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能理解奇葩，萊緹從未聽人這麽說過，便是騙騙自己也沒有過，怕是路過的海鷗都要笑了。
可他這番可笑的話竟像圍牆那邊傳來的海浪聲一般悄無聲息地滲透人心，一點點瓦解著萊緹心中的沙灘，同時還似乎能微妙地安慰到萊緹，掀起細膩柔軟的珊瑚色泡沫。
"那個，萊緹。炮車上有一塊牢靠的木楔吧，用來固定炮彈幫助瞄準的。為了讓你能瞄準，我來當你的木楔如何？那到時候你一定能瞄準目標開炮的。"
萊緹一雙手掌用力地按著剛剛就燒得像製服的珊瑚色一般紅的臉頰，一股從未有過的陌生而又混亂的情緒不斷翻湧，可奇怪的是她並不覺得不爽，反而有一種和大炮在一起時相似卻又略帶不同的激動情緒在身體裏慢慢擴散。
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那天晚上萊緹甚至徹底忘了自己沒去見過大炮那件事，那也是她進校以來第一次沒去武器庫就直接回宿舍睡覺了。
那之後萊緹和克萊蒂也依然保持著這樣的關係。
一隻白白淨淨的心機小白兔和一隻敦厚樸實的棕熊，雖然二人之間有著太多不同，但這種因極大的反差所形成的罕見平衡反倒讓二人的關係變得異常穩定。
克萊蒂依然是個嘻嘻哈哈的老好人，萊緹也並沒有什麽變化。
萊緹依然扮演著好學生，每天都會去武器庫，找到大炮向它傾訴自己每天的日常，夢想著有一天能見識到火焰。
但說起來，萊緹還是有一點輕微的變化。
她開始越來越多地和克萊蒂一起共度每一天的睡前時光，甚至開始多過和大炮在一起的時間，一旦看不到克萊蒂，她甚至會有意無意地等待對方的出現，當然她自己完全沒有察覺到這樣的改變。
幾天，幾周，幾個月，終於等到季節輪轉，萊緹也依然認為什麽都沒有改變。
可她身邊始終都有克萊蒂在。
他就像是自己的朋友，始終都在，從不改變。
四季輪轉，年輕的士官們不知不覺間已褪去新人的青澀，眼看就要到正式被授銜的日子了。
"願光榮與利文同在！您找我嗎，提督？"
"你來啦，萊緹士官。"
剛走進校長辦公室，布蘭可提督便親切歡迎萊緹的到來。
"對，我可聽說你相當活躍啊，進校以來從來沒有丟過優等生的名號，大家都說你不管是在體力、心理還是智商方麵都是表現出色的人才。"
"您過獎了，這都要多虧您，是您給了我前進的目標。"
"哈哈哈，你不必如此謙虛。不過，我看人的眼光倒也確實不錯。"
萊緹的甜言蜜語似乎中正中提督心窩，提督露出了心滿意足的微笑。
"所以，你也是時候去積累實戰經驗了吧？"
"！"
"一直以來你都展現出了不俗的資質，你沒有辜負我的希望，證明了自己的實力，所以這一次我想正式選派你參與盧德魯班貿易遠征，作為我的直屬部隊埃斯特雷亞部隊的一員。對於年輕士官而言，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待遇。"
按照提督介紹的內容，王國將派出大帆船商船跨過重洋前往西域之地——貿易之都盧德魯班，並在那裏展示利文先進的火炮技術，正式拉開軍需品貿易的序幕。
此次為了成功促成貿易，利文還打算破例展示幾台加農炮試驗品。提督本就喜歡拋頭露麵，這次也打算親自前往坐鎮指揮演示一事。
隻是去往西域這一路航線海盜猖獗，更有在大海上排兵布陣的惡名昭彰的海上魔族，狼環虎伺，危機四伏，帆船少不了需要人防衛。
總而言之，萊緹需要以提督直屬部隊士兵的身份登上大帆船，保衛商船的安全，協助演示的順利進行，宣揚海軍發達國家之威。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交給萊緹士官的重要任務，而且換句話說，或許萊緹還能有機會開炮，如果運氣足夠好，說不定還有機會發射加農炮。
"這真是無上的光榮，提督。我還是個沒畢業的年輕士官，實在是感謝您能給我這樣的機會。"
“啊，我等一天等了多久了！”麵對突如其來的甜蜜提議，萊緹一顆心怦怦直跳起來。
終於到了第一次實戰，而且還是和自己翹首以盼的加農炮一起出征，也不枉自己一直以來一有機會就口蜜腹劍，盡可能地迎合提督了。
這一刻自己一直以來為了以優等生麵目示人而做出的各種努力，以及在武器庫度過的無數個夜晚突然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過，腦海中同時浮現的還有他每次鼓勵自己時展露的沉靜如大海般的微笑。
“一直以來想要登船出航的人都是他。”
萊緹沉默片刻後，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
"提督，我知道這麽說可能有些僭越，但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萊緹士官？"
"我想要推薦一名適合執行這一任務的士官，他絕不會讓您失望。"
等到翹首以盼的這一天終於到來，克萊蒂也憑萊緹花心思討來的機會冷不丁被選中，隨同萊緹一同上了大帆船。
甲板上的任務本就比陸地上要嚴苛得多，要遵守的規矩也更多。雖然二人一直以來經曆了無數次訓練，也積累了不少知識，但畢竟實戰的變數較大，每天還是有大量的事情等著他們去學習。
不過每個早晨海平麵那一頭冉冉升起的紅太陽，和他們的船一同在海麵上遨遊的海洋生物，還有如薄紗般點綴在夜空上的大大小小的星辰消解了他們的疲勞，為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的胸膛注入了活力與冒險精神。
大帆船升起高高的帆，載著各種貿易貨品順著風在大海上航行了好幾日。
說真的，一切都很順利。
"那個，我實在是忍不了了。"
"嗯，你不喜歡吃這些嗎？要不要跟我換換？"
見萊緹來回翻動著盤子裏的菜，手中的叉子戳向麵包，克萊蒂似是見慣不慣般將自己的盤子遞了過去。
"反正不都是一樣的麵包、肉幹還有餅幹嘛，克萊蒂。還有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是想說怎麽到現在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呢？這可是我翹首以盼了多時的航海，可我們忙來忙去也隻是在火炮甲板上轉悠，又或者來回於不同的樓層傳話嘛？再這樣下去，要是到盧德魯班之前連一次開炮的機會都沒有可怎麽辦？"
"你或許會覺得遺憾，但相安無事才是最有利於大家安全的啊。冷靜點，萊緹。如果我們能平安完成這次航海任務歸隊，以後你一定多的是機會，提督也很寵信你嘛。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順利的。"
然而克萊蒂的這些安慰並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萊緹倒是想起他從前說過的其他話。
“向瑪納諾祈禱還挺靈的，回頭你也試試。”
萊緹絕不是相信什麽祈禱有多靈驗，可現在確實是需要祈禱的時候。
要是這一次自己錯過了機會，還不知道要等上多久才能有下次機會。萊緹平複好茫然的情緒，雙手合十，望著餐廳小窗外蕩漾的海水，虔誠地呼喊著。
“啊，在大海中沉睡的偉大的瑪納諾啊，你聽見我的呼喚了嗎？我在此虔誠地祈求，求您了，隨便出點事也好啊！”
難不成她的祈禱當真被瑪納諾聽見了？
傍晚的太陽徐徐落下，黑暗中繁星點點之際，船尾甲板處漸漸出現了一點奇怪的征兆。
"指南針突然不管用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等等，舵居然自己動起來了……你過來扶一下！還有那邊那個士兵，快去報告提督這裏的情況，快！"
可是麵對駕駛艙的騷亂，士兵卻依然眨巴著眼睛，似是被什麽所蠱惑了一般，一直重複著同樣的話。
"你聽，那邊傳來了姑娘動人的歌聲……"
"你說什麽？歌聲？可這怎麽可能，它們分明隻存在於傳說啊……"
