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琦沒往心裏去,不耐煩的應著,心想老爹是越來越囉嗦了。轉而去戶部交代趙宥,撥個三萬兩出來,用來修王府。


    趙宥都驚呆了:“那可是王府,三萬兩夠幹什麽的?”


    吳琦笑道:“這是我們工部應該考慮的問題,你隻管撥款,不用操心別的。”


    吳琦的小算盤不可為外人道——用最差的木料和工匠磨洋工,磨個三年五載的,皇帝到那時還在不在都不好說了。皇帝大行之後,雍王登基,祁王也該就藩了,還修個屁王府啊!


    ……


    偏殿需要重修,榮賀本該移居到別的住處,但他擔心暖棚裏的瓜果無人照料,不願意搬走。


    幸而這項預算批了等於沒批,工部的官員來了兩次,量了尺寸,便拖拖拉拉沒了下文。


    除了王府官員正常跟進以外,祁王倒也沒真的指望吳琦、趙宥這些人能好好給他修宅子,隻要皇帝不怪罪他們一家,住得差一點也沒什麽。


    轉眼到了三月二十七日,太後壽辰。


    文武百官以翰林院為首,悉數獻上賀表為太後祝壽。


    內外命婦、宗親勳戚多是在午時入宮拜壽,公主、嬪妃等則是清早就要去壽康宮,陪伴太後左右。


    祁王一家也是清晨進宮,先去乾清宮求見陛下,父皇還在練早課,留了話讓他們先去壽康宮見太後。


    因為皇帝早先有旨意,命榮賀帶懷安給太後拜壽,因此懷安也有幸見到了淩晨四點的紫禁城。


    來到壽康宮時,朝霞盈天,晨風微涼,琉璃宮燈璀璨,隨處可見太監、宮人忙碌的身影。


    懷安跟在祁王和王妃身後,屏息凝神,乖巧無比。


    一路以來祁王都在數落榮賀,多向人家學一學,不要總像沒毛的猴子一樣不安分……


    榮賀聽得心裏直翻白眼,他知道懷安不是裝的,也不是怯生,而是慫的,生怕一言一行出差錯,他爹兜不住。


    於是榮賀十分大方的說:“懷安,你不要怕,你爹兜不住還有我爹。“


    話音剛落,忽然“哎呦”一聲,吃了一記爆栗。


    這副情景被殿內的太後盡收眼底,祁王還沒來得及訓斥,隻見宮人從殿中走出,請他們進去。


    一番繁縟的禮節過後,太後將榮賀叫到身邊,看到他額前一片緋紅。


    榮賀十分上道,挨著老太太告狀:“太祖母,父王打我的頭。”


    太後翻了祁王一記白眼:“好啊,耍威風耍到哀家門前來了。”


    祁王麵上帶笑,完全不似對親爹那樣戰戰兢兢,反而帶著親近之色向太後抱怨:“祖母,這孩子最近惹了不少是非,今天是祖母的大日子,孫兒提醒他注意分寸。”


    太後果然喜笑顏開,冠下銀白的鬢發都發著熠熠的光:“什麽大日子,老太太一個,過一年少一年。”


    此情此景,懷安並不感到意外,因為前一晚,老爹已經跟他講明了祁王與太後的關係。


    祁王兄妹還在宮裏生活的時候,尤其是生母去逝,又不被父皇待見的那段時間,連太監宮女都敢隨意欺辱他們,太後得知了這件事,心疼他們,處處維護,這才使他們平安長大成人,後來出閣開府,也少不了太後的一力促成。


    太後對後輩一向慈愛照拂,大抵這宮裏除了皇帝以外,所有晚輩都對她心懷感激,由衷的親近。


    所以奶奶雖然不是親奶奶,但對於祁王兄妹來說,卻勝過親爹。


    太後上了年紀,老邁孤獨,眼瞅著宮中一日勝似一日的物是人非,忽而感歎道:“如今除了幾位公主,隻有你們一家居京,曾孫輩上,也隻有賀兒這一個,要是阿狸還在……”


    太後所說的阿狸,就是榮賀夭折的妹妹,剛一下生弱的像隻小狸貓,便取乳名阿狸,學百姓家取“賤名”以辟邪,誰知還是早早歿了。


    榮賀目中已有淚光閃爍,這還是第一次聽到長輩主動提起妹妹。


    祁王和王妃忙勸太後,大喜的日子,別想這些難過的事。


    太後不忍掃了大夥兒的興,強自調整情緒,恢複了笑容,將目光落在懷安身上:“誒?這個是誰家的孩子?”


