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春獵在雞飛狗跳中不歡而散,朝堂之上也有了變化,下獄的下獄,打板子的打板子,定罪的定罪……


    春雨淅淅瀝瀝,檸香閣的屋簷下,雨水如注,落在地上濺起水花,不一會兒形成一窪積水,伸出頭去看,水麵明鏡似的,能找照出人影兒。


    都說春雨貴如油,當真是,澤蘭百無聊賴地坐在廊上玩水,身後房門緊閉,跟沒人似的。她歎了口氣,隻能這樣幹坐著等。


    也不知大娘子是怎麽了,自春獵之後,便將自己關在房間裏,也不練功、也不出門,就連平日最愛吃的也吃不上幾口了,整個人懨懨的,打不起精神的樣子。


    雨天陰暗,屋內卻也不點燭,李鸞嵩躺在床上瞪著倆大眼珠子,輾轉反側。


    他後悔了。


    不止後悔,還有自責,惱恨。


    想起春獵上自己幹得那叫什麽事。


    堂堂七尺男兒,總往人家小娘子懷裏鑽是怎麽回事,這腦子八成是抽抽了。


    他抬手捶頭,磕得咚咚地響。


    太激動了,一定是太激動了,才做出那種事,說了那樣的話,唐突了,一定嚇到她了。


    想起沈確的反應,李鸞嵩更是痛不欲生,估計她現在要將他歸為登徒子的隊伍裏了,一定恨死他了。


    李鸞嵩啊李鸞嵩,你怎麽能這麽混蛋呢,喜歡人家也要講究場合嘛,那叫什麽,死皮賴臉的,狗皮膏藥一樣,一點兒男子漢氣概都沒有,臉都丟盡了。


    不體麵,不浪漫,不像話,還有些……猥瑣。


    哎喲,不能想,不能想,腦殼疼。


    可是再一想,向她剖白內心,說出那樣一番話,後悔嗎?


    不,絕不後悔。


    他是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喜歡了便要說出來,在他李鸞嵩心裏,此生非沈確不娶,所以表達出來是不後悔的,隻是,這表達的方式實在有點……


    猛浪。


    腦子裏出現了這樣兩個字,整個人又不好了,拽出被子蒙住腦袋,嚶嚶哼哼地在床上打滾兒。


    澤蘭聽到了怪異的響動,生怕他出事兒,趕緊進來,看見那樣一副痛苦的模樣,忙問:


    “娘子,娘子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嗎?”


    李鸞嵩這才停下來折騰,從被子裏探出腦袋,發頂已經被揉得毛茸茸亂糟糟了,一張臉皺成一團:


    “沒病,好著呢。”


    他沒好氣地一吼,澤蘭反倒鬆了一口氣,道:“娘子這樣我就放心了,您還是罵奴婢兩句吧,這樣把自己悶在屋子裏是要生出毛病來的。”


    李鸞嵩一翻身坐起來,垂頭喪氣道:“我已經病了,病得還不輕。”


    澤蘭聽不懂了,“不是說沒病了,怎麽又病了,哪裏不舒服,奴婢這就去請大夫。”


    “心病。”李鸞嵩按住自己的胸口,“澤蘭,你是女子,我問你,如果一個男子對著你說了一些十分孟浪的話,就是不成體統那種,你會怎麽想他?”


    這話多新鮮啊,娘子不也是女子嘛,可是憑澤蘭的經驗,這會子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啊,有人對娘子不恭敬嗎?”澤蘭驚慌失措。


    “不是,沒有。”李鸞嵩道:“我在問你,如果是你,你會怎麽辦。”


    “孟浪的話。”澤蘭想了想,“有多猛浪,多不成體統?”


    李鸞嵩道:“就是……說非你不娶,要和你成親……之類的。”


    “嗨,我當什麽呢。”澤蘭一撫掌,“這怎麽能叫猛浪呢,這分明就是剖白真心啊,是有人對娘子表白了嗎,怎麽樣,長得好不好看,高不高大。”


    李鸞嵩無語地白了她一眼,“那自然是英俊高大的,應該說玉樹臨風、一表人才那種,可是吧……”


    他又垮臉道:“就是表達的方式有點猥瑣,唐突,有那麽點兒死纏爛打的意思,總之就是不太體麵,怎麽辦?”