航海師急忙向周圍的船員大喊起來。
"大家快把耳朵堵上！快！"
可還沒等到大家來得及應對，年輕水兵那句話彷如信號彈一般，瞬時便讓歌聲席卷了整座大帆船。
隨著美妙的歌聲傳進船裏的每一個角落，各層的船員接二連三地癱倒在地，不由自主地昏睡過去。不知不覺間，帆船已然一片靜謐，陰森的月光之下，早就大大偏離航道的商船載著昏昏欲睡的眾人順著洶湧的海浪飄然而去。
"萊緹，起來，快醒醒！！！"
在一陣猛烈的晃動和呼喊聲中，萊緹猛地睜開雙眼。
萊緹視線模糊，環顧四周，便看到昏暗的燈光下上麵那層火炮甲板的天花板、在地板上滾動的加農炮還有眼中既擔憂又放下心來的克萊蒂。
"克萊蒂。"
"啊！你能沒事真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萊緹在克萊蒂的攙扶下坐好，努力回憶著昏睡之前的事情。當時她跑到火炮甲板上來看加農炮，正用臉頰來回蹭著加農炮，突然就聽到一陣奇妙的歌聲，一股強烈的困意來襲，她就直接睡了過去。
克萊蒂仍是一臉憂心忡忡地說道。
"你聽我說，萊緹。雖然我也不知道具體情況，但現在的情況不太妙。先前我到處找你的時候發現好幾個人都直接倒在地上昏睡了過去，就像你剛才這樣。"
"我聽到了歌聲，是女人的歌聲，那之後就突然一陣困意來襲，我就直接睡過去了。"
"你說什麽？真的嗎？"
聽到萊緹說的，克萊蒂的臉色瞬時嚴肅起來，就在他要說點什麽的時候。
哐！！！
伴隨著一陣沉重的轟鳴聲，商船猛烈地左右搖晃起來，二人一時失了重心，被牆麵彈飛出去。
"唔！"
這陣強烈的撞擊讓萊緹徹底沒了睡意，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萊緹急忙起身，跑到窗邊查看外麵的狀況，可放眼望去卻是一整片黑影，就好像被什麽東西給擋住了視線。
"我們沒時間在這裏耗了，得趕緊去外麵看看情況，你先留在這裏，克萊蒂。"
萊緹撇下還沒從剛剛的衝擊中恢複過來的克萊蒂，便徑直順著梯子爬上了通往上層甲板的通道，結果就看到了一副難以置信的陰森景象。
方才還星羅棋布的小星星全都被黛藍的天空所吞噬，空中隻剩下一輪圓月，在泛著詭異青綠色光芒昏暗的水波之上，飄蕩著無數破敗的遇難船隻，鴉雀無聲的靜謐之中時不時傳來幾下啾啾聲，仿佛那荒廢多年的古墓裏傳出的蟲鳴聲。
事實上，這個地方足以被稱為船之墳墓。
等到萊緹漸漸適應眼前的黑暗，很快便看到了在甲板上遊蕩的那些黑影，這些黑影在甲板上四處飄蕩，從萊緹身邊一直到船頭、船尾，看起來粘稠、厚重，仿佛是直接在甲板上摩擦著向前滑動。
雖然黑暗之中看不分明，但這些黑影看起來不像人類，倒更接近於軟體動物，他們分明就是海上魔族。
"萊緹，你先下來，我們再想想對策。"
克萊蒂不知不覺跟了上來，同樣看到這一幕的他也被外麵的狀況徹底驚到，驚嚇程度完全不亞於萊緹。二人對著彼此靜靜點了個頭，又再次回到下一層。
等二人平安回到火炮甲板上，克萊蒂突然說出了一句讓人始料未及的話。
"萊緹，你聽說過塞壬嗎？"
"塞壬……那不是傳說中的海上魔族嘛，傳說它們會以美妙的歌聲蠱惑船員……"
剛說出這句話，萊緹便突然意識到剛剛外麵看到的那些詭異景象與自己聽到的歌聲之間的聯係，克萊蒂望著瞪大雙眼的萊緹，似是表示同意般靜靜點了點頭。
"我曾聽村裏的大叔們提起過，這座大海上有一個地方叫船之墳墓，那裏是海上漂流船隻的終點。聽說若是在航海過程中遭遇暴風雨，苦戰之際如果被傳來的塞壬的歌聲所蠱惑，就會下意識地將船開到這個地方。而剛剛那一幕……和村裏大叔們的描述有著驚人的相似。"
"可我們並沒有被暴風雨席卷啊。你看，這會兒也沒有下一滴雨啊？更沒有什麽異常氣候征兆。"
"我明白，可你看看周圍，萊緹。這裏安靜得出奇，既看不到海底生物，也看不到穿梭於貿易航道上的其他船隻的燈火，有的隻是大海和船隻殘骸而已。所以我推測，我們的商船恐怕淪為了塞壬的目標，正在前往墳墓途中，可具體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聽聞此言，萊緹的腦海中猛然想起白天自己在餐廳裏虔誠許過的心願。
"你說得沒錯。"
"誒？"
"向瑪納諾祈禱確實靈驗，我就很虔誠地祈禱了，祈禱有事發生。"
看到克萊蒂似乎猛地放下緊繃的弦，一臉呆愣的表情，萊緹嗤嗤地笑了起來。
"說起來，如果那些軟體動物真是塞壬，你怎麽會沒事的？"
"啊，我想……恐怕是因為這個吧。"
隻見克萊蒂突然從兜裏掏出什麽東西，攤開手掌展示著，隨後又麵帶羞赧地說道。
"我趁著大夥兒補覺的功夫，偷偷拿了點彈藥引線卷起來當耳塞。"
“什麽？”
看著被卷成一團的引線，萊緹下意識地苦笑出聲，沒想到區區這種東西就能擺脫傳說中魔族的魔掌，甚至讓她覺得方才還緊張萬分的自己傻得可以。
萊緹一下子放鬆下來，心境也平和了許多，視線便轉向了依然在地板上滾動的閃爍著優雅黃銅色的加農炮。這是有幸從學校武器庫開始便一路陪她前往盧德魯班的“朋友”。
“就是現在，萊緹，你心心念念的時刻就是現在。”
看著在昏暗的火光下向自己呢喃的大炮，她的內心也回答說。
“對，我知道，現在就是瑪納諾賜予我絕佳的機會，這是我等待多時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合法爆炸的機會。”
萊緹似是被什麽強烈吸引著走向大炮，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手柄上，深呼吸一口後，使出渾身力氣將大炮舉了起來。
當一雙手掌同時碰到那冰冷的金屬觸感和沉甸甸的厚重感時，她的雙臂便熱血翻湧，渾身肌肉緊張，徹底亢奮了起來。
加農炮雖然大，但卻用的是輕量金屬，其實並沒有表麵上看起來那麽沉，一如之前曾聽提督說的，訓練有素的士兵絕對可以舉起這個重量，此刻手中的加農炮一如自己一直以來的想象。
"克萊蒂，我上去看看，你就躲在這裏。"
"你該不會是打算單槍匹馬對付那些塞壬吧？太危險了！"
可萊緹卻甩開此刻放在她肩上的那隻質樸的手，將大炮結實地背在身後，隨即說道。
“反正繼續躲在這裏也無濟於事，總得有人上去對付那些家夥才能保住性命。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必須抓住這次機會，過了今天，就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
克萊蒂猶豫了許久，最後未作回答，而是從兜裏掏出多餘的彈藥引線，撕成一半後做成小耳塞塞進了萊緹的一雙耳朵裏。
"那你也要做好最低限度的防備，萊緹。"
"……"
片刻後，克萊蒂細致地修整好加農炮，萊緹平複好臉頰兩側珊瑚色的紅暈，通過通道爬上了甲板。
她露出尖尖的兔牙，便隻身前往周圍烏泱泱的魔族之中。
哐昂！
隻見巨大的火焰如太陽一般照亮了黑色的夜空，飛濺的火星穿破雲霄，萊緹難以抑製心中的激動，大笑出聲。
那是大炮怒吼著釋放出的驚奇又美麗的火焰。
那是混合著潮濕空氣四處飄散的灰燼，和隻有點燃人造物才能釋放出的極度嗆鼻的黑色煙霧。
那是順著雙手一路向上，讓血管和整個心髒都為之激烈跳動、讓每一根骨頭關節都為之酥麻的強烈震動。
那是如被套上韁繩的野馬一般，不受自己束縛、試圖擺脫控製的金屬的野性。
而等到成功製服和控製了這份野性，那無上的快感和戰栗就帶來了強烈的喜悅，來回穿梭於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
哐啷當！哐哐！！！
即便自己已經將耳朵堵得死死的，可接二連三響徹天空的大炮的咆哮聲依然響亮清澈。
加農炮的火力當真超出了自己的預期，炮彈所到之地都是一整片灼熱的火焰，將那些邪祟殺得片甲不留。“那一條條燃燒的章魚腿”飛上夜空，如爆竹般砰砰作響，隨著黑色的煙霧一起化為灰燼。
萊緹瘋狂掃射了好一陣子，等到甲板上再也看不到敵人時，便果斷跳下了大帆船，然後前往附近墳墓殘骸，看到出現章魚腿的殘黨就一路掃射炮彈。
