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緹似是並沒將這句沒頭腦的“奇怪道歉”放在心上,回給對方一個可愛的笑容。


    即便此刻她來到了無異於窮鄉僻壤的胡安嶺,即便這裏全都是王國裏屈指可數的人才,可這裏依然是利文。


    也就是說那些對外鄉人避之不及的風土習俗隻會更甚,絕不會少了半分。


    可這又如何呢?她終於擺脫了煩人的宅家生活,可以盡情呼吸自由的味道。


    反正就算有人嘴裏嘀咕著混血投來異樣的眼光,又或者惡意中傷,也與那天上嘰嘰喳喳的海鳥無異,不會對她的人生有半分影響。


    更何況眼下周圍有這麽多美好!萊緹又何必在乎那些微不足道的家夥?


    萊緹下了馬車,沿著海岸線一路走,目之所及便是幾艘讓人恨不能屏住呼吸的巨大又華美的帆船,校園裏的各個地方都展示著各種武器,似是在炫耀海軍的技術能力。


    這裏展示的有很久之前的老式大炮,有萊緹小時候那日偷溜出來看到的大炮,甚至還有隨著技術的發展經過改良的新型大炮。


    她今天來到海軍士官學校,就是為了這些,為了能結識比彈弓更酷炫的朋友,為了能夠不受限製,更為合法地接觸爆炸。


    所以,不管是這身黑色布料上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珊瑚色而更顯颯爽英姿的製服,還是身為精英士兵該有的激昂榮譽感,以及那些人背後愚蠢的議論,她都覺得無所謂。


    "萊緹士官。"


    萊緹正一門心思想著大炮。當聽到有人威嚴地叫了自己一聲後,她猛地清醒過來。


    "願光榮與利文同在!"


    "布蘭可提督找你,現在就去校長辦公室一趟。"


    "您是說提督嗎?"


    "沒錯,我也不知道具體是為什麽,不過提督確實在找你,你最好是有個心理準備。"


    "是,明白。"


    萊緹心想著:“提督找我?一般提督這個級別的上級會需要找一個剛入學的士官新人嗎?雖然在剛剛的開學典禮上,我們確實有過幾次四目相對,但也不至於被他揪住什麽把柄啊。”


    不過萊緹絕不是那種會為了這種事戰戰兢兢的個性,她素來天不怕地不怕,一直大膽達觀。


    “好吧,那什麽,那我這個混血機會主義者不如就有點機會主義者的風範,試著抓住這個機會吧。”


    萊緹一掃心中的疑慮,大步流星地向校長辦公室走去。


    當然她也沒有忘記用自己可愛迷人的微笑去刺激那些在自己背後嚼舌根的年輕士官。


    "瞧吧,我就說她一定是走後門的……"


    "我是萊緹士官,願無盡光榮與偉大的利文同在!"


    "我一直在等你。"


    萊緹穿過長長的走廊,打開盡頭那間最大的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便見布蘭可提督正在用絲絨布將放有閃耀勳章的相框擦得幹幹淨淨。


    提督從座位上站起來,笑容可掬地迎接著萊緹。該怎麽說呢?他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目光,就好像這一幕是精心準備過似的。


    提督耐人尋味地盯著這位年輕士官的臉看了許久,終於開口說道。


    "看樣子你是不記得我了,剛才在開學典禮上一見到你,我可就認出你來了。"


    "您這是什麽意思……"


    "那一天在瓦爾拉市的勝戰紀念儀式上。"


    啊!難怪覺得眼熟呢。萊緹這才想起那個被自己徹底遺忘在記憶邊角的“頭上塗著厚厚的發蠟,身上鬥篷翻飛的製服男”,那個曾經給過彼時還是小小少女的自己在最前排觀看大炮和煙花機會的副提督。


    "原來您就是當時那位啊,很抱歉我沒能早點認出您來。"


    "啊,不必介意,你那時不過是個迷了路的小女孩嘛。不過,沒想到當初在紀念儀式上見過的小鬼如今竟成長為優秀的人才出現在我麵前,你到底都經曆了什麽啊?這中間是有什麽契機嗎?"


