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讓你真不管了。”許聽瀾道:“多聽少說,多看少做,懂?”


    沈聿不太懂,但他又不得不懂,畢竟他也沒有其他辦法。


    因此從這天起,沈聿除了必要的話以外,盡量不對他多說什麽。


    功課沒做完?那就晚點睡。


    不想睡?隨便,反正次日要早起。


    叫不醒?接著睡,把當天的功課做完就行。


    實在做不完?那不好意思,休沐的時候把它補齊。


    想出門?去吧,記得活著回來。


    交了新朋友?不過問,愛誰誰。


    想開酒樓?沒關係,自己的錢想怎麽花就怎麽花。


    想和朋友們去打獵?知道了。


    想剪成短發?


    沈聿和許聽瀾互看了一眼,一手拿起剪刀,一手薅過兒子。


    懷安抱頭驚叫:“這句是玩笑話,玩笑話!”


    他隻是覺得天太熱,長發麻煩,隨口一說而已,誰知爹娘抄起剪刀就要給他剪頭發。


    沈聿這才將手鬆開,什麽也沒說,氣定神閑的畫自己的畫。


    懷安又看向娘親,許聽瀾默默起身轉去暖閣,她最近很有興致,新置了一架焦尾琴,慢慢將小時候的琴藝撿起來。


    雲苓從他身邊經過,仿佛沒看見這號人似的,徑直走進去,點燃了獸爐裏的香薰,夫妻倆一個作畫一個撫琴,淡淡的幽香在空氣中彌漫。


    懷安愣了好半晌,什麽情況?如此有雅興?


    到了下午,夫妻二人商量著要去琉璃廠逛逛,晚上再去燈市口逛夜市。


    懷安和芃姐兒相視一笑,還以為馬上就能出門去玩兒了。


    等了片刻,隻見老爹一身寶藍色暗花直裰,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娘親穿鵝黃色圓領袍子,下麵是與老爹同色的馬麵裙——還是情侶裝——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


    在他們麵前晃了一圈,然後挽著手臂出門了……


    芃姐兒放下畫筆:“哥,爹娘真好看,就是好像把我們給落下了。”


    ……


    次日去文華殿,他就對榮賀說了這些詭異的現象。


    “真是太奇怪了,我最近做什麽他們都不管,說什麽都不會挨罵,不管是晚睡、賴床還是挑食、出去玩,都好像跟他們沒關係。”


    懷安有些隱隱的擔憂,總覺得事出反常必有陰謀。


    抬頭一看,榮賀一臉羨慕的看著他。


    榮賀本來就羨慕他可以跟幾個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去郊外打獵散心,再一聽人家爹娘什麽都不管,嫉妒的想哭。


    十五歲束發之後,所有人對他的要求又高了一層,師傅們總是告訴他,他是與國之本,是國朝的未來,祖宗江山、天下萬民都係在他的身上,他必須精進學業,學習治國理政之道,他要“親賢臣,遠小人”,要有仁慈愛民之心,不能放縱自己的私欲。


    其實這些他早有心理準備,最讓他鬱悶的是,父皇在這些聲音的潛移默化之下,也開始對他的學業嚴格起來,天天過問他的功課,對他耳提麵命。


    皇帝自己時常為國事感到無力,所以希望培養出一個中興之主,也不枉費他受的這些洋罪……


    總結來說,雖然自己不是龍,但他下了個蛋,正在積極的孵出一條龍。


    榮賀拿了本書卷成筒,直接懟在懷安臉上,采訪他:“所以你做了什麽,讓他們對你放任不管的?”


    懷安一臉懵:“我什麽也沒做。”


    “我們是好兄弟,你有妙招可不能藏私啊!”榮賀急急的問。


    “真沒有!”懷安細細一琢磨:“隻是最近總嫌我爹煩,我娘就好一些,不像我爹,每一屆小閣老塌房,總要嘮叨我,你說關我什麽事?他們幹那些壞事的時候,我都還沒出生呢,又不是我指使的。”


    “沈師傅防患於未然嘛。”榮賀很和稀泥的勸了一句,又問:“然後呢?”


    懷安道:“然後我爹說什麽,我都答應的很快,找機會開溜唄。”


    榮賀滿臉疑惑:“就這?”


    懷安點點頭:“我正想找借口搬到前院去住,不想總被他們盯著。不過現在他們也不管我了,好是好,就是心裏發毛。”


    “他們是覺得你長大了。”榮賀道:“要是我父皇也有這個覺悟就好了。”


    懷安道:“我們本來就已經長大了,雀兒村的男孩子到了十四五歲,都被當做整勞力了,明明是他們不懂得放手。”


    “放手……”榮賀回味一句:“對!就是要讓他們放手!”


    “但是吧……”懷安道:“他們這放手放的有點突然,我感覺毛骨悚然的。”


    “千萬別慫!認慫就輸了。”榮賀給他打氣道:“他們越是試探你的下限,你就越要突破他們的底線,為了以後的自由,拚一把。”


    懷安越聽越覺得有道理,於是兩人以茶代酒幹了一杯,相互加油打氣。


    跟榮賀聊聊天,懷安的心理壓力小多了,看吧,原來不隻他一個人這麽想,大家都是一樣的。


    ……


    散學後,懷安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找孟老板商議合開酒樓的事,老孟也借著開海的東風大賺一筆,兩人合計著在“來一品”的旁邊開一家酒樓,老孟提議,就叫“一品樓”。


    一品樓,一聽就是個升官發財的好名字,再分一成幹股給皇帝,讓他把裏裏外外的牌匾楹聯都包了,整條街誰家還有這樣的排麵!