    懷安抬頭,正撞上太後探詢的目光。


    祁王道:“回祖母,這是國子監司業沈聿之子,賀兒的玩伴,父皇見他乖巧懂事,命一並帶來給太後祝壽。”


    太後招手命他也過去,誇讚道:“好俊的孩子啊,爹娘該是何等的人品才貌?!”


    懷安被誇的心花怒放,一整夜的緊張心情也煙消雲散,笑嘻嘻的對太後說:“祝太後生辰吉樂,福如東海,萬壽無疆!”


    小孩子誠摯而直白的祝福,遠勝過滿朝百官駢四儷六的賀表,太後本就喜愛孩子,此時更是樂得合不攏嘴。


    一左一右拉著兩個孩子,讓他們坐在身邊最近的位置。


    正在說笑,太監通稟,聖駕到了。祁王一家便起身恭迎聖駕。


    繼母繼子關係淡漠,皇帝來此祝壽也無非是為了盡孝道垂範天下臣民,殿內氣氛一下子變得微妙而不自在起來。


    幸而時人有生辰登高的習俗,每年太後壽辰,皇帝都會陪她去皇城內地勢最高的五鳳樓,俯瞰京城盛景,接受外臣命婦的參拜。


    既然沒有什麽話題可聊,一行人便簇擁太後乘步輦出了壽康宮。


    懷安混在人群裏登上城樓,俯瞰飛簷鬥拱的重疊宮殿,鱗次櫛比的內城街道、熙熙攘攘的行人車馬,引車賣漿的販夫走卒。


    前世,他們一家人在暑假裏陪著弟弟來考試,曾花60元門票參觀過這座莊嚴的皇城,口若懸河的導遊和摩肩接踵的遊客在宮殿間往來穿梭。穿越時空,他又來到了這裏,頓生恍如隔世之感。


    皇帝看著腳下的巍峨殿宇和芸芸眾生,極目遠望,一時心胸開闊,舒暢無比。


    忽然他看到了城南方向,一座占地極大的府邸正在施工,亭台樓閣,雕梁畫棟,蔚為壯觀。


    國初對宅邸規格有嚴格的規定,這樣規製的府邸,不是一般人可以享用的,因聽說祁王府在翻修,又是在權貴遍地的城南,皇帝自然而然地認為那就是祁王府。


    國庫吃緊,即便是皇帝居住的寢宮,也有十年未曾修繕了,祁王向朝廷哭窮,工部居然拉開架勢給他修建如此金碧輝煌的豪宅。


    皇帝敏感多疑,見此情景,便開始疑心祁王與戶部工部勾結,在他麵前唱戲。


    當即有些不悅,轉問祁王:“你的宅子修好了嗎?”


    祁王小心翼翼的回答:“回父皇的話,還未動工。”


    “沒動工?”皇帝一指西南方向:“那是誰家的宅子?”


    祁王一時答不上來,他平時深居簡出,甚少與外臣交往,哪裏知道京城各處的風貌人情。


    “你說呢,賀兒?”皇帝看向榮賀,他心想小孩子總不會說謊。


    榮賀展眼望去,不假思索道:“皇爺爺,那不是臣家,那是趙侍郎新建的府邸。”


    皇帝咪起眼來,趙侍郎,趙宥。


    四下唏噓。


    “你是如何知道的?”皇帝問。


    “他的宅子距王府不遠,坊間還有一首童謠呢。”榮賀道。


    祁王佯做嗬斥:“賀兒,聖駕麵前不許胡說。”


    “讓他說。”皇帝的目光愈發冷冽。


    榮賀小心的看看父王,又看看祖父,又看看太祖母。


    “說罷,不用怕。”皇帝緩和了語氣,鼓勵道。


    榮賀道:“小司徒,樣樣好,頭頂烏紗大闊佬;閬苑瓊樓三丈高,分文不用自己掏。”


    “停!”皇帝麵色鐵青,忽然叫停,環視左右眾人,在人群中發現另一個孩童:“你叫什麽名字?”