    萊緹瞬時開始思索到底要怎麽回答提督這個問題才好,她本能地認為提督的問題應該隱藏著什麽深意。


    萊緹的直覺告訴自己,接下來的這幾秒或許是將決定自己日後人生的分水嶺。


    同時有種強烈的篤定在告訴自己,如果這一刻自己能給出提督想要的答案,日後一定能給自己帶來甜頭。


    萊緹與此人不過單獨見了幾分鍾,卻可以肯定這個布蘭可提督確實喜歡臭美,要不然也不至於自找麻煩,特意找人進辦公室來欣賞他這一排排的勳章。


    既然如此,眼下她能說的最好的回複就是……


    "那一天,您對我的善意為當年尚且年幼的我種下了夢想。那一夜,站在眾多士兵中間看到的那場紀念儀式,成為了我這輩子最美好的記憶。”


    “從那時起,我便一直懷揣著有朝一日成為海軍的夢想,我每一天都在想象,想象自己穿上颯爽英姿的製服點燃大炮。坦白說,即便現在我也依然覺得能站在您麵前是那麽令人難以置信,這一切仿佛都在做夢一般。"


    "喲……原來是這樣啊,我的一點點善意居然為年幼的你點燃了夢想,實在榮幸啊。"


    看到對方毫不掩飾欣慰的笑容,萊緹意識到自己這一招正中對方下懷。


    "應該說是我的榮幸才對,提督,真的非常感謝您。"


    “很好,日後隻要繼續用這種方式哄他開心就行了。”


    她露出自己獨有的可愛笑容,朝著提督鞠躬道謝,心想著果然野心都寫在臉上的人好對付啊。


    "說起來,你好像對大炮很感興趣嘛。剛剛你自己也毫不掩飾,你父親的推薦信裏也提到過大炮,他說你雖然身形嬌小,卻一直堅持高強度的體能鍛煉,隻為能操控得了大炮。"


    "是,沒錯,提督。"


    "如此說來,你應該是想要成為一名優秀的炮兵吧。"


    "是,提督,我來這裏就隻為了這一個目標。"


    "你這份熱情當真了得,其實我看重的並不隻有忠心這一條,得我器重的還是熱情高漲的年輕人。”


    見一提到大炮,士官兩眼放光,提督一臉欣慰的笑容。


    “不過要想爬得更高,光有熱情和忠心可不夠。軍人心中真正需要的是野心,有野心的人會所向披靡、絕不後退,圖的也不隻是在戰場上打勝仗,而是會為了爭取更高的成就而奉獻自己。"


    "更高的成就,您指的是什麽?"


    "有大局觀的成就,比方說……"


    提督突然閃爍其詞,似是陷入沉思一般摸了摸長出胡須的下巴。


    "或許我又能讓你許下新的目標啊。”


    說完便帥氣地揚起鬥篷,撇下望著他雲裏霧裏的萊緹,大踏步地向校長辦公室門外走去,嘴上還不忘說道。


    “還愣著幹什麽?隨我來,萊緹士官。"


    萊緹跟著提督走了好久,終於走到了位於校園核心部位地下的武器庫。


    長長的通道兩側排布著好幾扇門,裏麵似乎存放著許多軍需品和兵器,這一路上二人都未曾遇到任何人,恐怕除了日夜兩班巡邏的人之外,這裏很少有其他人員進出。


    提督走在前頭,沿著通道一路往前,終於在一道木門前站定。


    "士官,你親自來開門吧。"


    "是,遵命。"心中卻想著:“他這是又打算來點戲劇性的效果吧,這一次又打算用什麽把戲呢?”


    萊緹放下心中狐疑,順從地按照提督的命令小心翼翼將門打開。


    "!!!"


    然後緊接著,她的腦袋哐哐作響,仿佛接二連三受到了好幾下重擊。


    "提、提督!這、這是!!!"


    "這是加農炮,我的傑作。"


    幾台大炮整齊地堆放在一角,看起來材質就和周圍堆放的普通大炮截然不同,炮身散發著晃眼又優雅的黃銅色,上麵還刻滿了美麗的大海象征,似是在祈求打勝仗。


    劃出一道完美圓形的炮口上則是海軍的象征——展翅翱翔的獅鷲,此刻這隻獅鷲正朝著天空放聲咆哮。


    再仔細看去,便會發現炮身設計精妙,還裝了可以握住的把手,從這個結構設計上來看,似乎可以當即裝填炮彈。


    "我剛剛說過了吧,軍人心中真正需要的是野心,我的野心正是這台加農炮。”


    “這台加農炮不僅比原有的大炮輕便許多,同時還加強了火力,即便不用依靠炮車,士兵也能親自進入操作,可以說是威力強勁的可攜帶對戰兵器。”


    “當初所有人都說不行,他們都說這麽高難度的技術是絕對開發不出來的,但我卻堅定地相信隻要能開發出這項技術就能爭霸全世界。”


