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柳莊後山。


    萬物抱陰陽為動,謝玄負手而立,遙望北境山川。行走天下十年,此件事了,也該回去了,和過去做個了結。


    白澤經常看見這樣的師尊,他知道他在想什麽,也知道他要做什麽,更知道那件事做後,結果如何。可他不能說。


    這是謝玄要獨自麵對的道,容不得任何人插手,即使……


    “白澤。”謝玄忽然打斷他的思緒,問:“你可知為何,當日我斥你以血度氣是歪門邪道?”


    “還望師尊教誨。”白澤說。


    “苦海九重天,不渡不能釋放真氣於體外,是真的。”謝玄說,“可未至彼岸,不能一指凝劍氣,是假的。”


    “師傅要教我此法?”白澤眼前一亮。


    “然也。”謝玄點頭,“你先看我一劍,我這一劍,隻動真氣,卻不外放。你看好了!”


    “嗯!”白澤點頭。


    “來了!”謝玄暗運紫陽真氣,身形巋然不動,淩空向天一指,“天地無極,道法自然。乾坤無量,問道借劍!”


    白澤瞪大雙眼,目不轉睛。


    “劍來!”謝玄大喝一聲,不見真氣外放。


    但見!山峰瀑布逆流而上,三丈銀白劍氣被謝玄淩空一指,如遊龍升天,霎時風雲變色,劍嘯如鸞鳳和鳴!


    “唰!”


    白澤隻見銀光一閃,浩然無匹的劍氣直衝雲霄,向上百丈餘,仍不減其浩蕩之意,仿佛直欲撕裂九州蒼穹!


    “此劍如何?”謝玄傲然而立,淡笑,“你可想學?”


    “妙極,想學!”白澤連忙點頭,問道:“師尊,此劍如何解?”


    “此劍,為瀑布之劍。”謝玄說,“天地萬物,皆可以之為劍。庸才總以為氣劍,便隻是一身真氣所化之劍,可未曾想,乾坤萬物,一草一木,皆有劍意。劍意之未發,是為萬物,發,即是劍氣!”


    “日月星辰,亦可為劍?”白澤追問。


    “有何不可?”謝玄反問。


    “師尊教我!”白澤拜謝,“我要學這問道借劍之法!”


    “此術心法,你且記住。”謝玄淩空一指,道術烙印奔入白澤精神識海,“我同樣給你一天時間,你看此瀑布,傍晚時分,回來告訴我,它是什麽。”


    說罷,轉身就走。


    白澤閉目凝神,將道術心法默記於心,然後拔腿趕在謝玄之前跑下山,竄至水潭,盤膝坐在大青石上,仔細盯著眼前的瀑布,怔怔出神。


    “一草一木,皆可為劍。”白澤陷入沉思,“這手問道借劍,實在玄妙!可瀑布如此,我雖明了其可為劍,可此劍究竟在哪?”


    手中柳劍有形,徒手可握。可瀑布之劍無形,如何握住?


    白澤不眠不休,整整想了一夜,仍是不明,隻好蒙頭大睡一覺,醒來繼續參悟。


    傍晚時分,他返回柳莊,謝玄問他:“如何?”


    “不解其意。”白澤如實回答。


    “嗯,明日再觀。”謝玄說,仍舊和柳靈下棋,“對了,修行一事,也莫要懈怠。苦海九重天,非一日可以突破,功在平時。”


    “嗯。”白澤點頭。


    一連七天,白澤日日去往柳莊後山觀懸泉瀑布,可依舊沒有想明白,瀑布之劍,究竟在哪。


    第七天,白澤折返柳莊,卻見元方不在院中,謝玄和柳靈,倒依然萬古不變地下棋。


    “今日如何?”謝玄問他。


    “今日氣海有水潭那麽大了,我練氣之時,丹田氣海一震,仿佛突破某層屏障,應該是苦海一重天了。”白澤說,頓了頓,“至於瀑布一事,仍未有結果。”


    “好。”謝玄白子落楸枰,道:“白澤,你記著,有些東西,非肉眼所見,心眼,有時能看得更清楚。”


    “心眼?”白澤若有所思。


    入夜,白澤躺在床上。陳元方上床,見他未免,並肩躺下,說:“你在想什麽?”


    “瀑布如何為劍。”白澤翻身,看著元方,問:“今日院中不見你,你去哪了?”


    “你師尊讓我上山砍柴。”陳元方如實回答,“以後每天如此,上山砍柴一個時辰,用的卻是被師傅特意削去鋒刃的柳劍。”


    他說的師傅,就是柳靈。


    “無鋒之劍,如何砍柴?”白澤奇道。


    “老神仙說,要將劍先練重,再練輕,最後舉重若輕。”陳元方也似懂非懂,皺了眉頭,“反正無論如何,我照做就是。”


    “好吧。”白澤歎了口氣,“看來你我皆是不易。不過也是,若修劍如此簡單,那麽全天下,劍仙、劍聖之流,豈不多如過江之鯽?”


    “白澤想要成為那樣偉大的人物嗎?”陳元方問,“我聽說十年前,村子裏來的那位無名劍俠,一劍將柳莊村前那條渡河加寬百丈餘,真是了得!不知何時,我也能像他一樣厲害。”


    “總有一天,你也會的。”白澤說,望著茅屋屋頂,聽耳邊的蚊子嗡嗡作響,說:“至於我,當然想成為那樣的人。畢竟,我不能給我的師尊丟臉啊!”