    “沈懷安。”懷安“怯生生”的回答。


    祁王向皇帝解釋:“是臣府上講官沈聿的幼子。”


    皇帝也不管他是誰家的孩子,隻是微微頷首:“你接著背。”


    懷安按捺住慌張的心神,接著榮賀的童謠背道:“金銀橫財來如潮,一日三頓皆佳肴;嬌妾美婢懷中抱,夜夜笙歌樂淘淘,樂淘淘。”


    懷安甚至唱出了韻律,再看左右眾人,都已大驚失色。


    所謂小司徒,就是戶部侍郎的雅稱。


    這首童謠的來源自然是沈聿無疑,兩個孩子頑皮引起的爆炸讓他看到了契機,他已經蟄伏太久,不想在等下去了!


    他將童謠散播出去,又命兩個孩子背得滾瓜爛們熟,隻為這一刻。


    高台明鏡,朗朗乾坤,將吳黨的重要成員、朝廷的貪官巨蠹趙宥,拖到烈日之下,打入無間地獄。


    第96章


    聽完榮賀和懷安背出來的童謠,皇帝麵色鐵青,礙於太後壽辰不便發作,隻是咬著牙說:“背得好,背得好啊。”


    兩個孩子對視一眼,喜滋滋的,故作天真之態。


    太後年事已高,已顯疲倦,還是馮春在皇帝耳邊勸道:“主子,樓上風大,請太後回宮吧。”


    皇帝這才收回灼灼目光,緩和了臉色:“母後,入宮賀壽的命婦均已在金水橋列班等候,咱們回吧。”


    太後點頭稱善。


    登高之後,皇帝通常會以“處理政務”為由回到乾清宮,當然,今日他確實要處理政務。先命廠衛核查,坐實是趙宥逾製建宅,後命都察院介入調查,徹查趙宥這些年的貪汙款項。


    趙宥是在戶部值房中被都察院的公差帶走的,無論如何盤問,他都閉口不言,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因還未革職,都察院不便用刑,問話的禦史換了三撥,威逼利誘,都不肯講一個字。


    他心裏很清楚,供出吳琦,他也是必死無疑,扛下一切還有一絲生機。


    果然,他隻在都察院司獄司住了三日,便被放了出來。吳琦親自在都察院門外等他,擺好了宴席為他壓驚,席間四五個相貌可人的妙齡女子鶯鶯燕燕的圍繞著他,不住的灌他喝酒。


    吳琦與他稱兄道弟,態度親呢:“仁則兄,讓你受委屈了,來來來,兄弟敬你一杯。”


    趙宥忙道:“不敢不敢,我敬小閣老。”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趙宥麵帶憂慮的問:“不知我這件事……能否妥善解決?”


    “把心放在肚子裏。”吳琦笑道:“那隻是一時激憤,兩京十三省在我們父子肩上扛著,東南要靠解鈺抗擊倭寇,西北要靠馮順鎮壓土司,陛下動我們父子容易,卻不會眼睜睜看著朝廷震動。大不了會讓你罷官回家避避風頭,等我們解決了鄭遷這些小人,輔佐雍王登基,絕不會虧待了你。”


    趙宥這才徹底放心,心安理得的享用美酒佳肴,淋漓暢快。


    三日後,內閣擬票,司禮監批紅,將趙宥削職為民,下大理寺獄待勘。


    大理寺公差怕欽犯逃脫,連夜上門,見趙家支支吾吾不肯開門,直接闖進內院拿人,卻發現人從床上滾到地上,抱著小腹拚命打滾,發出痛苦的嚎叫,郎中在一旁束手無策。


    “直接抬回衙門!”公差甲道。


    公差乙反駁道:“要是死在路上呢?我看你是真不怕擔幹係啊。”


    於是二人眼睜睜看著趙宥在地上狼哭鬼嚎了半個時辰,從瞠目結舌,到大惑不解,再到哈欠連天。


    公差甲道:“一定是在耍什麽花樣,我看還是把他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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