爆炸又會引發又一輪爆炸，掀起一連串的連鎖反應，在猛烈的炮火之中，萊緹盡情燃燒著一直以來壓抑的衝動和欲望。
這是她在海軍士官學校起便期待的合法爆炸，這是不受任何限製、可以正當向敵人掃射的火焰，這是她忍耐多年後終於敞開的炮口，自然食髓知味不知饜足。
……
……
……
不知到底過去了多久，見湧過來的章魚腿明顯少了很多，開心掃射的萊緹暫時停了停，立在原地喘了口氣。
不知不覺間，方才還沒有一顆星星的黑色夜空已滿是拖著長尾的流星雨。
這是大炮和自己一手打造的絕景，它有著節慶日那夜自己看到的煙火所不可比擬的美麗，也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活力。如此完美的時刻莫名叫人熱淚上湧，這一刻正是兒時的自己在見過那場煙火後便一直魂牽夢縈的時刻。
“萊緹，火焰真美啊。”
聽到身旁大炮的呢喃，她漲紅著臉，幸福地笑了起來。
"真的很美吧？克萊蒂。"
很好，接下來我該回到大帆船去救提督了。然後等提督醒過來，我要告訴他是我和克萊蒂救了所有人，這樣我的功勞會得到認可，我也就能借機正式加入提督的加農炮部隊，和你一起了……
“誒？克萊蒂？”
萊緹猛地恢複了理智，急忙環顧四周，在朦朧的煙霧裏尋找著自己的另一個朋友。
你到底在哪兒，克萊蒂？真希望你能趕緊過來陪我一起看看這美麗的絕景，你一定也會陪我哈哈大笑的，正如你平常那樣。
這時，遠處的護衛船傳來一陣炮聲。
分明就是加農炮的聲音。
"克萊蒂！"
萊緹感覺不妙，急忙跨過化為灰燼的殘骸向大帆船奔去。他可是當之無愧的軍人，訓練有素，絕對有能力保護好自己，可是明知如此，萊緹卻始終無法甩開內心一角的焦慮和不安。
越是靠近大帆船，原先稀稀拉拉的章魚腿又突然多了起來，剛剛逃過那陣狂轟濫炸的幾個家夥似乎避開了一頓掃射的自己，改換了目標。
"一定是我堵著耳朵戰鬥才沒發現漏洞，不用這種東西我也能表現得很好。"
萊緹一臉氣鼓鼓的表情，從耳朵裏拿出煩人的引線，一把丟進大海裏。萊緹同時想起為自己塞入引線的那個人的臉，快速朝目的地奔去。
等到萊緹終於爬上了熟悉的甲板，才發現想象中一片狼藉的甲板竟意外地幹淨整潔。
雖然甲板上還有塞壬燃燒過的殘骸，但之前自己上甲板的時候還暈倒的那些船員，僅一眨眼的功夫已經被轉運到了安全的地方，似是有“某個大力士”不顧危險將他們一一帶走了。
"我明明叮囑他留在火炮甲板上的……"
萊緹深呼吸一口，急忙朝著還有餘煙的船尾奔去，然後很快她就在遠處的艦長艙附近發現了自己迫切想要找到的人。
克萊蒂被四麵八方襲來的塞壬包圍，徹底處於下風。
此刻他正猛烈揮舞著火炮甲板上的另一台大炮——裝有刀刃的加農炮，艱難地阻止敵人的靠近，此刻炮口處還冒著灰色煙霧，看樣子自剛才的炮擊之後，這台大炮似乎就熄了火。
即便此刻情況危急，克萊蒂卻依然努力抵抗著那些塞壬，盡可能讓它們遠離艦長艙。他在盡可能救出所有船員後，又以自己為餌，想要保護此刻暈倒在艦長艙某處的提督。
"克萊蒂！！！克萊蒂！！！"
見不管自己怎麽呼喚，對方都沒有應聲，萊緹這才想起剛才被自己丟進大海的那一對引線耳塞。也對，此刻克萊蒂的耳朵裏肯定也塞上了那該死的耳塞，被堵得死死的，完全聽不見。
“唔！”
萊緹抑製住內心的憤怒，為了遠程支援克萊蒂，急忙找了個能看清艦長艙的位置。然後她調整好大炮的角度，瞄準了那群塞壬，可不管她怎麽瞄準都沒辦法調整出合適的角度。她要保護的對象和要解決的目標實在是靠得太近了。
萊緹焦躁不安地緊咬下嘴唇，曾經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可如今竟沒辦法控製自己這一顆心。
她不理解分明上一刻自己還徜徉在天底下最幸福的時刻之中，可為什麽現在突然又要麵對如此痛苦的煩惱。
沒錯，這全都是因為克萊蒂，都怪他太過魯莽，都怪他沒有藏好，非要跑出來惹事。
……
可其實萊緹心裏明白，
那個隻為一己私欲就魯莽跑出去的人其實是自己，而為了保護別人就可以不顧危險勇敢站出來的人其實是克萊蒂。
“所以我才不喜歡人類朋友的，要是大炮就完全可以不用顧慮這些……"
“唔！”
猶豫之間，好幾個塞壬粗魯地抓住了克萊蒂，它們正用鋒利的爪子劃開他那粗壯的脖子，鮮血順著劃開的口子流了出來。沒時間再猶豫了，必須得想個法子才行。
萊緹先趕緊裝填好炮彈，之後便開始朝著大海發射。見狀，那群塞壬和克萊蒂便齊齊望向水柱噴湧的大海，隨後便看向了她。
"原來你沒事啊！"
見克萊蒂這才意識到自己有援軍，艱難地抽掉耳朵裏的引線，萊緹大聲呼喊著。
"能聽見我說話嗎，克萊蒂？我，我會開炮射這幫家夥！可是……你靠得太近了！"
萊緹呼喊著，也不知道自己希望能得到什麽樣的回答，就隻是大聲呼喊著。
可克萊蒂卻毫不猶豫地回答了。
"沒事的！我沒事，你快開炮！"
"真的嗎？可是搞不好會傷到你啊！"
"反正等我死在這裏，這幫家夥就會盯上你、提督以及其他人的。"
即便此刻克萊蒂被那些塞壬把住了命門，快要窒息，可他眼睛裏卻依然寫滿了篤定。
"你不是不會錯過手裏的機會嘛，萊緹。現在就是機會！再遲就沒有下次了！"
聽到克萊蒂拚盡全力的呼喊，萊緹猛地清醒過來，說來奇怪，這一刻她卻冷不丁想起克萊蒂曾經說的話來。
“為了讓你能瞄準，我來當你的木楔如何？那到時候你一定能瞄準目標開炮的。”
即便此刻在生死線徘徊，可克萊蒂依然為了讓萊緹能夠瞄準方向，堅守著自己的職責，堅定地扶正炮身。
“我明白了。”
萊緹回答道。
她單膝跪下，擺好瞄準姿勢後，盡可能慎重地避開克萊蒂，將炮火對準塞壬。
然後萊緹深呼吸一口，說道。
"試試吧，萊緹。"
萊緹果斷地點火開炮。
在一堆塞壬的屍首旁，萊緹走運地找到了一個完好的箱子，她坐在箱子上仰頭望著天空中拖著長尾的流星雨。
一如往常，她的兩邊分別坐著她那魁梧又敦厚的人類朋友以及冰冷的黃銅色非生物朋友。
"克萊蒂，你沒事嗎？"
克萊蒂用一隻大手包住自己的左臉，感覺到萊緹的眼神便轉過半個頭來看著她，然後盡可能像往常一樣撲哧一笑。
"嗯，我沒事，萊緹，其實沒有看起來嚴重，不怎麽痛的。"
雖然克萊蒂嗓音溫柔，一雙手卻瑟瑟發抖，令人心疼。
"……"
"萊緹，你怎麽了？是你救了我和提督，救了我們所有人。別再哭喪著臉了，你該盡情享受勝利的喜悅啊。"
被火焰灼燒的半邊臉頰一定非常疼，可克萊蒂卻若無其事地哈哈大笑起來。
那是他始終對萊緹無微不至的忠誠而又溫柔的微笑，此刻卻顯得可怖而扭曲，他可知道自己這一刻看起來有多詭異多淒涼嗎？
萊緹難掩內心一角的刺痛，將頭扭過去望向天空。
黑色的夜空中，火種依然如白雪般飄落而下。
就像是宴會上飛出的五顏六色的彩紙，不知不覺間它們已順著漸漸平靜的海風，優雅地四散而去。
甲板上的眾人還沒有從睡夢中蘇醒過來，一個個在甲板上瑟縮著身子，所以萊緹打算在所有人蘇醒之前一直欣賞遇難船殘骸那邊燃燒的火焰。
和她最在乎的非生物朋友以及人類朋友一起。
"你看那裏，很美吧，是不是？"
克萊蒂粗糙的手指指向的是真正的流星。
那是大自然從又高又遠的地方射出的強力子彈，拖著美麗的星火長尾。
那流星帶著有別於殘骸燃燒後釋放的火焰的異世界的光，強勁有力地朝海平麵飛去。
"嗯，真的很美。"
萊緹語帶驚歎，低聲回答著，然後她心裏思忖著。
此刻和朋友，和“他”一起看的這團火焰，應該是迄今為止自己看過的火焰中最美的。
-
這一天異常寧靜。
海浪有力地拍打著沙灘，發出令人心情愉悅的聲音，海鷗在陽光刺眼的藍天上盤旋，一邊尋找著獵物一邊放聲高歌，今天就是大家翹首以盼多時的舉辦授銜儀式的日子。
萊緹望向宿舍窗外，同一屆的年輕士官身穿精致的禮服，步伐輕快，難掩心中喜悅，萊緹靜靜望了許久，才回到自己床邊開始接著收拾行李。
當初入學時帶來的旅行箱裏裝下的東西其實比預想得更簡陋，幾本和大炮有關的書、校園裏能買到的簡單零食還有幾套衣物，僅此而已。
回首過去，她白天一直扮演著老實本分的優等生，晚上又忙於進出武器庫，實在沒時間再去培養其他興趣愛好。