    “所以由我坐鎮,在持續研究多年後,終於成功開發出了幾台足以用於實戰的試驗品。而其中一台就是現在你眼前的這個家夥。”


    提督提高嗓門說道。


    “這台加農炮可謂是集當代火炮技術之大成,我們已經對其進行過輕量化,訓練有素的士兵絕對可以舉起這台加農炮。”


    “同時炮身內部還能存放大量炮彈,炮彈的裝填時間也得到了革命性地縮短。要說唯一的缺點嘛,那就是它目前還不能商用。”


    “那些無能的煉金術師實在是太磨蹭,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金錢才能用煉金術煉製出用作大炮材料的特殊輕量金屬。”


    “但有我出色的指揮能力在,相信很快就能找到出路的,對,肯定能找到。”


    “厲、厲害啊……”


    萊緹好不容易振作精神,附和著提督的話。剛剛的畫麵實在是太震驚了,直到現在她一雙腿似乎還在發抖。


    此刻眼前的這台優雅又美麗的最新型大炮可不是自己小時候玩的彈弓和一直以來自己見識過的那些大炮所能比擬的,這台大炮就是那“龐大、堅毅而又美麗的朋友”,就是遠超出自己想象範疇的“夢的化身”。


    這個家夥到底能噴射出什麽樣的火焰?爆炸後殘留的煙又會是什麽味道?會比那一夜自己見到的燦爛煙花還要火熱百倍、美麗千倍嗎?


    好好奇啊,實在是太想知道了。


    "我很中意你,萊緹士官。如果日後你能創造出優異的成績,或許可以爭取到親自操作這台加農炮的機會,怎麽樣?想不想靠自己的實力爭取到機會?"


    萊緹依然有些恍惚,仿佛飄在雲端,她仔細回味著上司的這個問題。


    老實說她是真的很不喜歡這個在士官麵前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提督的做派,可這個不招自己喜歡的人卻是她能夠輕易而又快速獲得操作加農炮機會的跳板。


    更何況細想起來,大家都才剛剛進校,能有幾個士官有機會與提督單獨麵對麵?若是自己能將這段過往的“天賜良緣”用作對自己有利的一張牌,或許輕輕鬆鬆就能收獲精英士兵的聲譽。


    “好,既然這是張好牌,那就當然該攥在手裏了。”


    "這是自然!謝謝您,布蘭可提督,我必定在每一刻都全力以赴!"


    萊緹士官聲音響亮,用力地朝著布蘭可提督敬禮致謝。


    這也是開始她短暫而又漫長的士官生活的口號。


    “利文海軍”,一個令人引以為豪的名字。


    雄獅利爪破浪,飛鷹翅膀乘風,滾燙之火咆哮,響徹碧海汪洋,沉睡海神蘇醒,賜予我們祝福。


    每天清晨,伴隨著拂曉的太陽從海平麵上升起,士官們洪亮的軍歌便會響徹長空,接下來就是艱苦的訓練、無聊的講課輪番登場,偶爾還會有一些高難度的考試。


    等到這忙忙碌碌的一天結束,滿天星光,月亮高掛之時,有時候還沒法休息,得按照執勤順序進行各種夜間訓練和外勤,不得不在晚間外出呼吸寒冷的空氣。


    各式各樣的活動和規矩的束縛,都是為了從頭到尾武裝這些過往生活方式極其普通的素人的身心,在不斷的打磨之下,士官們原本燦爛的笑容漸漸被愁眉苦臉所替代,唯有萊緹始終保持著可愛而又懶洋洋的微笑。


    她隱忍克製,步步為營,隻為等待時機。


    為了那個她必須實現的目標。


    那就是討得提督歡心,獲得加農炮,在戰場上享受合法的爆炸。


    對萊緹來說最重要的事唯有這一件而已。


    萊緹要學習會學習,要訓練會訓練,她轉動自己聰明的腦筋,發揮出各種為人處世的本事,很快便為大家留下了在各方麵都極其出色的優等生的形象。


    再加上她身形嬌小,又是個混血,本就比其他人更顯眼,她擅用自己的身份特質。


    還常將自己獨有的可愛嬌俏作為武器,讓同一屆的士官們都覺得她是個“總是身先士卒包攬下苦活累活的嬌小可愛的同學”,讓老師們都覺得她是個“眼神清澈、腦子轉得快的聰明學生”。


