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燭燈灼灼燃燒著,偶爾發出畢剝之聲。


    時公公倔強地凹著造型,一張老臉紅到了脖子跟,寧死不看那幾位美嬌娘也不看沈確,執拗地對著她跪在床榻邊,半垂著頭一語不發。


    “時公公,把你的人領走吧。”沈確拿一根手指戳了戳他,時公公不動。


    “你不動?好,那我動。”沈確作勢起身要走,被他一把攔住,再抬頭時淚眼婆娑:


    “殿下啊,老奴不能晚節不保啊。”


    沈確:……


    “殿下若是執意如此,那……老奴便撞死在殿下的床邊,也算是全了老奴的心,以後就能日日守在殿下床邊了。”


    沈確:……你嚇唬我?!


    “好吧,好吧。”沈確看著他當真的模樣,實在不忍心再逗他,壓低聲音道:


    “那我給你指條路。”


    時公公抬頭:“殿下請說。”


    “你把這幾位神仙送到邕王府去給老五,我聽說他人被禁足可是沒消停,給她送去吧,也免得他再禍害清白的小娘子。”


    時公公點頭應是,這才起身,掖了掖眼淚:“老奴這就去,老奴知曉此事重大,打死都不會走漏風聲的,殿下請放心。”


    殿內終於清靜了,沈確望著帳頂想起張冠華。這個小姑子雖說對她並不友好,但她畢竟年少無知,多半是長輩教唆,她不想看著她毀掉自己的人生。


    作為過來人,沈確還是希望她能夠擦亮眼睛看世人,不管是家人還是情郎,看得透徹分明,做人才不會太辛苦。


    但願她能明白她的一番苦心吧。


    *


    清晨,陽光撕破雲層,照得晉安城仿佛鍍了一層金。


    可不就是個鍍金日嗎,舉官製在秦王李鸞翼的部署下正式拉開帷幕。地點選在了鬧市區的樂坊靡香闕。


    若問為何要在這種聲色場所實施政令,那可算是秦王殿下的一番苦心了,畢竟是掌管戶部的人,對獲取財富頗有些獨到的見解。


    靡香闕常年門庭若市,往來非富即貴,台上的歌舞表演更是精彩絕倫永不間斷,這裏的茶點飯食亦是大大地滿足口腹之欲,且最重要的是,這是個純粹幹淨的地方,來聽曲子放鬆交友的多為有身份、有地位、有錢財的人。


    選在這種地方交銀子舉官,首先身心舒暢,往來友人看到也是一件很有麵子的事情,或者兩下一攀比互不相讓,多掏出銀子也是水到渠成;而且這裏人多,舉官製一下子便能聲勢浩大地宣傳開來,吸引更多的人來,李鸞翼希望事情辦得圓滿,著實花了不少心思。


    果不其然,才一大早,靡香闕門口已經排滿了長隊,屋子裏更是連下腳的空都沒有了。


    李鸞翼親自上陣,問詢、登記、建議、落定、交銀子、發回單……簡直不能更順利了。


    而且為了避免出錯,他在登記主簿上清晰記錄:何許人,年齡,舉薦人,官階,銀錢幾何,並且為了公平,一式兩份,舉官人手裏亦是留有一份以作核對之用,並再三告知隻一級官職,相談甚歡後笑送離去,迎接下一位。


    精細,周到,耐心,一絲不苟,堪稱完美。


    眼看著這才一上午,好似原定的計劃幾乎就要完成了,秦王殿下喜笑顏開,更有幹勁兒了。


    看了看手裏的戰績,國庫充盈在望,官階這麽舉薦下去要不夠了,回去上報父皇增擴名額啊,真真是滿心歡喜,眼看著前途無量啊。


    可這世上的事吧,若是人家有心算你無心,不管你做得多麽滴水不漏,也難逃一瀉千裏的命運。


    靡香闕對麵的品茗居裏頭,李鸞峰放下了被掀起一角的帳簾,問身後的隨侍:“安排的人都來了?”


