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安對這個少年很是滿意,十三四歲年紀,麵相上老實本分,識字又多,很適合給郝大爺當徒弟。


    陳甍要他報上姓名年齡和原籍,在本子上做好記錄。


    片刻,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牽著兩個女娃過來問:“俺來當夥計,能帶著兩個娃不?她們乖巧的很,吃的也不多。”


    陳甍看了懷安一眼,懷安道:“可以!”


    榮賀遂拿出那段文字給他念,磕磕絆絆,連猜帶蒙,倒也勉強讀了下來。


    男人有些難為情的說:“小時候扒在私塾外麵偷學的,寫的不好。”


    “叫什麽名字?”陳甍問。


    “孫大武。”他說著,又報上年齡和籍貫。


    陳甍讓他去喜娃他們那邊稍等。孫大武高興壞了,招呼兩個孩子:“大丫二丫,跟爹走。”


    “哎?等等!”榮賀突然叫住他:“我是不是見過你?”


    孫大武像顆釘子似的定在了原地。


    懷安此時也覺得他有些眼熟:“那個……那個荷包!”


    兩個人記性都不太好,此時才想起這個孫大武,就是當日在湖邊搶了榮賀的荷包,被懷安打翻在地的男人。


    孫大武此時也想起來了,撲通一聲跪地:“是小人一時糊塗,衝撞了貴人們!”


    “你先起來。”榮賀命人將他扶起來站在一邊。


    有犯罪前科……這就讓人有些為難了。


    懷安提議命人去流民中做背調,調查一下這個孫大武的為人。小太監去了半晌,回來低聲說:“此人名聲還算不錯,沒做過什麽坑蒙拐騙的事,從前在城內打過很多零工養活兩個女兒,還沒拿到工錢就被順天府攆到城外來了。”


    懷安沉吟片刻,又問孫大武:“你既然想留在京城,為什麽不去流民村屯田?”


    孫大武有些遲疑的說:“一旦去了流民村,老家的地就要被村裏收回,萬一朝廷反悔再將流民村的地收走,我們就什麽都沒了。”


    原來是朝廷朝令夕改,不受百姓信任。


    三人湊頭合計了一下,懷安覺得,不能因為一件事否認一個人,誰還沒個走投無路的時候,要不是榮賀盜竊祁王的寶貝引發宗室捐銀,這些人能否活下來都是個問題。


    榮賀紅了臉白他一眼:“哪壺不開提哪壺。”


    懷安佩服孫大武,是因為他到任何地步都不等不靠,拚命想辦法活下去,而不是賣兒賣女。


    看著兩個小女孩忽閃著大眼睛,三人還是決定將他留下來。


    他們一氣兒招了十個夥計,兩個長工,還有一個喜娃,加上他們的家眷將近二十個人,在城外雇了一輛大車,將他們拉回城裏。


    小廝帶著男人們去澡堂洗澡,防止虱子跳蚤帶進新屋裏,婆子帶著女人和孩子在後罩房衝洗幹淨,發給新的衣裳,都是從家裏臨時拿來的舊衣裳,漿洗的很幹淨,雖然不太合身,卻是他們一年到頭最好的衣裳了。


    洗完澡換好衣裳,長興領著大夥來到前院吃飯。灶房還沒開火,街口的包子鋪送來十屜包子,有葷有素,還有一鍋熬開了花的大米粥。


    包子限量供應,倒不是懷安小氣,是怕這些長期吃粥度日的人一頓吃的過飽,引發急症。


    大夥風餐露宿一年,靠官府施粥最多是不餓死,白麵包子隻有在夢裏出現過,登時狼吞虎咽起來。


    長興一邊為他們添粥,一邊勸:“慢點吃慢點吃,晚上還有,管夠。”


    吃飽了的孩子們在院子裏瘋跑,這一天簡直就像過年。


    長興又向所有人交代:“攜帶家眷的住在三院,單身一人的住前院通鋪,今天大夥兒的任務是把屋子打掃幹淨,以後要及時通風,飯前便後洗手,咱們是書坊,斯文之地,不得汙言穢語、不得鬥毆……”


    畢竟是集體宿舍,大多還是圍繞衛生安全方麵做出要求。


    懷安,榮賀和陳甍在耳房裏喝彩,這裏被懷安改造成一個茶室,作為洽談區,以便日後接待客人、商業洽談之用。


    陳甍不解的問:“城內也能招夥計,或許比流民還可靠,為什麽非要到城外去招?”