想起自己為了實現目的而不斷努力的每一個日夜，萊緹輕聲笑了笑。
“那什麽，畢竟日後要展開漫長的航海之旅，還是輕裝上陣比較好。”
萊緹又看了看自己有沒有落下什麽東西，伴隨著一陣清脆的哢噠聲，她將箱子關上，離開了這個空蕩蕩的房間。
此刻人都走光了，萊緹穿過空蕩蕩的走廊，側耳聽著外麵傳來的聲音。
雖然受距離限製，她聽得並不分明，但還是能大概猜出個一二，一段漫長的訓話結束後，很快血氣方剛的呼喊聲便響徹整條空空的走廊，足足延續了好幾秒，萊緹的步伐也隨之激動起來。
她其實對自己的同學和這所學校並沒有什麽特殊的感情，比起遺憾和不舍，心中更多的是離開這個壓抑和束縛自己的地方的爽快。
可一想到是最後的告別了，她也莫名有些反常地想要為這些年輕士官的未來加油助威，萊緹朝著呼喊聲傳來的地方敬了個禮，低聲祝福著。
"願無盡光榮與偉大的利文同在。"
授銜儀式正在進行，校園自然冷冷清清，萊緹走在其中回想著過往的點滴歲月。
當初自己違抗父母的意願，第一次離開家來到這所校園，自己其實從來沒有拿得出手的經曆，一切都是那麽陌生，卻還要佯裝熟悉、佯裝能幹，一天天苦苦掙紮。
原以為自己會招架不住，自己的果敢卻幫助自己挺了過來，也積累了一段段隱秘的回憶，還有海神瑪納諾帶給自己的那個美麗的夜晚。
因塞壬的歌聲而昏迷的大家夥一個個醒來，布蘭可提督最後一個蘇醒，而最先映入他眼簾的正是為了急救他而拚盡全力的克萊蒂那張扭曲的側臉。
這位忠心耿耿的年輕士官孤身一人對抗魔族，救下了所有人，同時也在與魔族一對多的戰役中親自證明了自己的野心之作能發揮出多麽出色的火力，提督被此事深深打動，對他產生了極大的好感和無限的信任。
一番曲折之後，商船終於平安回到胡安港，沒過多久克萊蒂就成為了提督直屬部隊的士兵，同時也成為提督最信任的士兵，日後可謂前途無量。
一切都照著萊緹的計劃在發展。
相反，萊緹卻消沉了好一陣子，每日都有氣無力的。
難不成是被強烈刺激過一次後，從前的刺激已經激不起她任何的反應了？
如今她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致，任何事都沒辦法帶給她令其滿足的趣味和刺激。
她既已體驗過那麽強烈的時刻，便再也無法回到滿足於不值一提的玩笑、整日傻樂嗬的時光了。
可她也沒辦法繼續困在這個封閉的組織裏，苦苦等待從前那般刺激的瞬間降臨在自己身上，她變得一籌莫展。
而另一件事，也讓萊緹變得拿不定主意。
那就是克萊蒂。
他臉上的燒傷非常嚴重，但在經過適當的治療和堅持不懈的康複訓練後，已然恢複了健康，看上去並無異常。
要說有什麽後遺症嘛，頂多也就是他左臉上肉被灼燒的地方留下的深深的傷疤，受這道傷疤的影響，如今他的麵相要比從前凶狠一些，說話和微笑時嘴角的弧度都有些扭曲。
真正沒有治愈的反倒是萊緹的內心，自那一夜之後，萊緹一看到克萊蒂的臉頰，內心的一角就有股抑製不住的刺痛感。
"你沒覺得我有了疤之後看起來比以前更厲害了嗎？如今我的麵相終於配得上我的塊頭了，不過問題就是自然也多了一些怕我的人……哈哈，難不成我出門還得戴一頂把臉全都遮起來的頭盔嗎？"
除了長相，克萊蒂其實和從前無異，他始終是那麽忠誠又溫柔。可留在他臉上的那道可怕的傷疤卻借由他那溫柔的嗓音日日對萊緹輕語。
“你看吧，萊緹，這可是你的火焰燙傷的，怎麽樣？真的很好看吧？”
所以在舉行授銜儀式的前幾天，萊緹突然申請了退役。
如今她已經得到了能在這裏得到的全部，已經不再有不舍和猶豫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不斷刺痛內心的痛苦始終沒法消失，她很想逃離這份痛苦。
為什麽她沒有早點明白？非生物朋友大炮扛得住火焰，可克萊蒂這個人類朋友是扛不住自己的火焰的。
隻要和他在一起，未來的每一刻都是痛苦的延續，自己的擔心和悲傷一定會拖垮自己，自己一定整日提心吊膽，生怕他又被自己的火焰傷到……
這樣的事不能再發生了。
萊緹決定遠離脆弱的人類朋友，踏上新的征程。
她並沒有回到故鄉瓦爾拉家中，而是踏上了開往西域的船隻，遠渡重洋。
其實萊緹頗有手段，偷偷將一台那日與自己一起上戰場的加農炮帶了出來，她心想著若是能與承受得了自己的火焰非生物朋友一起，去往遠方站上與魔族抗戰的一線，或許變可再次找回那日的快感與喜悅，就算那種感覺並不完整也一定好過現在的處境。
萊緹踏出校門，走上街頭，找到了那台被自己藏在秘密地點的真朋友——大炮。加農炮早就提前做好準備，此刻正被布層層圍住，等待著萊緹的到來。萊緹一手提著箱子，另一隻手捧著沉甸甸的大炮，向港口的方向走去。如今她怕是再也不會踏上胡安領地的土地了。
這時，身後傳來一陣呼喊聲。
"你，你等等我，萊緹！！！"
聽到熟悉的聲音傳來，萊緹緊閉雙唇轉過身去，便看到他站在那裏。
他一聲帥氣的軍官服，看上去卻依然是那麽的樸實無華。
萊緹覺得如果二人再見麵，她一定又會心痛難安，拔腿就要離開，可是克萊蒂終究還是追了上去，一如他平日裏的風格。
"你怎麽能一聲不吭就離開呢？我還沒和你道過別呢……"
"這身軍官服挺適合你的。"
萊緹實在是不敢看克萊蒂那雙溫柔的眼睛，莫名扯開話題，其實她有大把冠冕堂皇的道別可以說，但今日的她無法輕易說出那些並非真心的話。
"你該不會是……想偷走大炮吧？"
看到萊緹肩上背著的大家夥，克萊蒂大吃一驚地問道，萊緹聳了聳肩，淡定自若地回答道。
"我決定離開那天就開始準備了，想要瞞過補給官並不難。”
"真不愧是你萊緹，膽大到令人吃驚。"
克萊蒂哈哈大笑起來，卻又猛地閉上嘴巴，轉而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不知是顧慮到自己被灼傷的臉頰，還是生怕自己笑起來會嚇到別人，不知從何時起這已經成為了他的習慣。
一陣尷尬的寂靜流淌著，克萊蒂終於還是靜靜地開口說道。
"那個，萊緹，你……非走不可吧？"
"……"
"我很明白想要離開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自然就不想挽留你，可我還是希望你……"
“我還是希望你不要走。”
克萊蒂不再說話，可萊緹完全能夠猜到他想說什麽。
萊緹心平氣和地說道。
"我恐怕還是和人類朋友合不來，這件事我之前就很清楚，隻是一時被我忘了罷了。所以我必須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全都是人的地方，和這個我最能依靠的‘朋友’一起。"
"萊緹……"
萊緹希望最大程度地表達自己的真心，就這樣靜靜望著克萊蒂的一雙眼睛和他的傷疤。隻見他那一雙眼大如棕熊，眼眸裏滿是溫柔和善，此刻正為了萊緹的離去極力掩飾著送別之人的悲傷與痛苦。
"隻是……"
萊緹又再次開口說道。
"隻是從今往後，我的大炮就叫克萊蒂了。"
"！"
"我會和既不會受傷也不會深處危險的強大而又帥氣的克萊蒂一起越過重洋馳騁戰場，無論在哪裏我們都始終在一起，絕不分離，這樣我們倆也相當於一直陪伴在彼此的身邊。"
“萊緹……”
萊緹放下手裏的箱子，向瞪大一雙眼的克萊蒂伸出一雙手，示意他握住，隨後萊緹說道。
"再見了，你要保重，可不能死在戰場上哦。"
一直在斟酌該怎麽道別的克萊蒂伸出一隻大手，握住了對麵伸過來的纖細而又白皙的手說道。
"嗯，你也一定要保重身體，不管出了什麽事都一定要記得按時按點吃飯。”
說完又強調了一句。
“希望你永遠幸福，我會向瑪納諾祈禱的。"
開往西域的船帆高掛，一路乘風破浪而去。
曾是士官的萊緹和自己唯一的朋友一起夢想著越過重洋後踏入未知土地的全新生活，那是一種充滿著戰栗和喜悅的全新生活。
雖然不知道將來會遇到什麽樣的事，但萊緹已做好麵對的準備，無論發生什麽她都不會屈服，因為自己的身邊有著最值得依靠和信任的最珍貴的朋友。
在那片與魔族對戰的最前線——西部大陸上，
他們二人會一起在未知的土地上燃放出勝過任何時候的龐大火焰，