    “回王爺,按照您的吩咐隻來了一部分,舉官製三日,每日都有且占絕大多數。”


    “如此甚好。”李鸞峰穿上披風戴上兜帽出了品茗居便一腳蹬上一輛藍頂馬車,“去周小娘子那裏,該她出場了。”


    這一切被品茗居三層雅間的二人盡收眼底。


    李鸞嵩給沈確斟茶,道:“你這招使得好,老三這個人好大喜功,考慮欠周全且喜歡搗鼓小把戲,若是這麽走下去,恐怕又是一個老二。”


    沈確端起杯子,淺淡的茶香飄入鼻息,她輕抿了一口:“是您點撥得好,三殿下看似不愛出頭,其實總喜歡躲在後頭坐山觀虎鬥還唯恐天下不亂,以為自己可以坐收漁翁之利,那便讓他瞧瞧自己究竟什麽斤兩,小懲大誡長個教訓,以後走上正途不是件壞事。”


    說完這話,她抬頭看他,“可是殿下就這麽縱容二皇子囂張下去嗎?”


    李鸞嵩苦笑一下,繼續飲茶。


    是啊,沒有誰比他更難過了吧,從小一起長大的親手足卻是身邊最看不得他好的人。


    氣氛有些壓抑,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


    忽然,隔壁傳來熟悉的聲音:


    “瞧見沒有,舉官製很成功啊。三殿下這次又要立功了。”


    “是啊,大殿下舉薦了他,這不是給自己樹立了對手嗎。”


    “此言差矣,這才是舉官製的核心嘛,大殿下不是狹隘之人。”


    “就怕他太不狹隘咯。”


    一陣詭異的笑聲。


    “你們笑什麽,有什麽秘辛是我不知道的嗎?”


    又是一陣靜默,接著一人道:


    “你們聽說了嗎,大殿下是個斷袖。”


    那一刻,李鸞嵩的杯子沒拿穩,茶水灑落一身。


    沈確亦是驚呆了,但是來不及幫她整理,忙豎著耳朵傾聽。


    “千真萬確。我聽說是大殿下親口對皇後娘娘承認的。”


    沈確一瞬間臉紅,忙對著李鸞嵩比口型:“我什麽都沒說。”


    李鸞嵩點點頭:“我也沒說過。”


    然,隔壁的八卦愈演愈烈:


    “恐怕事情不是這麽簡單,我聽說大殿下不止斷袖,好像……通吃。”


    “通吃?”


    聲音一下子高亢起來,都能想象出那群老臣們興奮扭曲的嘴臉。


    “聽說,大殿下正在同一位臣子的夫人那個。”


    “哪個?”


    “嗨,就是那個,你還不明白嗎,男女那個,能是哪個,就是你想的那個。”


    ……


    這世上還有比吃瓜吃到自己身上更尷尬的事嗎,更何況對麵還坐著你喜歡的女子。


    李鸞嵩:……孔子說得對,老而不死為賊也。


    那廂沈確也終於明白了皇後娘娘為何如此了,心裏頭不禁感慨,到底是做皇後的人,思路就是開闊。


    “殿下。”沈確捏著手指解釋,“其實,或許,是我的某些話讓娘娘誤會了,可是……”


    李鸞嵩出手打斷她,“媆媆不必解釋,我的阿娘我最了解,她和我父皇一樣,在我的問題上總跑偏。”


    沒誤會,太好了,沈確鬆了一口氣。


    李鸞嵩看著她緊張的模樣,心裏頭一動,問:


    “可是他們說的大臣的夫人,難道是我們?”


    沈確說八成是,“這麽見麵次數多了難免被人看到說嘴。”


    李鸞嵩點點頭:那可真是太好了。


    心思又動了一動,看著沈確問她:


    “你說,如果咱們兩個換不回來怎麽辦?”