    拜超高的行動力所賜,沒過多久學校裏的人就紛紛對這位士官產生了好感,看起來水火不容的“東方人”和“混血”也被“戰友情”這一驚濤駭浪所席卷,漸漸模糊了邊界,最終大家都被溫柔又可愛的萊緹所融化。


    就這樣在極短的時間裏,在精心又周密的計劃之下,萊緹便在利文海軍士官學校這個組織裏徹底抹去了瓦爾拉市的“心機萊緹”、“夢想著震撼爆炸的奇葩少女”的痕跡。


    當然萊緹也並不是沒有遇到過危機的。


    即便她早就在偽裝這件事上駕輕就熟,但她畢竟一直在父母的過度保護之下長大。


    彌漫在日常生活裏的高壓以及極為嚴苛的精英教育又怎會讓她的身體應付得來。


    說得再坦白點,她本就蛇蠍心腸,一天不知要湧動多少次想要炸掉學校的衝動,甚至稍有不注意就會下意識將“真想把一切通通燒掉”這樣的話脫口而出。


    所以萊緹選擇的釋放方式就是每天晚上藏進武器庫。


    隻要晚上沒什麽特別的安排,萊緹都會去之前布蘭可提督給自己介紹的那個武器庫,她那可愛而又迷人的真朋友還在那裏苦苦地等著她的到來。


    手握小小的燭台,穿過一道昏暗的長走廊就能來到這片人跡罕至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將那道木門推開,軍需品上那層白茫茫積灰的味道就會率先從門縫中溢出。


    一路循著這陣令人心動的味道走去,躡手躡腳地走在昏暗而又幹燥的房間裏,不知不覺間就能看到這武器庫中占據最大空間的“朋友”,那台龐大、精美而又優雅的大炮。


    萊緹靠著小小火種的微光,走到這個家夥的身旁,找了塊地方坐下,她似是將這台大炮當作巨大的熊娃娃一般,張開雙臂將其緊緊抱在懷裏,還將臉頰湊了過去。


    就著這隻有非生物才有的刺骨的寒涼,萊緹舒舒服服地閉上雙眼,她倚靠著炮身,雙手來回摩挲,似是在撫摸一塊柔軟的地毯一般,一雙眼慢慢打量著這台巨大的金屬物。


    黑暗之中萊緹更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些細節,所以每當看到炮身上大大小小的劃痕和被火燒癟的印記,每當感受到雖然已經清理得很幹淨,但是炮口深處依然殘留的那股火藥的嗆鼻味時,她那種打心窩裏產生的眷戀便讓她胸口滿是難以抑製的激動。


    等到心裏澎湃的幸福感再也無法克製時,萊緹便輕輕睜開雙眼,對著大炮的炮口細細呢喃起日常,聊起她每天的功課、現在的心情、整天腦子裏浮現出的爆炸構想圖,還有……


    "你每天困在這裏不覺得悶嗎?我也是,我每天實在是花太多能量來扮乖巧扮堅強了。不過那一天很快就要來了,我們並肩作戰的那一天,讓我們一起在戰場上製造出最大的火焰。"


    萊緹將這些承諾全都訴說給這個被自己看中的可靠又敦實的朋友聽。


    她就這樣坐了好幾個小時,又悄悄回宿舍睡覺,不知不覺間一天的疲憊就隨著鹹鹹的海風遠去,心裏便又生出了在艱苦日常中撐下去的動力。


    萊緹的個性其實是與軍隊的組織紀律截然相反的,可她卻將自己與大炮的“幽會”當成動力源泉,在令人窒息的高壓之下咬緊牙關,為了實現目的堅持撐了下去。


    藏著秘密的日常就如那太陽下的大海般靜謐流淌,所有的計劃也如順風航行的大帆船戰艦般順利。


    如果那一天,沒有出現始料未及的那一幕,


    恐怕一切都會順順利利。


    "啊……我……那個……就是說……"


    哢噠一聲門被打開,有個男人突然走了進來,對方站姿奇怪,一副進退兩難的架勢,看著眼前令人措手不及的一幕不知所措,支支吾吾。


    "……"


    "……"


    武器庫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那個看起來足足比萊緹高出兩個頭的男人目瞪口呆地眨巴著眼睛,幾秒,不,足足有幾分鍾都沒有一點動靜,恐怕是為了理解眼前的這副畫麵想破了腦袋吧。


    也是,也難怪他會目瞪口呆,換作任何人看到有人如此深夜還跑來武器庫用臉頰蹭大炮,一定都會不知所措吧。


    在一陣漫長的沉默之後,率先開口的還是那個男人。


    "那個……你是萊緹吧?沒錯吧?"