    劍皇傳人,若是劍道平平無奇,豈非讓天下人笑話?


    “那我們一起加油吧!”陳元方心性單純,聽了白澤的話,也沒多想,說:“我累了,先睡啦,明天還要繼續砍柴呢。”


    “嗯,睡吧。”白澤也閉上雙眼。


    一夜無話。


    第二日,白澤仍赴柳莊後山,參悟當夜謝玄一記瀑布之劍,究竟如何用出。


    遠天積雨雲緩緩騰空而起,氣勢磅礴,儼然大雨將至。


    “師尊說,有些東西,肉眼不可見,心眼反而能看得更加清楚。”白澤手撫柳劍,看著後山懸泉瀑布,參悟其中真諦。


    三刻間,雷聲陣陣,積雨雲籠罩河陽城域,五回電閃之後,暴雨滂沱而下,氣勢驚人。


    水潭被暴雨攪亂,其色頓顯渾濁。白澤渾身濕透,暴雨嘩啦之音讓天地之音寂滅,雙耳所聞,唯有雨聲。


    “寒潭既靜,如今暴雨如注,卻頓顯其動。”白澤看著渾濁水潭,粗野雨滴將水潭激得如沸如騰。


    “若我眼見之瀑布為水,那麽心眼所見,此水為何?”白澤忽然有悟,大叫一聲,站了起來,“我明白了,是靈動!水之靈動!”


    他恍然大悟,想起謝玄當夜一劍,那一劍,劍氣如龍,盤旋直衝夜空,哪裏有半分劍氣的剛硬筆直,分明隻有水之靈動!


    “天地無極,道法自然!”白澤當即施展道術,劍指淩空一劃,大喝:“乾坤無量,問道借劍!劍來!”


    瀑布照流如常,暴雨冷漠降世。白澤一劍,卻絲毫沒有劍氣自瀑布湧出!


    “我雖明了此劍何為,奈何,奈何!”白澤哈哈大笑,拄劍而立,任憑暴雨擊打全身,沐浴蒼涼。


    柳莊庭院,謝玄與柳靈仍在下棋,可暴雨卻被槐樹盡數阻擋,分毫沒有沾濕二人衣衫。


    “小友後山悟劍,元方砍柴未歸,眼下暴雨滂沱,道尊卻心如沉嶽,此等境界,非老小子可以抗衡。”柳靈執黑子,注釋棋盤良久,將黑子落入棋盒,長歎一口氣,“我又輸了。”


    “回來了一個。”謝玄喝了口酒,說。


    柴扉被人推開,來人正是白澤。


    “未至約定時間,你提前折返,想必是心中已有答案。”不是問句,而是肯定,謝玄頭也不回,斷定來人正是白澤。


    “謝師尊教誨,又得天降大雨之天時。”白澤說,“我已得當日師尊所授之劍,可劍氣磅礴,我提不動,故不能所用。”


    “力量不足而已。”謝玄淡然道,“待你苦海三重天,氣海如柳莊後山那麽大,自然就可以提起那把劍。所以,昨日我告訴你,修為切莫落下。”


    “是。”白澤恭敬一拜。


    “我等你三月時間,破苦海三重天。”謝玄說,執九白子,指尖一點,陣術暗結,拋向白澤,“然後每顆棋子,你納三道劍氣於其中,然後我有事交待你去做。”


    白澤接棋子,收入懷中,回道:“三月之內,必破苦海三重天!”


    “不夠。”謝玄說,手指一點,斬去柳劍劍鋒,道:“明日起,你隨元方上山砍柴,一個時辰。何時能一劍斬斷十年木,回來告訴我。”


    “好!”白澤點頭。


    “你不問我,你所修為氣劍,何故也要練禦劍?”謝玄問。


    “萬物皆劍。”白澤道,“我修無形劍,可有形劍,難道其中,就沒有無形劍了嗎?師尊此舉,必是讓我先舉可舉之劍,參無上劍道。”


    不愧是先天道胎神體,此等天賦,果真非凡庸之才可以比肩。謝玄暗自點頭,欣然一笑,道:“好,那三月之後,我靜待佳音!”


    “我即刻,便上山砍柴!”白澤提著柳劍,推了柴門,徑直就往後山奔去。


    暴雨朦朧天地,兩位老人相對而坐,聽雨聲狂狷。


    “再來一局。”謝玄說。


    “道尊。”柳靈沉默片刻,喝了口苦茶壓驚,道:“小友此等天賦異稟,假以時日,必名動九州!”


    謝玄傲然一笑,看著柳靈已然痊愈的臉,撫了撫自己的山羊胡,道:“我謝玄的弟子,若不能隻手遮天,翻雲覆雨,非他之過,是我無能。”


    言語間,九州劍皇,“一指斷天機”的狂傲盡顯無疑。


    “隻是不知,道尊三月之後,要囑咐小友何事?”柳靈斟酌再三,還是開口詢問。


    “告訴你也無妨。”謝玄說,“老夫道門中人,對煉丹一事也略有研究。我在柳莊,不會常住,否則必災害並至。臨別前,助元方,也助我那劣徒,於天道之路上,再進一步罷了。”


    “啊?”柳靈驚聲。


    “三月之後,托他為我找些靈藥,如此而已。”謝玄示意柳靈先落三子,道:“你也不必擔憂,日後若果有人尋至柳莊,告訴他,我的去向即可。他的為人,不會追究柳莊眾人。”


    因為他,隻想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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