    “啊。”沈確愕然,“會嗎?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那你現在想。”


    沈確思忖半晌,搖了搖頭,“不知道。”


    李鸞嵩:好,不知道可太好了。


    “我說。”他正襟危坐,嚴肅道:“如果真的換不回來,你就和離,咱倆成親。”


    “啊。”沈確驚呆了,“殿下……”


    “你先別忙著激動,聽我慢慢說。”


    沈確:……我這像激動嗎。


    李鸞嵩拿手指蘸著茶水,在茶桌上比比劃劃,道:


    “你看,現在你是我,我是你,你每日麵對的是我的爹娘我的家人,我呢,要麵對你的家人。你想不想隨時能見到自己的爹娘家人呢?”


    沈確點點頭:“想。”


    李鸞嵩說對咯,“我也想。”


    “所以啊,隻能咱倆成親,結成一對。”他兩隻手對在一起,大拇指對著彎了彎,“這樣呢,我們雖然身份不對,但是可以名正言順地隨時見到自己的爹娘,你說是不是。”


    他處心積慮循循善誘,終於借茶蓋臉,把這句醞釀了許久試探性的話問出口了。


    李鸞嵩凝望著沈確的臉,好似要從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中窺探出心裏的真意。


    這種感覺啊,真真是百爪撓心,等得人焦躁不安,兩隻手冰冷,兩條腿忍不住就想打晃。


    沈確半垂著頭,仔細想了想,“道理好像是這個道理,可是……”


    如釋重負,李鸞嵩打斷她:“沒什麽可是的,那些都是後話,我也就打個比方,目前不著急。”


    點到即止,她認可了他的道理,這是他今日最大的收獲。


    晉王殿下的心眼子全用這上頭了。


    那是何等的心花怒放啊,走路簡直都能飛起。


    李鸞嵩邁著輕快的步伐,哼著小調跨進檸香閣的大門,滿院子冬日的蕭瑟在他眼中都是生機勃勃,比那春日更讓人充滿希望。


    “澤蘭,晚上吃羊肉鍋子,叫人去準備,順便把公主和駙馬請來熱鬧熱鬧。”


    檸香閣如今裏裏外外張羅著準備過年,布置得那叫一個喜慶、張揚。


    澤蘭道:“娘子,這樣好嗎?”


    “嗯?”李鸞嵩一愣,“怎麽了,我吃鍋子礙事了?”


    澤蘭搖頭,拿眼神比了比清暉堂的方向,“那邊已經揭不開鍋了,聽說炭火沒了,連入冬的新衣裳今年都不裁製了,更別提夜宵和燕窩了,早都吃不到了,聽說老太太發話,晚間少吃些對腸胃好。”


    “哦,是嗎?這麽可憐嗎?”李鸞嵩問。


    澤蘭點頭道是,看來是真不行了。


    “那怎麽辦,你說咱們做點什麽呢?”


    主仆對視一眼,澤蘭道:“奴婢覺得咱應當請檸香閣所有的人吃飯,好好熱鬧熱鬧。”


    “好丫頭,甚得我心。”


    什麽叫有其主必有其仆,這便是了。


    檸香閣裏頭歡天喜地地熱鬧著,香氣一股股飄出院牆,氣得顧氏拉長了臉。


    “王佩蘭呢,去哪裏了?”老太太要發火了。


    小丫鬟顫顫巍巍回話:“三娘子回……回娘家了。”


    “又回娘家,她怎麽三天兩頭回娘家。”


    ……


    王佩蘭此刻隻覺得耳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媽呀,滾燙。


    “不知道誰又在念叨我了。”她不好意思地搓著耳朵道,“雪瑩咱們繼續,你方才的話可當真?”


    周雪瑩輕笑:“姐姐還疑我不成,我自然是有法子的。這不如此操作過好幾個了,保管心想事成。您想啊,伯父隻升一級官職太委屈了,回頭一看,人家都是兩級三級的跳,豈不是吃虧了,咱們自然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第一時間就想到姐姐了。”


    從三嫂嫂改口叫姐姐了,這說明是真的同她知近的。


    王佩蘭不疑有他,道:“好,那我便把張家所有的田產、鋪麵的房契、地契都給你,你把那法子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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