    澤蘭說那有什麽,“這代表郎君的真心,您想啊,一個年輕氣盛的小郎君在向心儀的娘子表達心意的時候,可不就是直不愣登、沒頭沒腦地莽撞嗎,大娘子不覺得這樣很可愛嗎,這才是真情流露嘛。”


    李鸞嵩差異:“當真?”


    澤蘭點頭,“千真萬確。”


    “不會嫌棄他沒分寸不成體統嗎?”他又追問。


    澤蘭說怎麽會呢,“遇到喜歡的人可不就得趕緊表達嗎,不然呢,還磨磨唧唧地醞釀,等人家都嫁人了,黃花菜都涼了。”


    李鸞嵩點點頭,有點子道理。


    澤蘭乘勝追擊道:“這都什麽年代了,咱們大鄴可是很開明的,與其暗戳戳猜來猜去,不如敞開了說亮話,這才叫光明磊落大丈夫。”


    得了,這下徹底想通了。


    澤蘭看著他那眉開眼笑的樣子,又問:“是娘子有了喜歡的人嗎,那就趕緊去說啊,難道娘子真想在這張家待一輩子嗎?再說,像娘子這樣的人,又有誰會拒絕呢?”


    李鸞嵩道:“好丫頭,說到爺心坎兒裏去了,打今兒起,每日多獎勵一頓宵夜,敞開了肚皮吃,管夠。”


    澤蘭的笑僵在臉上,頓時紅到了耳根,低頭羞澀道:“奴婢不吃,奴婢再吃下去就胖啦,就不好看啦,人家郎君要嫌棄了……”


    瞧瞧人家這覺悟,李鸞嵩給她豎起了大拇指,竟完全沒有發現小妮子的情竇初開。


    看,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斤斤計較、患得患失、百爪撓心、神經兮兮……


    主仆二人正說著話,卻不知前頭正院已經忙得好似開了鍋。


    春獵之後,張家簡直大出風頭,大門幾乎閉不上,登門的人絡繹不絕,就連平日裏甚少往來的也都帶著禮物笑臉登門拜訪,都說張家日後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先攀上關係日後好相互幫襯。


    這便是人情冷暖,自古如此,錦上添花不缺,雪中送炭沒有。


    快到傍晚的時候,澤蘭火急火燎地跑進檸香閣,將李鸞嵩的房門一關,神神秘秘道:“娘子,你可得準備好。”


    李鸞嵩問:“準備什麽,他們這是要打殺我不成?”


    澤蘭說不是,“那怎麽能夠呢,張家人現在恨不能將您供起來,奴婢聽說,清暉堂裏頭正在商量著要鄭重向娘子道歉,老夫人說,這回怎麽求都得請您出山當家。”


    李鸞嵩一聽,轉身便走,待澤蘭還未反應過來,人已經沒影兒了。


    果然,翌日一早,張家上上下下,除了張成儒還被關著以外,所有人站在檸香閣的院子裏,整整齊齊,恭敬、鄭重。


    顧氏打頭,向李鸞嵩認錯,問澤蘭:“沈確她可起來了?”


    澤蘭還沒答話,門被拉開一條縫,李鸞嵩從裏頭閃身出來,又趕緊將門關好。


    “起來了,這是找我有事啊?”


    明知故問。


    顧氏道:“今日帶著全家向大娘子道歉,我老糊塗了,過去做了那些對不住你的事,貪圖你的財產,妄圖占你的便宜,縱容兒子慢待你,還那樣地搓磨你欺負你,沈確啊,你看在咱們婆媳一場的份兒上,希望你能夠原諒我,今日我老婆子鄭重向你道歉。”


    說完便要跪下去。


    老跪少,除了天家沒有這個禮,李鸞嵩再氣也不至於失了分寸,忙命澤蘭過去扶住了老太太。


    站在老太太身後的宋清月和王佩蘭見老太太被扶住了,二人齊齊跪下行禮:“大嫂,弟媳向您賠不是了,咱們鬼迷心竅、利欲熏心,才做了那麽多對不起您的事,弟媳誠心悔改,還望大嫂不計前嫌,能夠給咱一個機會。”


    二人拿出木匣子,宋清月道:“這是咱們兩個並五娘子算得賬,過去這些年從大嫂這裏拿走的銀子,咱們湊齊了給您連本帶利送回來了,自此再不敢對大嫂不恭敬了。”


