爺恰好與章鶴的妻子顧夫人是同族,有他們在其中周旋,柳箏想認上這門親並不難。


    但柳箏一直覺得,她若真認了這位爹、認了那位嫡母,就是背叛了娘。


    那年娘得了花柳病,錢快花幹淨了都沒能治好,白媽媽說可以用土法子試一試。柳箏見過樓裏其他得了這病症的姨姨用那個土法子治,就是拿火燒熱了剪子,把底下生的惡瘡全鉸下來,或是拿鐵鉗子一塊一塊燙下來。有的人當場就疼死了,有的人在床上苦苦捱好幾天,發高熱褪不下來也死了,隻有那麽零星一兩個真能活下來。


    娘不願用這法子,她決定帶她去找爹。理由和如今姥姥說的一樣,怕她日後一人在世上,沒個依靠。娘在白媽媽房前跪了一夜,說沒道理娼妓的女兒日後也隻能做娼妓,求白媽媽心能軟一軟。天亮之前,白媽媽的心終於軟了,同意娘帶她去京城找爹。


    後來柳箏回想起來,才發覺那時白媽媽恐怕早已知道她們會麵對怎樣的結果了,所以娘最終沒去京城,因為她在兩日後等來了章府的人。


    秦淮河畔的煙花地向來是兩京官員最愛的棲宿之所,白媽媽掌握了大大小小幾乎所有官場情報,章鶴的家世背景、朝野內外的人情關係如何,她一直都十分清楚。她托人傳幾句話的功夫,章府就來了人,她向他們告知了柳絮的情況,但隱去了柳箏的存在。


    接著柳絮就被章府的人接進了一間別院養病,說這是顧夫人特地交代的,一定會請醫買藥把她治好,治好了就接去京城,日後與她一起服侍章老爺。那時好多人都說柳絮母女終於苦盡甘來了,隻有白媽媽站在一旁冷笑。再後來,柳箏沒能等到娘治好病從別院裏出來接她去京城,隻等來了一小罐骨灰。那罐子那麽小,又冰又冷,柳箏不敢想娘得是經受多大的火燒,才變成這麽一小點點的。怎麽總愛把她抱在懷裏親的娘,幾日不見,就成了個隻能由她抱著罐子了呢?


    送來的人說,柳姑娘走的時候很安詳,沒痛苦,也沒牽掛。柳箏怎麽可能相信。


    今天豆腐腦做得多,賣到辰時才賣完,柳箏和姥姥一起收拾完攤子,洗好碗勺後就拿了算盤坐在鋪前記賬。最近開銷不小,收支一抵,總賬還有五百四十兩二錢銀子。街上漸漸熱鬧起來,柳箏支腮發了會兒呆。


    她決定去顧家一趟。不過,不全是為了問那個便宜爹的事,她想知道最近總會停在巷子口的那輛馬車是怎麽回事。


    一開始她以為人家隻是因事停靠,後來她仔細觀察了下,似乎隻有她走過去的時候,那輛馬車才會匆忙離開。難不成是裏頭的大人要故意盯她嗎?還有幾回有人想在她的鋪子鬧事,那黑臉官爺聽到動靜就會走到一旁默默看著,一副隨時準備出手的樣子。雖然馬車裏的大人不像是對她有敵意,但也弄得她心裏發虛。別是有人察覺出什麽了吧。


    顧師丈在朝中任戶科給事中,是言官清流,十分在意與親朋之間的來往尺度,羅先生又久居深院之內,不方便出門,所以柳箏來京後還未曾與他們見過麵,平時隻互遞花箋往來。柳箏擱下賬本,上樓打開妝奩盒,找到了上個月先生托人給她帶的竹葉花箋,上麵說顧尋真要從湖廣外祖家回來了,等她到了,兩人可以好好聚一聚。一晃過去七年,自從顧師丈升為京官舉家搬離吳江縣,柳箏和他們兄妹就再沒見過了。


    柳箏去廚房燒了一鍋水,從衣箱裏挑了條淡青色的八幅湘裙,洗完澡換上,又挑了根碧玉簪重新挽好發。她找來食盒,上下三層各放了一碟芝麻花生糖、木墀糖心糕和蛋黃酥餅,都是姥姥昨日才新做出來的。想了想,柳箏又上了一趟樓,從陽台小花房裏掐了朵剪春羅簪在發髻上。


    和王初翠說了一聲後,趁著太陽還沒熱起來,柳箏提盒雇了輛馬車,往顧府所在的永安巷去了。


    幾個剛洗完衣裳結伴回來的婦人看見了,又好一陣交頭接耳。


    天氣愈發悶熱了,刑部值房後的院子裏蟬鳴不斷,刑部郎中命幾個小吏拿了粘鉤抓知了,小吏們一上午就抓了一網兜,說要帶回去炒了下酒吃。院中聒耳的蟬叫終於沒了。


    “宋大人,那死牢裏都流屍水了,腥臭難忍,您要不還是別去了吧……”


    司獄司回稟的話還沒說完,宋硯便已起身從他身旁走過,往刑部監去了,馮策緊隨在後。


    死牢的門一開,無數蠅蟲嗡嗡亂飛而出,一股極度複雜的惡臭味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連幾個見多了大場麵的小吏都忍不住偏頭嘔起來。宋硯麵色不改,抬手命人把那兩個已經唇幹嘴裂、氣息微微的囚犯拖了出來。


    兩個囚犯模糊的視線裏出現了一雙不染纖塵的雲頭皂靴,他們艱難地抬起頭,看見了少年漠如神祇的一張臉。


    “大人我,我招,我什麽都招……”其中一個囚犯聲音嘶啞地哭起來,他已經將近十日未進滴水了,眼淚鼻涕都流不出來。怕大人聽不見他的喊聲會轉身離開,他拚命伸手想抱住他的腿。


    馮策一腳踩上,把他踢了回去。


    另一個囚犯惶恐地跪在地上,“篤篤篤”緩慢又沉重地磕頭。


    他從沒這麽絕望過。這幾日他們把死牢裏能吃的東西都吃了,別說老鼠,連他們大哥的血都恨不得擠出來吸幹淨……真是生不如死,一旦他們有求死的意圖,立刻就會有人進來把他們捆粽子似的綁起來,嘴裏塞滿破布,咬舌都做不到。實際上第五天的時候他們就撐不住喊著要招供了,但根本沒人理會,好像真打算把他們關到死……


    宋硯在司獄司搬來的椅子上坐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孟博瀚這回受不了惡心沒進來,正躲在刑部監外聽著裏麵的動靜。太臭了,這時節悶放了快半個月的屍體,多看一眼就得多做一年的噩夢。


    “潑盆水給他們洗洗。”宋硯下令道。


    小吏得令,把刑訊其他囚犯用剩的髒水潑了過去,兩個囚犯如終遇蒼天喜降甘霖般奮力仰麵接著,像狗一樣拚命舔著地上的水跡,一滴都不肯放過。小吏們哈哈笑起來。


    宋硯臉上依然沒有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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