    萊緹看了看燭火之下那張相當熟悉的臉,分明就是自己同一屆的士官,他叫什麽名字來著。


    對了,他叫克萊蒂。


    "嗯,沒錯,克萊蒂。"


    為了安撫眼神焦躁不安的可憐同學,萊緹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可能是因為被叫到了名字,克萊蒂安心了幾分,他輕歎一口氣,嗓音明顯放鬆了許多,小心翼翼地接著說道。


    "你到底在這兒幹什麽呢?這裏不是武器庫嘛。"


    "那你呢,你這個點來幹什麽的?"


    "我,我嗎?我當然是因為……我是夜間巡邏組的啊……"


    "啊哈,沒想到巡邏還需要進武器庫啊。"


    被萊緹一字一句地回應著,克萊蒂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啊,那是因為……我要找點東西,一條刻著錨的小吊墜……白天我來這裏跑腿時好像不小心給落下了。"


    克萊蒂又多為自己辯解了一句,隨後便哈哈笑了起來,看樣子他已徹底放鬆了警惕,真是蠢得很。


    說起來萊緹倒是記起一件事。


    開學儀式當天,在自己身後議論的人中就有克萊蒂,他就是當時那些士官中塊頭最大的一個,當初就是他一臉不好意思地跟自己道的歉。


    雖然二人自那之後也沒有好好聊過天,但萊緹卻很清楚,雖然此人長相魁梧,但人人都誇他心性溫和,不管別人提什麽請求都會欣然接受。


    更何況幸運的是克萊蒂要找的東西就在萊緹手裏,剛才自己剛進武器庫時便正巧將掉在地上的吊墜給揣進了兜裏。


    “看來這小東西很重要啊,值得你大半夜出來尋找。”


    這才是自己能解決眼前這一困局的最好的手牌。


    萊緹用可愛的微笑掩飾著狡猾的目的,輕輕地向克萊蒂走去,伸出一隻手來。


    "你要找的東西,就是它吧?"


    萊緹的手掌白皙,和她嬌小的身形比起來略大了一些,見到掌心那串小小的吊墜,克萊蒂這才放下心來。


    "對,沒錯,我找了好久!真的謝謝你,萊緹,它對我真的很重要。"


    正當他伸出厚實的大手想要拿走吊墜時,萊緹迅速出了一招。


    "不過今天的事你能不能當作沒看到?"


    "誒?"


    "我問你能不能當今天在這裏沒有看到過我,權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為了逼不知所措的克萊蒂作答,萊緹大步向他走去,可能是察覺到氣氛非同尋常,他突然開始流起了冷汗。


    可能是二人的體格差距太大,麵對麵站在一起的二人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嬌小的白兔和魁梧的棕熊,但滑稽的是真正占據上風、輕易拿捏對方的那隻猛獸並非棕熊,而是小白兔。


    狡猾又算盤打得快的小白兔通過棕熊的反應便徹底明了,自己徹底占據了上風,此人絕不會告發自己此刻出格的舉動。


    "哈,哈哈。好,就這麽辦。這也不是什麽難事嘛,反正你幫我找回了吊墜,這點小忙我當然可以幫的,不,我當然要幫忙的。"


    "嗬嗬嗬,挺好的,謝謝。"


    我早猜到你肯定會這麽做,偏偏被這麽一個單純的人發現,我也真是夠走運的,萊緹笑得一臉溫柔,心中如此暗忖。


    "還,還有……"


    克萊蒂一時有些支支吾吾,這次的態度有著截然不同的認真。


    "我一直都很為當初的事感到抱歉,心想著有機會一定要跟你道聲歉。"


    誒?他到底在說什麽?他這些話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你在說什麽呢?"


    "開學儀式那天,我該阻止他們亂議論你的,我該更加主動積極地出麵去阻止的,很抱歉讓你聽到了那些話。"


    方才還冷汗直流的克萊蒂此刻一臉認真,又再次向萊緹道歉。


    那一天他的道歉就夠讓自己覺得突然又荒謬了,他怎麽又莫名其妙在這種狀況下道歉?這事情都過去多久了,道了這聲歉他能多長塊肉嗎?