那是更盛大、更絢爛的火焰。
可他這番可笑的話竟像圍牆那邊傳來的海浪聲一般悄無聲息地滲透人心，一點點瓦解著萊緹心中的沙灘，同時還似乎能微妙地安慰到萊緹，掀起細膩柔軟的珊瑚色泡沫。
"那個，萊緹。炮車上有一塊牢靠的木楔吧，用來固定炮彈幫助瞄準的。為了讓你能瞄準，我來當你的木楔如何？那到時候你一定能瞄準目標開炮的。"
萊緹一雙手掌用力地按著剛剛就燒得像製服的珊瑚色一般紅的臉頰，一股從未有過的陌生而又混亂的情緒不斷翻湧，可奇怪的是她並不覺得不爽，反而有一種和大炮在一起時相似卻又略帶不同的激動情緒在身體裏慢慢擴散。
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那天晚上萊緹甚至徹底忘了自己沒去見過大炮那件事，那也是她進校以來第一次沒去武器庫就直接回宿舍睡覺了。
那之後萊緹和克萊蒂也依然保持著這樣的關係。
一隻白白淨淨的心機小白兔和一隻敦厚樸實的棕熊，雖然二人之間有著太多不同，但這種因極大的反差所形成的罕見平衡反倒讓二人的關係變得異常穩定。
克萊蒂依然是個嘻嘻哈哈的老好人，萊緹也並沒有什麽變化。
萊緹依然扮演著好學生，每天都會去武器庫，找到大炮向它傾訴自己每天的日常，夢想著有一天能見識到火焰。
但說起來，萊緹還是有一點輕微的變化。
她開始越來越多地和克萊蒂一起共度每一天的睡前時光，甚至開始多過和大炮在一起的時間，一旦看不到克萊蒂，她甚至會有意無意地等待對方的出現，當然她自己完全沒有察覺到這樣的改變。
幾天，幾周，幾個月，終於等到季節輪轉，萊緹也依然認為什麽都沒有改變。
可她身邊始終都有克萊蒂在。
他就像是自己的朋友，始終都在，從不改變。
四季輪轉，年輕的士官們不知不覺間已褪去新人的青澀，眼看就要到正式被授銜的日子了。
"願光榮與利文同在！您找我嗎，提督？"
"你來啦，萊緹士官。"
剛走進校長辦公室，布蘭可提督便親切歡迎萊緹的到來。
"對，我可聽說你相當活躍啊，進校以來從來沒有丟過優等生的名號，大家都說你不管是在體力、心理還是智商方麵都是表現出色的人才。"
"您過獎了，這都要多虧您，是您給了我前進的目標。"
"哈哈哈，你不必如此謙虛。不過，我看人的眼光倒也確實不錯。"
萊緹的甜言蜜語似乎中正中提督心窩，提督露出了心滿意足的微笑。
"所以，你也是時候去積累實戰經驗了吧？"
"！"
"一直以來你都展現出了不俗的資質，你沒有辜負我的希望，證明了自己的實力，所以這一次我想正式選派你參與盧德魯班貿易遠征，作為我的直屬部隊埃斯特雷亞部隊的一員。對於年輕士官而言，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待遇。"
按照提督介紹的內容，王國將派出大帆船商船跨過重洋前往西域之地——貿易之都盧德魯班，並在那裏展示利文先進的火炮技術，正式拉開軍需品貿易的序幕。
此次為了成功促成貿易，利文還打算破例展示幾台加農炮試驗品。提督本就喜歡拋頭露麵，這次也打算親自前往坐鎮指揮演示一事。
隻是去往西域這一路航線海盜猖獗，更有在大海上排兵布陣的惡名昭彰的海上魔族，狼環虎伺，危機四伏，帆船少不了需要人防衛。
總而言之，萊緹需要以提督直屬部隊士兵的身份登上大帆船，保衛商船的安全，協助演示的順利進行，宣揚海軍發達國家之威。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交給萊緹士官的重要任務，而且換句話說，或許萊緹還能有機會開炮，如果運氣足夠好，說不定還有機會發射加農炮。
"這真是無上的光榮，提督。我還是個沒畢業的年輕士官，實在是感謝您能給我這樣的機會。"
“啊，我等一天等了多久了！”麵對突如其來的甜蜜提議，萊緹一顆心怦怦直跳起來。
終於到了第一次實戰，而且還是和自己翹首以盼的加農炮一起出征，也不枉自己一直以來一有機會就口蜜腹劍，盡可能地迎合提督了。
這一刻自己一直以來為了以優等生麵目示人而做出的各種努力，以及在武器庫度過的無數個夜晚突然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過，腦海中同時浮現的還有他每次鼓勵自己時展露的沉靜如大海般的微笑。
“一直以來想要登船出航的人都是他。”
萊緹沉默片刻後，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
"提督，我知道這麽說可能有些僭越，但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萊緹士官？"
"我想要推薦一名適合執行這一任務的士官，他絕不會讓您失望。"
等到翹首以盼的這一天終於到來，克萊蒂也憑萊緹花心思討來的機會冷不丁被選中，隨同萊緹一同上了大帆船。
甲板上的任務本就比陸地上要嚴苛得多，要遵守的規矩也更多。雖然二人一直以來經曆了無數次訓練，也積累了不少知識，但畢竟實戰的變數較大，每天還是有大量的事情等著他們去學習。
不過每個早晨海平麵那一頭冉冉升起的紅太陽，和他們的船一同在海麵上遨遊的海洋生物，還有如薄紗般點綴在夜空上的大大小小的星辰消解了他們的疲勞，為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的胸膛注入了活力與冒險精神。
大帆船升起高高的帆，載著各種貿易貨品順著風在大海上航行了好幾日。
說真的，一切都很順利。
"那個，我實在是忍不了了。"
"嗯，你不喜歡吃這些嗎？要不要跟我換換？"
見萊緹來回翻動著盤子裏的菜，手中的叉子戳向麵包，克萊蒂似是見慣不慣般將自己的盤子遞了過去。
"反正不都是一樣的麵包、肉幹還有餅幹嘛，克萊蒂。還有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是想說怎麽到現在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呢？這可是我翹首以盼了多時的航海，可我們忙來忙去也隻是在火炮甲板上轉悠，又或者來回於不同的樓層傳話嘛？再這樣下去，要是到盧德魯班之前連一次開炮的機會都沒有可怎麽辦？"
"你或許會覺得遺憾，但相安無事才是最有利於大家安全的啊。冷靜點，萊緹。如果我們能平安完成這次航海任務歸隊，以後你一定多的是機會，提督也很寵信你嘛。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順利的。"
然而克萊蒂的這些安慰並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萊緹倒是想起他從前說過的其他話。
“向瑪納諾祈禱還挺靈的，回頭你也試試。”
萊緹絕不是相信什麽祈禱有多靈驗，可現在確實是需要祈禱的時候。
要是這一次自己錯過了機會，還不知道要等上多久才能有下次機會。萊緹平複好茫然的情緒，雙手合十，望著餐廳小窗外蕩漾的海水，虔誠地呼喊著。
“啊，在大海中沉睡的偉大的瑪納諾啊，你聽見我的呼喚了嗎？我在此虔誠地祈求，求您了，隨便出點事也好啊！”
難不成她的祈禱當真被瑪納諾聽見了？
傍晚的太陽徐徐落下，黑暗中繁星點點之際，船尾甲板處漸漸出現了一點奇怪的征兆。
"指南針突然不管用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等等，舵居然自己動起來了……你過來扶一下！還有那邊那個士兵，快去報告提督這裏的情況，快！"
可是麵對駕駛艙的騷亂，士兵卻依然眨巴著眼睛，似是被什麽所蠱惑了一般，一直重複著同樣的話。
"你聽，那邊傳來了姑娘動人的歌聲……"
"你說什麽？歌聲？可這怎麽可能，它們分明隻存在於傳說啊……"
航海師急忙向周圍的船員大喊起來。
"大家快把耳朵堵上！快！"
可還沒等到大家來得及應對，年輕水兵那句話彷如信號彈一般，瞬時便讓歌聲席卷了整座大帆船。