    懷安道:“城裏的人過得再差,也是在天子腳下,總能找到營生做。這些流民馬上要趕路回鄉了,路上又不知要餓死病死多少,能幫一個是一個吧。”


    陳甍恍然大悟,本以為他們因為貪玩跑到城外來,原來是因為這個。


    榮賀道:“可惜能做的隻有這麽多。”


    懷安拍拍他的肩膀:“總有一天我們可以幫到更多的人!”


    兩人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標,握著手鄭重點頭。


    看著新招的夥計們因為一頓飯,臉上洋溢出的滿足的笑容——他們所求不過是三餐吃飽而已。


    陳甍感動的熱淚盈眶,別看這倆人平時嘰嘰呱呱不靠譜,其實都是心地純良的孩子,宅心仁厚,濟弱扶貧……


    “鬥金啊,我覺得你把工錢定高了,我爹的長隨每月也隻有二兩。”懷安道。


    “三多啊,你再好好看看,明明是你把餐標定的太高,兩葷一素像話嗎……我皇爺爺都隻吃素。”榮賀道。


    “啊?”懷安驚呼:“宮裏的禦膳連肉都沒有?”


    榮賀點點頭,其實他跟祖父也不熟,並不知道宮裏的一餐素席花費巨甚,還以為真的隻有青菜豆腐。


    懷安默默將自己“打卡禦膳”的心願在心裏劃掉。再看每月的固定開支,好像確實高了那麽一點。


    “吃的比皇帝好……僭越了僭越了!”遂用鉛筆在本子上劃拉一通:“那就把兩葷一素改成一葷兩素,白麵饃饃改成雜麵窩頭,白米稀飯改成雜米稀飯。”


    陳甍:……


    “我覺得可行。”榮賀又重新捋了一遍賬目:“善財,你怎麽看?善財……善財?你怎麽不說話呀善財?”


    第85章


    陳甍感動不過片刻,就見兩個黑心小老板算計著克扣夥計們的夥食,還擅自給他取名叫善財!


    讀書人的名諱很金貴,等他弱冠之後有了表字,除了尊長可以對他直呼其名,平輩隻要不是仇人,都是要稱呼表字,以示對對方父母的尊敬,日後有了一定的地位或聲望,還要取一個號,同輩隻間就隻能稱“號”,不再稱表字,以示對對方師長的尊敬。


    字號字號,“字”是師長取的,“號”是有了一定地位後,自己給自己取的,哪有小夥伴之間隨意取名號的?還叫善財?從前他們家大黃狗的名字都比這個雅致。


    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


    不過看在他們年紀小,不跟他們一般見識而已。遂閉眼裝死,不理他們。


    兩人都是二皮臉,受人白眼習慣了,嘻嘻哈哈兩聲,又研究起拆了院牆的正房,該如何設計工序流程,才能實現更高效的印刷。這一點需要郝大爺共同商討,長興便去叫已經挪到廂房的老頭兒過來開碰頭會。


    郝大爺早已過了後世退休的年紀,在這個年代已稱得上長壽,精神尚算矍鑠,隻是耳聾眼花,神奇的是一聽見與雕版印刷相關的話題,立刻變得耳聰目明起來,輕易不發言,發言必一針見血,比懷安想象的還要厲害。


    談完話,懷安給他下了結論:“選擇性失聰,不影響返聘。”


    書坊裏有這樣一位“定海神針”,何愁賺錢大計不成?


    懷安又命長興:“把喜娃叫進來。”


    長興轉身出去,帶著喜娃進來。喜娃正是抽條的年紀,營養不良導致骨瘦如柴,挑著一件不太合身的短衫,像一根細長的挑衣杆。


    怯生生的攥著衣角,躬身道:“東家。”


    “郝大爺,這是給您找的學徒。”懷安大聲說:“伺候您的衣食住行。”


    “什麽?小夥子喝酒不太行?”郝大爺道:“不太行得練啊……”


    懷安心想,又來了。


    榮賀抱著胳膊靠在椅背上,哼一聲:“我看這老頭兒腦子不太清醒,要不讓他去看大門兒,再找一個新的雕版師傅吧。”


    懷安還沒應聲,便見郝大爺彎曲的脊柱突然支棱起來:“學徒好哇,年輕能幹!”