    澤蘭小可愛不用吩咐,第一時間上前將匣子收起來。


    張冠華也說:“大嫂,上次因為李鸞洪的事我被全京城的人笑話,連家裏人也要放棄我的時候,是大嫂帶著我去看到了真相,讓我看幡然醒悟,冠華叩謝大嫂大恩,給了我再生的機會,如果沒有大嫂,冠華這輩子就完了。冠華這輩子都聽大嫂的,還望您不要生氣啊。”


    最後頭,二爺三爺也紛紛上前,跪在自己媳婦身邊向李鸞嵩認錯道歉,一時間,場麵還頗有些感人。


    大家都看著李鸞嵩,等待著他的反應,可是他卻沒有動靜,就那樣靜靜地站在房門口,甚至連步子都沒有挪動一下。


    他們跪在太陽下,而他一個人站在廊下陰影處,距離有些遠,張家人自然看不清他在做什麽。


    他在同房間裏的人說話。


    昨天澤蘭報信後李鸞嵩第一時間想到了沈確,這一刻怎麽能不讓她親身感受一下呢。


    房間裏沈確此刻就站在門後,她做夢都沒有想到能有今日。


    往日的種種浮現眼前,婆母的刁難、處罰,妯娌的傾軋、栽贓,小姑子的欺負、打壓,丈夫的冷漠、鄙夷……


    心裏頭一陣酸楚,那些不愉快的日子真的已經過去了。


    “殿下。”沈確帶著濃重的鼻音,道:“謝謝您。”


    這一刻,李鸞嵩覺得自己做對了。


    “這是屬於你的道歉,你應該親自參與。”他壓低了聲音,“原諒不原諒,媆媆你自己定奪,不要因為他們的道歉而逼迫自己,全憑你內心的決定,不要有壓力。”


    沈確說沒有,“我沒有壓力,也沒有恨意,殺人不過頭點地,他們能誠心悔過,沒有不放過的道理。”


    她總是心軟慈善的。


    李鸞嵩說好,“那你還有什麽要求。”


    沈確說:“沒有了,已經很好了。”


    李鸞嵩說那好吧,“你等著吧,下麵交給我。”


    沈確一愣,還未來得及張口李鸞嵩已經舉步到了張家人麵前。


    “可是想讓我重新掌家?”


    顧氏說是,“但是你放心,所有的收入都上交,有多少用多少,絕不再占你便宜。並且,還多給你一份掌家人的辛苦費。”


    李鸞嵩不語,像是在思索什麽。


    這時候跑來看熱鬧的李樂見她不說話,上前道:“母親,您忘了一個人。”


    顧氏不解,問:“誰?”


    李樂看了一眼李鸞嵩,說:“自然是大哥咯。這些年最對不起大嫂的自然是他張成儒,這些日子他被關著,好似與他無關一樣,一家人努力團結掙回來這點兒榮譽容易嗎,他憑什麽可以置身事外,要我說,他才是最應該向大嫂磕頭道歉的人。”


    李鸞嵩向李樂投去讚許的目光,這丫頭也有靠譜的時候。


    顧氏卻有些犯難,皺眉道:“這個咱們自然明白,可是那個東西他好似被人奪走魂魄一般,油鹽不進,整日失魂落魄,別說讓他道歉了,恐怕還能認得清人都已是不錯了。”


    李樂說那不成,“他是這個家惹禍最多的人,憑什麽由著他裝瘋賣傻就能混過去。至於怎麽做,還要看母親決斷了。”


    言盡於此,如果顧氏依舊護著兒子,那也是沒什麽可談的必要了。


    這時候,顧氏身邊的老二老三上前,拉住母親說:“阿娘,是該讓大哥清醒清醒了,公主說得對,他最是應該負責的人。”


    顧氏想了想,說:“好,這個兒子是讓我慣壞了,那今日我便清理門戶。沈確,你瞧著,自今日起,你從前受過什麽磨難都讓張成儒走一遍,你曾經做過什麽、付出過多少,一樣不落都讓他來一遍,也讓他嚐嚐你過去的日子。”


    解鈴還須係鈴人,這便對囉。


    之後,顧氏為表決心,又說:“還有,你倆的婚姻全憑你做主,我知道你已經死心了,至於是休夫還是和離你看著定,今日起,如果你不嫌棄,張家便收你做女兒,他日再嫁,張家一定風風光光賠上十裏紅妝,送你出嫁。”


    “確啊,原諒阿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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