隨著美妙的歌聲傳進船裏的每一個角落，各層的船員接二連三地癱倒在地，不由自主地昏睡過去。不知不覺間，帆船已然一片靜謐，陰森的月光之下，早就大大偏離航道的商船載著昏昏欲睡的眾人順著洶湧的海浪飄然而去。
"萊緹，起來，快醒醒！！！"
在一陣猛烈的晃動和呼喊聲中，萊緹猛地睜開雙眼。
萊緹視線模糊，環顧四周，便看到昏暗的燈光下上麵那層火炮甲板的天花板、在地板上滾動的加農炮還有眼中既擔憂又放下心來的克萊蒂。
"克萊蒂。"
"啊！你能沒事真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萊緹在克萊蒂的攙扶下坐好，努力回憶著昏睡之前的事情。當時她跑到火炮甲板上來看加農炮，正用臉頰來回蹭著加農炮，突然就聽到一陣奇妙的歌聲，一股強烈的困意來襲，她就直接睡了過去。
克萊蒂仍是一臉憂心忡忡地說道。
"你聽我說，萊緹。雖然我也不知道具體情況，但現在的情況不太妙。先前我到處找你的時候發現好幾個人都直接倒在地上昏睡了過去，就像你剛才這樣。"
"我聽到了歌聲，是女人的歌聲，那之後就突然一陣困意來襲，我就直接睡過去了。"
"你說什麽？真的嗎？"
聽到萊緹說的，克萊蒂的臉色瞬時嚴肅起來，就在他要說點什麽的時候。
哐！！！
伴隨著一陣沉重的轟鳴聲，商船猛烈地左右搖晃起來，二人一時失了重心，被牆麵彈飛出去。
"唔！"
這陣強烈的撞擊讓萊緹徹底沒了睡意，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萊緹急忙起身，跑到窗邊查看外麵的狀況，可放眼望去卻是一整片黑影，就好像被什麽東西給擋住了視線。
"我們沒時間在這裏耗了，得趕緊去外麵看看情況，你先留在這裏，克萊蒂。"
萊緹撇下還沒從剛剛的衝擊中恢複過來的克萊蒂，便徑直順著梯子爬上了通往上層甲板的通道，結果就看到了一副難以置信的陰森景象。
方才還星羅棋布的小星星全都被黛藍的天空所吞噬，空中隻剩下一輪圓月，在泛著詭異青綠色光芒昏暗的水波之上，飄蕩著無數破敗的遇難船隻，鴉雀無聲的靜謐之中時不時傳來幾下啾啾聲，仿佛那荒廢多年的古墓裏傳出的蟲鳴聲。
事實上，這個地方足以被稱為船之墳墓。
等到萊緹漸漸適應眼前的黑暗，很快便看到了在甲板上遊蕩的那些黑影，這些黑影在甲板上四處飄蕩，從萊緹身邊一直到船頭、船尾，看起來粘稠、厚重，仿佛是直接在甲板上摩擦著向前滑動。
雖然黑暗之中看不分明，但這些黑影看起來不像人類，倒更接近於軟體動物，他們分明就是海上魔族。
"萊緹，你先下來，我們再想想對策。"
克萊蒂不知不覺跟了上來，同樣看到這一幕的他也被外麵的狀況徹底驚到，驚嚇程度完全不亞於萊緹。二人對著彼此靜靜點了個頭，又再次回到下一層。
等二人平安回到火炮甲板上，克萊蒂突然說出了一句讓人始料未及的話。
"萊緹，你聽說過塞壬嗎？"
"塞壬……那不是傳說中的海上魔族嘛，傳說它們會以美妙的歌聲蠱惑船員……"
剛說出這句話，萊緹便突然意識到剛剛外麵看到的那些詭異景象與自己聽到的歌聲之間的聯係，克萊蒂望著瞪大雙眼的萊緹，似是表示同意般靜靜點了點頭。
"我曾聽村裏的大叔們提起過，這座大海上有一個地方叫船之墳墓，那裏是海上漂流船隻的終點。聽說若是在航海過程中遭遇暴風雨，苦戰之際如果被傳來的塞壬的歌聲所蠱惑，就會下意識地將船開到這個地方。而剛剛那一幕……和村裏大叔們的描述有著驚人的相似。"
"可我們並沒有被暴風雨席卷啊。你看，這會兒也沒有下一滴雨啊？更沒有什麽異常氣候征兆。"
"我明白，可你看看周圍，萊緹。這裏安靜得出奇，既看不到海底生物，也看不到穿梭於貿易航道上的其他船隻的燈火，有的隻是大海和船隻殘骸而已。所以我推測，我們的商船恐怕淪為了塞壬的目標，正在前往墳墓途中，可具體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聽聞此言，萊緹的腦海中猛然想起白天自己在餐廳裏虔誠許過的心願。
"你說得沒錯。"
"誒？"
"向瑪納諾祈禱確實靈驗，我就很虔誠地祈禱了，祈禱有事發生。"
看到克萊蒂似乎猛地放下緊繃的弦，一臉呆愣的表情，萊緹嗤嗤地笑了起來。
"說起來，如果那些軟體動物真是塞壬，你怎麽會沒事的？"
"啊，我想……恐怕是因為這個吧。"
隻見克萊蒂突然從兜裏掏出什麽東西，攤開手掌展示著，隨後又麵帶羞赧地說道。
"我趁著大夥兒補覺的功夫，偷偷拿了點彈藥引線卷起來當耳塞。"
“什麽？”
看著被卷成一團的引線，萊緹下意識地苦笑出聲，沒想到區區這種東西就能擺脫傳說中魔族的魔掌，甚至讓她覺得方才還緊張萬分的自己傻得可以。
萊緹一下子放鬆下來，心境也平和了許多，視線便轉向了依然在地板上滾動的閃爍著優雅黃銅色的加農炮。這是有幸從學校武器庫開始便一路陪她前往盧德魯班的“朋友”。
“就是現在，萊緹，你心心念念的時刻就是現在。”
看著在昏暗的火光下向自己呢喃的大炮，她的內心也回答說。
“對，我知道，現在就是瑪納諾賜予我絕佳的機會，這是我等待多時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合法爆炸的機會。”
萊緹似是被什麽強烈吸引著走向大炮，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手柄上，深呼吸一口後，使出渾身力氣將大炮舉了起來。
當一雙手掌同時碰到那冰冷的金屬觸感和沉甸甸的厚重感時，她的雙臂便熱血翻湧，渾身肌肉緊張，徹底亢奮了起來。
加農炮雖然大，但卻用的是輕量金屬，其實並沒有表麵上看起來那麽沉，一如之前曾聽提督說的，訓練有素的士兵絕對可以舉起這個重量，此刻手中的加農炮一如自己一直以來的想象。
"克萊蒂，我上去看看，你就躲在這裏。"
"你該不會是打算單槍匹馬對付那些塞壬吧？太危險了！"
可萊緹卻甩開此刻放在她肩上的那隻質樸的手，將大炮結實地背在身後，隨即說道。
“反正繼續躲在這裏也無濟於事，總得有人上去對付那些家夥才能保住性命。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必須抓住這次機會，過了今天，就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
克萊蒂猶豫了許久，最後未作回答，而是從兜裏掏出多餘的彈藥引線，撕成一半後做成小耳塞塞進了萊緹的一雙耳朵裏。
"那你也要做好最低限度的防備，萊緹。"
"……"
片刻後，克萊蒂細致地修整好加農炮，萊緹平複好臉頰兩側珊瑚色的紅暈，通過通道爬上了甲板。
她露出尖尖的兔牙，便隻身前往周圍烏泱泱的魔族之中。
哐昂！
隻見巨大的火焰如太陽一般照亮了黑色的夜空，飛濺的火星穿破雲霄，萊緹難以抑製心中的激動，大笑出聲。
那是大炮怒吼著釋放出的驚奇又美麗的火焰。
那是混合著潮濕空氣四處飄散的灰燼，和隻有點燃人造物才能釋放出的極度嗆鼻的黑色煙霧。
那是順著雙手一路向上，讓血管和整個心髒都為之激烈跳動、讓每一根骨頭關節都為之酥麻的強烈震動。
那是如被套上韁繩的野馬一般，不受自己束縛、試圖擺脫控製的金屬的野性。
而等到成功製服和控製了這份野性，那無上的快感和戰栗就帶來了強烈的喜悅，來回穿梭於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
哐啷當！哐哐！！！
即便自己已經將耳朵堵得死死的，可接二連三響徹天空的大炮的咆哮聲依然響亮清澈。
加農炮的火力當真超出了自己的預期，炮彈所到之地都是一整片灼熱的火焰，將那些邪祟殺得片甲不留。“那一條條燃燒的章魚腿”飛上夜空，如爆竹般砰砰作響，隨著黑色的煙霧一起化為灰燼。
萊緹瘋狂掃射了好一陣子，等到甲板上再也看不到敵人時，便果斷跳下了大帆船，然後前往附近墳墓殘骸，看到出現章魚腿的殘黨就一路掃射炮彈。
爆炸又會引發又一輪爆炸，掀起一連串的連鎖反應，在猛烈的炮火之中，萊緹盡情燃燒著一直以來壓抑的衝動和欲望。