    懷安偏頭竊笑。


    見喜娃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還是陳甍提醒道:“喜娃,趕緊磕頭拜師吧。”


    喜娃跪地便拜:“給師傅磕頭。”


    郝大爺撓撓頭,有些不知所措。五十年前他來到郝家當學徒,簽的是十年活契,生死疾病,一聽天命。可他拿起刻刀,一刻就是五十年。年輕時窮困潦倒討不上媳婦,後來有了手藝漲了工錢,看上的姑娘早已經嫁人了,媒人再來說親也提不起勁頭,傳宗接代更是扯淡,他打小被賣,連祖宗姓啥都想不起來了。


    雕版技藝難度大,五年到十年方學會刻字,更不用說難度更高的版畫。在他看來,像喜娃這樣的孩子,還不如學門別的手藝,打鐵或者當廚子,三四年就能出師,趁年輕多賺點銀子才是正辦,學雕版那是坑了他。


    不過郝大爺跟木板刻刀打了大半輩子交道,一心隻在鑽研技藝,手裏不雕點東西就心慌,讓他收徒弟他不樂意,讓他看大門兒他更不樂意!


    兩害相權,就隻能禍害徒弟了。


    陳甍見郝大爺半晌不說話,以為他吝嗇絕技,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便對郝大爺道:“您放心吧,即便喜娃出師了,一樣給您養老送終,書坊裏依然有您一間屋。對不對,喜娃?”


    喜娃連自己拜的哪門子師都沒搞明白,氣氛渲染到這個地步,隻能跪在地上信誓旦旦的大聲說:“我給您養老送終!”


    郝大爺一捂耳朵:“喊那麽大聲兒幹嘛。”


    陳甍又將郝大爺麵前的茶水遞到喜娃手上,讓他敬茶。


    郝大爺又是半晌不言語,直到喜娃的手臂舉得發酸,顫顫巍巍,青綠色的茶水泛起圈圈水花,他才接了過來,喃喃道:“手不穩當。”


    陳甍就當他答應了,又對喜娃道:“以後要聽師傅的吩咐,讓做什麽就做什麽,不許忤逆不許頂撞。”


    喜娃怯生生的應著。他仍不太明白自己來的是個什麽地方,反正這三位東家裏,隻有陳甍看著像個正經人,聽他的準沒錯。


    蓋屋常見的工種裏頭,屬瓦工脾氣最大,但因為懷安先前許下的一角銀子的賞錢,工匠們態度十分積極,完成的又快又好,剛過午後,就將正房及院子裏的地磚更換一新,木匠做好了門窗,粉刷匠刷好了牆漆,隻差打一批合用的家具了。


    拿著懷安給的賞錢,工匠們興高采烈的告辭離去,嘴裏商量著切二兩肉、沽半斤酒雲雲……忙前忙後的小廝和婆子們也各有賞銀,個個歡天喜地,合掌念佛。


    夥計們各自去了住所,自己安頓自己,有事讓長興招呼。


    ……


    陳甍提醒懷安要趕在申時前回家,世子更應該早點回王府。


    懷安一想也對,老爹回來看到他們不在家,指不定晚上又要如何盤問,便交代一番長興和小廝婆子們,收拾書包,打道回府。


    榮賀帶著一幹隨從護衛上了馬車,郝家胡同距沈家不到二裏地,兩人是走著來的,此時也要走著回去。


    一路說說笑笑——懷安一直說呀說,陳甍隻是笑笑——他們穿街過巷,東遊西逛,還順道給許聽瀾包了最喜歡的點心。


    抄近道穿過一條胡同時,陳甍看到街邊粉牆上仍貼著發黃了的舊告示,那是年前順天府下令驅趕流民出城的告示。


    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這些夥計都是流民,沒有地方開具的官憑路引,萬一朝廷再下令驅趕出城,可怎麽辦呢?”


    懷安一愣,確實啊,得想個辦法解決員工的戶籍問題,這時代又沒有居住證,總不能讓他們簽賣身契吧?


    “這事兒得找縣裏府裏解決,對吧?”懷安問。


    “嗯。”陳甍道:”但不是每個當官的都像叔父那樣隨和,我們兩個小孩子,隻怕連衙門戶房都進不去……”


    懷安想,他連王府都進得,縣衙府衙也一定有辦法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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