    懷安一高興,隔日就換上自己新“設計”的短袖衫,隨便穿一條薄褲,帶著墨鏡準備出街,和孟掌櫃一起為“一品樓”選址。


    清水棉的短袖衫穿在身上,早夏的風一過,頓感神清氣爽。


    “誒呦,小爺!”郝媽媽攔住他:“您怎麽穿個背褡就出門啊。”


    懷安道:“天熱啊。”


    “不行不行,這樣不成體統。”郝媽媽不依不饒,直到將許聽瀾吵了出來。


    “太太,您看這……”


    許聽瀾上下打量他一眼,微微一笑:“也不難看啊,趕車挑擔做苦力的不都這麽穿麽。”


    懷安道:“還是娘親思想開化!娘親就是有品味!”


    結果樂極生悲,被都察院的巡城禦史看到,一道奏疏彈劾上去,指責他“身穿無袖背褡,販夫走卒之態閑逛於街市,遮蓋雙目如盲似瞎,有失官體。”


    總之罵的不太好聽,且懷安一個散官,居然還要上表請罪,引咎辭職,在家等待都察院的判決。


    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


    懷安在文華殿就差點開罵了,想把那禦史揪出來揍一頓,管天管地,還管他穿什麽衣服逛街了!


    這個無權無職淨受窩囊氣的官,不做也罷。


    氣呼呼的回到家,在外麵被人欺負了,回家就到處找爹。


    沈聿今天下衙還算早,正在撚著雲片糕喂荷花缸裏的金魚。


    “我都聽說了。”沈聿道。


    懷安氣的眼睛通紅:“欺人太甚。”


    沈聿拍拍手上的殘渣,態度極其敷衍:“是啊,欺人太甚。”


    懷安在院子裏傻站了片刻,見老爹沒有絲毫為自己報仇的意思,跺一跺腳,轉身回房。


    許聽瀾從堂屋裏出來,看著兒子的背影,好奇的問:“不會是你安排人幹的吧?”


    沈聿眼底帶著狡黠:“好叫他知道,走到哪裏都是有規矩的,爹娘不管,外人來管時就沒那麽客氣了。”


    許聽瀾都不知該罵他還是該佩服他。


    既然上書請辭,那就要“待罪”在家,懷安歎氣,好家夥,淪落到跟鄭瑾一個地步了。哦,他比鄭瑾好一點,至少他還是直立行走的,沒被打個半死……


    因為鄭閣老待罪在家,袁閣老慣會做老好人,張閣老是蕭規曹隨的保守派,這兩位都曾是鄭遷提拔的人,又到了這把歲數,已無心登頂首輔之位,鄭閣老一時“窘困”,兩人像約好了似的一起消極怠工,做出避嫌的姿態。


    整個內閣最忙的反倒成了老四老五——沈聿和曾繁。


    沈聿忙的頭頂倒懸,沒有多少時間管孩子,許聽瀾生意繁忙之餘,也隻有餘力教芃姐兒讀書。


    所以懷安就更成了三不管地帶,隻要每天活著回來就行,盡管他有些不習慣,但不得不說,真挺爽。


    於是每天吃著零食磨著洋工做功課,動作也越來越奇特,劈著叉寫字,拿著大頂背書。


    沈聿下衙回來已是入夜,撞見懷安整個人倒掛在椅子上,嚇了一跳。懷安猛然看見一個倒著的老爹,也是腿一軟,從椅子上掉下來,好在他有點功夫在身,就地做了個後滾翻。


    沈聿很想讓他表演個胸口碎大石的,但一想到妻子的話,還是忍住了。


    “你繼續。”沈聿說完,輕輕關門離開,不留一個眼神。


    懷安是徹底迷惑了,老爹被人奪舍了?順便給他換了個娘?


    越想越毛骨悚然,索性溜到爹娘的窗戶底下聽牆根,結果爹娘在裏頭……唱戲?


    一個唱詞,一個打著拍子哼著鼓點。唱完一段,還要品評一下,講一講背後的典故,別提多歡快了。


    懷安正在發呆,西屋的窗戶被撐開,芃姐兒一身素白的中衣,披頭散發從窗戶裏爬出來。


    黑燈瞎火的,懷安嚇得險些念咒。


    “幹什麽你!”懷安低聲問。


    “爹娘吵得我睡不著覺。”芃姐兒抱這個虎頭枕,赤著腳,可憐兮兮的看著他。


    “哎。”懷安歎了口氣:“爹娘可能到中年叛逆期了。”


    第155章


    他這一地月色,懷安領著妹妹去了東廂房。


    “那是什麽意思?”芃姐兒問。


    懷安措辭一陣,煞有介事的說:“人在年輕時壓抑太久,臨近中年時就容易叛逆,撕下麵具,釋放本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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