這是她在海軍士官學校起便期待的合法爆炸，這是不受任何限製、可以正當向敵人掃射的火焰，這是她忍耐多年後終於敞開的炮口，自然食髓知味不知饜足。
……
……
……
不知到底過去了多久，見湧過來的章魚腿明顯少了很多，開心掃射的萊緹暫時停了停，立在原地喘了口氣。
不知不覺間，方才還沒有一顆星星的黑色夜空已滿是拖著長尾的流星雨。
這是大炮和自己一手打造的絕景，它有著節慶日那夜自己看到的煙火所不可比擬的美麗，也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活力。如此完美的時刻莫名叫人熱淚上湧，這一刻正是兒時的自己在見過那場煙火後便一直魂牽夢縈的時刻。
“萊緹，火焰真美啊。”
聽到身旁大炮的呢喃，她漲紅著臉，幸福地笑了起來。
"真的很美吧？克萊蒂。"
很好，接下來我該回到大帆船去救提督了。然後等提督醒過來，我要告訴他是我和克萊蒂救了所有人，這樣我的功勞會得到認可，我也就能借機正式加入提督的加農炮部隊，和你一起了……
“誒？克萊蒂？”
萊緹猛地恢複了理智，急忙環顧四周，在朦朧的煙霧裏尋找著自己的另一個朋友。
你到底在哪兒，克萊蒂？真希望你能趕緊過來陪我一起看看這美麗的絕景，你一定也會陪我哈哈大笑的，正如你平常那樣。
這時，遠處的護衛船傳來一陣炮聲。
分明就是加農炮的聲音。
"克萊蒂！"
萊緹感覺不妙，急忙跨過化為灰燼的殘骸向大帆船奔去。他可是當之無愧的軍人，訓練有素，絕對有能力保護好自己，可是明知如此，萊緹卻始終無法甩開內心一角的焦慮和不安。
越是靠近大帆船，原先稀稀拉拉的章魚腿又突然多了起來，剛剛逃過那陣狂轟濫炸的幾個家夥似乎避開了一頓掃射的自己，改換了目標。
"一定是我堵著耳朵戰鬥才沒發現漏洞，不用這種東西我也能表現得很好。"
萊緹一臉氣鼓鼓的表情，從耳朵裏拿出煩人的引線，一把丟進大海裏。萊緹同時想起為自己塞入引線的那個人的臉，快速朝目的地奔去。
等到萊緹終於爬上了熟悉的甲板，才發現想象中一片狼藉的甲板竟意外地幹淨整潔。
雖然甲板上還有塞壬燃燒過的殘骸，但之前自己上甲板的時候還暈倒的那些船員，僅一眨眼的功夫已經被轉運到了安全的地方，似是有“某個大力士”不顧危險將他們一一帶走了。
"我明明叮囑他留在火炮甲板上的……"
萊緹深呼吸一口，急忙朝著還有餘煙的船尾奔去，然後很快她就在遠處的艦長艙附近發現了自己迫切想要找到的人。
克萊蒂被四麵八方襲來的塞壬包圍，徹底處於下風。
此刻他正猛烈揮舞著火炮甲板上的另一台大炮——裝有刀刃的加農炮，艱難地阻止敵人的靠近，此刻炮口處還冒著灰色煙霧，看樣子自剛才的炮擊之後，這台大炮似乎就熄了火。
即便此刻情況危急，克萊蒂卻依然努力抵抗著那些塞壬，盡可能讓它們遠離艦長艙。他在盡可能救出所有船員後，又以自己為餌，想要保護此刻暈倒在艦長艙某處的提督。
"克萊蒂！！！克萊蒂！！！"
見不管自己怎麽呼喚，對方都沒有應聲，萊緹這才想起剛才被自己丟進大海的那一對引線耳塞。也對，此刻克萊蒂的耳朵裏肯定也塞上了那該死的耳塞，被堵得死死的，完全聽不見。
“唔！”
萊緹抑製住內心的憤怒，為了遠程支援克萊蒂，急忙找了個能看清艦長艙的位置。然後她調整好大炮的角度，瞄準了那群塞壬，可不管她怎麽瞄準都沒辦法調整出合適的角度。她要保護的對象和要解決的目標實在是靠得太近了。
萊緹焦躁不安地緊咬下嘴唇，曾經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可如今竟沒辦法控製自己這一顆心。
她不理解分明上一刻自己還徜徉在天底下最幸福的時刻之中，可為什麽現在突然又要麵對如此痛苦的煩惱。
沒錯，這全都是因為克萊蒂，都怪他太過魯莽，都怪他沒有藏好，非要跑出來惹事。
……
可其實萊緹心裏明白，
那個隻為一己私欲就魯莽跑出去的人其實是自己，而為了保護別人就可以不顧危險勇敢站出來的人其實是克萊蒂。
“所以我才不喜歡人類朋友的，要是大炮就完全可以不用顧慮這些……"
“唔！”
猶豫之間，好幾個塞壬粗魯地抓住了克萊蒂，它們正用鋒利的爪子劃開他那粗壯的脖子，鮮血順著劃開的口子流了出來。沒時間再猶豫了，必須得想個法子才行。
萊緹先趕緊裝填好炮彈，之後便開始朝著大海發射。見狀，那群塞壬和克萊蒂便齊齊望向水柱噴湧的大海，隨後便看向了她。
"原來你沒事啊！"
見克萊蒂這才意識到自己有援軍，艱難地抽掉耳朵裏的引線，萊緹大聲呼喊著。
"能聽見我說話嗎，克萊蒂？我，我會開炮射這幫家夥！可是……你靠得太近了！"
萊緹呼喊著，也不知道自己希望能得到什麽樣的回答，就隻是大聲呼喊著。
可克萊蒂卻毫不猶豫地回答了。
"沒事的！我沒事，你快開炮！"
"真的嗎？可是搞不好會傷到你啊！"
"反正等我死在這裏，這幫家夥就會盯上你、提督以及其他人的。"
即便此刻克萊蒂被那些塞壬把住了命門，快要窒息，可他眼睛裏卻依然寫滿了篤定。
"你不是不會錯過手裏的機會嘛，萊緹。現在就是機會！再遲就沒有下次了！"
聽到克萊蒂拚盡全力的呼喊，萊緹猛地清醒過來，說來奇怪，這一刻她卻冷不丁想起克萊蒂曾經說的話來。
“為了讓你能瞄準，我來當你的木楔如何？那到時候你一定能瞄準目標開炮的。”
即便此刻在生死線徘徊，可克萊蒂依然為了讓萊緹能夠瞄準方向，堅守著自己的職責，堅定地扶正炮身。
“我明白了。”
萊緹回答道。
她單膝跪下，擺好瞄準姿勢後，盡可能慎重地避開克萊蒂，將炮火對準塞壬。
然後萊緹深呼吸一口，說道。
"試試吧，萊緹。"
萊緹果斷地點火開炮。
在一堆塞壬的屍首旁，萊緹走運地找到了一個完好的箱子，她坐在箱子上仰頭望著天空中拖著長尾的流星雨。
一如往常，她的兩邊分別坐著她那魁梧又敦厚的人類朋友以及冰冷的黃銅色非生物朋友。
"克萊蒂，你沒事嗎？"
克萊蒂用一隻大手包住自己的左臉，感覺到萊緹的眼神便轉過半個頭來看著她，然後盡可能像往常一樣撲哧一笑。
"嗯，我沒事，萊緹，其實沒有看起來嚴重，不怎麽痛的。"
雖然克萊蒂嗓音溫柔，一雙手卻瑟瑟發抖，令人心疼。
"……"
"萊緹，你怎麽了？是你救了我和提督，救了我們所有人。別再哭喪著臉了，你該盡情享受勝利的喜悅啊。"
被火焰灼燒的半邊臉頰一定非常疼，可克萊蒂卻若無其事地哈哈大笑起來。
那是他始終對萊緹無微不至的忠誠而又溫柔的微笑，此刻卻顯得可怖而扭曲，他可知道自己這一刻看起來有多詭異多淒涼嗎？
萊緹難掩內心一角的刺痛，將頭扭過去望向天空。
黑色的夜空中，火種依然如白雪般飄落而下。
就像是宴會上飛出的五顏六色的彩紙，不知不覺間它們已順著漸漸平靜的海風，優雅地四散而去。
甲板上的眾人還沒有從睡夢中蘇醒過來，一個個在甲板上瑟縮著身子，所以萊緹打算在所有人蘇醒之前一直欣賞遇難船殘骸那邊燃燒的火焰。
和她最在乎的非生物朋友以及人類朋友一起。
"你看那裏，很美吧，是不是？"
克萊蒂粗糙的手指指向的是真正的流星。
那是大自然從又高又遠的地方射出的強力子彈，拖著美麗的星火長尾。
那流星帶著有別於殘骸燃燒後釋放的火焰的異世界的光，強勁有力地朝海平麵飛去。
"嗯，真的很美。"
萊緹語帶驚歎，低聲回答著，然後她心裏思忖著。
此刻和朋友，和“他”一起看的這團火焰，應該是迄今為止自己看過的火焰中最美的。
-
這一天異常寧靜。
海浪有力地拍打著沙灘，發出令人心情愉悅的聲音，海鷗在陽光刺眼的藍天上盤旋，一邊尋找著獵物一邊放聲高歌，今天就是大家翹首以盼多時的舉辦授銜儀式的日子。
萊緹望向宿舍窗外，同一屆的年輕士官身穿精致的禮服，步伐輕快，難掩心中喜悅，萊緹靜靜望了許久，才回到自己床邊開始接著收拾行李。
當初入學時帶來的旅行箱裏裝下的東西其實比預想得更簡陋，幾本和大炮有關的書、校園裏能買到的簡單零食還有幾套衣物，僅此而已。
回首過去，她白天一直扮演著老實本分的優等生，晚上又忙於進出武器庫，實在沒時間再去培養其他興趣愛好。
想起自己為了實現目的而不斷努力的每一個日夜，萊緹輕聲笑了笑。
“那什麽，畢竟日後要展開漫長的航海之旅，還是輕裝上陣比較好。”
萊緹又看了看自己有沒有落下什麽東西，伴隨著一陣清脆的哢噠聲，她將箱子關上，離開了這個空蕩蕩的房間。
此刻人都走光了，萊緹穿過空蕩蕩的走廊，側耳聽著外麵傳來的聲音。
雖然受距離限製，她聽得並不分明，但還是能大概猜出個一二，一段漫長的訓話結束後，很快血氣方剛的呼喊聲便響徹整條空空的走廊，足足延續了好幾秒，萊緹的步伐也隨之激動起來。
她其實對自己的同學和這所學校並沒有什麽特殊的感情，比起遺憾和不舍，心中更多的是離開這個壓抑和束縛自己的地方的爽快。
可一想到是最後的告別了，她也莫名有些反常地想要為這些年輕士官的未來加油助威，萊緹朝著呼喊聲傳來的地方敬了個禮，低聲祝福著。
"願無盡光榮與偉大的利文同在。"
授銜儀式正在進行，校園自然冷冷清清，萊緹走在其中回想著過往的點滴歲月。
當初自己違抗父母的意願，第一次離開家來到這所校園，自己其實從來沒有拿得出手的經曆，一切都是那麽陌生，卻還要佯裝熟悉、佯裝能幹，一天天苦苦掙紮。
原以為自己會招架不住，自己的果敢卻幫助自己挺了過來，也積累了一段段隱秘的回憶，還有海神瑪納諾帶給自己的那個美麗的夜晚。
因塞壬的歌聲而昏迷的大家夥一個個醒來，布蘭可提督最後一個蘇醒，而最先映入他眼簾的正是為了急救他而拚盡全力的克萊蒂那張扭曲的側臉。
這位忠心耿耿的年輕士官孤身一人對抗魔族，救下了所有人，同時也在與魔族一對多的戰役中親自證明了自己的野心之作能發揮出多麽出色的火力，提督被此事深深打動，對他產生了極大的好感和無限的信任。
一番曲折之後，商船終於平安回到胡安港，沒過多久克萊蒂就成為了提督直屬部隊的士兵，同時也成為提督最信任的士兵，日後可謂前途無量。
一切都照著萊緹的計劃在發展。
相反，萊緹卻消沉了好一陣子，每日都有氣無力的。
難不成是被強烈刺激過一次後，從前的刺激已經激不起她任何的反應了？
如今她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致，任何事都沒辦法帶給她令其滿足的趣味和刺激。
她既已體驗過那麽強烈的時刻，便再也無法回到滿足於不值一提的玩笑、整日傻樂嗬的時光了。
可她也沒辦法繼續困在這個封閉的組織裏，苦苦等待從前那般刺激的瞬間降臨在自己身上，她變得一籌莫展。
而另一件事，也讓萊緹變得拿不定主意。
那就是克萊蒂。
他臉上的燒傷非常嚴重，但在經過適當的治療和堅持不懈的康複訓練後，已然恢複了健康，看上去並無異常。
要說有什麽後遺症嘛，頂多也就是他左臉上肉被灼燒的地方留下的深深的傷疤，受這道傷疤的影響，如今他的麵相要比從前凶狠一些，說話和微笑時嘴角的弧度都有些扭曲。
真正沒有治愈的反倒是萊緹的內心，自那一夜之後，萊緹一看到克萊蒂的臉頰，內心的一角就有股抑製不住的刺痛感。
"你沒覺得我有了疤之後看起來比以前更厲害了嗎？如今我的麵相終於配得上我的塊頭了，不過問題就是自然也多了一些怕我的人……哈哈，難不成我出門還得戴一頂把臉全都遮起來的頭盔嗎？"
除了長相，克萊蒂其實和從前無異，他始終是那麽忠誠又溫柔。可留在他臉上的那道可怕的傷疤卻借由他那溫柔的嗓音日日對萊緹輕語。
“你看吧，萊緹，這可是你的火焰燙傷的，怎麽樣？真的很好看吧？”
所以在舉行授銜儀式的前幾天，萊緹突然申請了退役。
如今她已經得到了能在這裏得到的全部，已經不再有不舍和猶豫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不斷刺痛內心的痛苦始終沒法消失，她很想逃離這份痛苦。
為什麽她沒有早點明白？非生物朋友大炮扛得住火焰，可克萊蒂這個人類朋友是扛不住自己的火焰的。
隻要和他在一起，未來的每一刻都是痛苦的延續，自己的擔心和悲傷一定會拖垮自己，自己一定整日提心吊膽，生怕他又被自己的火焰傷到……
這樣的事不能再發生了。
萊緹決定遠離脆弱的人類朋友，踏上新的征程。
她並沒有回到故鄉瓦爾拉家中，而是踏上了開往西域的船隻，遠渡重洋。
其實萊緹頗有手段，偷偷將一台那日與自己一起上戰場的加農炮帶了出來，她心想著若是能與承受得了自己的火焰非生物朋友一起，去往遠方站上與魔族抗戰的一線，或許變可再次找回那日的快感與喜悅，就算那種感覺並不完整也一定好過現在的處境。
萊緹踏出校門，走上街頭，找到了那台被自己藏在秘密地點的真朋友——大炮。加農炮早就提前做好準備，此刻正被布層層圍住，等待著萊緹的到來。萊緹一手提著箱子，另一隻手捧著沉甸甸的大炮，向港口的方向走去。如今她怕是再也不會踏上胡安領地的土地了。
這時，身後傳來一陣呼喊聲。
"你，你等等我，萊緹！！！"
聽到熟悉的聲音傳來，萊緹緊閉雙唇轉過身去，便看到他站在那裏。
他一聲帥氣的軍官服，看上去卻依然是那麽的樸實無華。
萊緹覺得如果二人再見麵，她一定又會心痛難安，拔腿就要離開，可是克萊蒂終究還是追了上去，一如他平日裏的風格。
"你怎麽能一聲不吭就離開呢？我還沒和你道過別呢……"
"這身軍官服挺適合你的。"
萊緹實在是不敢看克萊蒂那雙溫柔的眼睛，莫名扯開話題，其實她有大把冠冕堂皇的道別可以說，但今日的她無法輕易說出那些並非真心的話。
"你該不會是……想偷走大炮吧？"
看到萊緹肩上背著的大家夥，克萊蒂大吃一驚地問道，萊緹聳了聳肩，淡定自若地回答道。
"我決定離開那天就開始準備了，想要瞞過補給官並不難。”
"真不愧是你萊緹，膽大到令人吃驚。"
克萊蒂哈哈大笑起來，卻又猛地閉上嘴巴，轉而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不知是顧慮到自己被灼傷的臉頰，還是生怕自己笑起來會嚇到別人，不知從何時起這已經成為了他的習慣。
一陣尷尬的寂靜流淌著，克萊蒂終於還是靜靜地開口說道。
"那個，萊緹，你……非走不可吧？"
"……"
"我很明白想要離開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自然就不想挽留你，可我還是希望你……"
“我還是希望你不要走。”
克萊蒂不再說話，可萊緹完全能夠猜到他想說什麽。
萊緹心平氣和地說道。
"我恐怕還是和人類朋友合不來，這件事我之前就很清楚，隻是一時被我忘了罷了。所以我必須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全都是人的地方，和這個我最能依靠的‘朋友’一起。"
"萊緹……"
萊緹希望最大程度地表達自己的真心，就這樣靜靜望著克萊蒂的一雙眼睛和他的傷疤。隻見他那一雙眼大如棕熊，眼眸裏滿是溫柔和善，此刻正為了萊緹的離去極力掩飾著送別之人的悲傷與痛苦。
"隻是……"
萊緹又再次開口說道。
"隻是從今往後，我的大炮就叫克萊蒂了。"
"！"
"我會和既不會受傷也不會深處危險的強大而又帥氣的克萊蒂一起越過重洋馳騁戰場，無論在哪裏我們都始終在一起，絕不分離，這樣我們倆也相當於一直陪伴在彼此的身邊。"
“萊緹……”
萊緹放下手裏的箱子，向瞪大一雙眼的克萊蒂伸出一雙手，示意他握住，隨後萊緹說道。
"再見了，你要保重，可不能死在戰場上哦。"
一直在斟酌該怎麽道別的克萊蒂伸出一隻大手，握住了對麵伸過來的纖細而又白皙的手說道。
"嗯，你也一定要保重身體，不管出了什麽事都一定要記得按時按點吃飯。”
說完又強調了一句。
“希望你永遠幸福，我會向瑪納諾祈禱的。"
開往西域的船帆高掛，一路乘風破浪而去。
曾是士官的萊緹和自己唯一的朋友一起夢想著越過重洋後踏入未知土地的全新生活，那是一種充滿著戰栗和喜悅的全新生活。
雖然不知道將來會遇到什麽樣的事，但萊緹已做好麵對的準備，無論發生什麽她都不會屈服，因為自己的身邊有著最值得依靠和信任的最珍貴的朋友。
在那片與魔族對戰的最前線——西部大陸上，
他們二人會一起在未知的土地上燃放出勝過任何時候的龐大火焰，
那是更盛大、更絢爛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