    現在反倒是萊緹腦子裏亂糟糟的,對方突如其來的道歉完全超出她的常識和理解範疇。


    可她很快便將他的這番舉止理解為對方心裏的虧欠,看起來此人不光性格單純,還是心裏有了虧欠就一定要彌補才行的個性。


    "那什麽,我無所謂啦,反正我也不是一次兩次聽到別人在我背後嚼舌根了。"


    "啊……"


    萊緹很快甩掉滿腦子的問號,開朗地給出自己的回答。其實如果有人心裏對自己有虧欠,是一件挺好的事,如果日後不巧和這家夥一起遇到難關,不管局麵如何變化,曾經的這份虧欠都能幫到自己。


    "來來來,我們就別再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了,各回各家吧。"


    "可,可是……你真的不介意嗎?"


    "嗯,當然了。"


    心機的小白兔露出一臉欣慰的笑容,認真安撫著彷佛難以置信般眨巴著眼睛的棕熊。


    雖然不知道對方到底是怎麽想的,但看起來他似乎沒有料到萊緹會這麽輕易就接受自己的道歉。


    萊緹用力將麵前的虎背熊腰推出武器庫,催著對方離開,如果萊緹再不想法子強行結束眼下的狀況,搞不好這小子能通宵來來回回繼續這場愚蠢的對話。


    "來來來,快回去吧。繼續留在這裏搞不好又要被人給發現了。"


    "好、好的,這樣自然最好……"


    然後萊緹最後回頭看了看身後,一邊遺憾地呢喃著一邊跨出了門檻。


    “對不起我這麽早就走了,我明天會再來的,大炮。”


    -


    瑣碎的小事都解決好了。


    隻要這個任人擺布的單純家夥管好自己那張嘴,一切還和從前一樣。


    可是那家夥為什麽……


    "今天也要一起加油哦,萊緹。"


    今天又……


    "萊緹,要是你不介意,我能幫你拿那本書嗎?"


    第二天又……


    "哎呀,你沒水啦,那你喝我的吧,我不渴。"


    第三天,第四天……他怎麽總是出現在我身旁?


    萊緹原以為這家夥隻是心思單純好利用,沒想到在某些方麵比自己還要狠,他每天都會神出鬼沒,突然頂著一張笑臉跑出來強行示好,二人之間曾經遙遠的距離也漸漸被拉近。


    萊緹原本並沒有當回事,她以為隻要自己一開始隨便敷衍一下,克萊蒂就會自己泄了氣,離自己遠遠的,可隨著克萊蒂出現得越來越頻繁,萊緹慢慢地開始覺得這家夥的一舉一動都礙手礙腳。


    他到底為什麽要這樣?難不成他覺得心裏還有虧欠嗎?還是說他以為我們之間有了個秘密就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要不然他就是想要以我暴露的真性情為把柄,反過來利用我?


    “啊哈,對了,就是這個啊!這一招實在是太嫩了!”


    萊緹這才覺得一切明朗了起來。


    “你竟以為我會中了這種招數,真是大錯特錯,我絕不會如你所願的,如果你丟出餌來,我一定會微笑著遊刃有餘地一一接招。”


    為了讓對方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他看錯人了,總是麵帶天使般微笑的小白兔冷不丁地會向侵犯自己領域的棕熊投擲炮彈。


    小白兔不斷拒絕、回避又拒絕,還不忘時不時用刁鑽的角度傷人,站在自己的地盤上趾高氣揚,一步都不肯退讓。


    可即便如此,棕熊依然徘徊在小白兔的身邊。如果他一直糾纏,黏著小白兔不放,小白兔就會發火趕他走,可他似乎很清楚自己什麽時候該走。


    當遭到拒絕時,他就乖乖走人,等到下次小白兔需要幫忙時,他又會如期而至,詢問對方需不需要自己幫忙。


    甚至他去夜間巡邏時還會格外照顧萊緹,雖然他沒有特意叮囑萊緹或表露出來過,但他每次巡邏武器庫的路線都一致,由此看來應該是記住了之前在武器庫遇到萊緹的時間,盡可能不想讓她暴露吧。


    有一天,氣到炸的萊緹甚至故意製造騷亂,妨礙克萊蒂巡邏。


    萊緹會這麽做,是篤定如果自己害對方陷入困難,他一定會舉手投降乖乖走人。


    可沒想到克萊蒂依然守在原地,不肯離開萊緹的身邊,搞得好像成了自己的朋友似的。


    最終麵對這個這輩子第一次遇到的奇怪對象,萊緹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策略。


    既然自己拐著彎說話對方都聽不明白,那就隻能直接把話說清楚了。


    所以,在辛苦了一天後的這個夜晚。


    "你難不成對我有什麽所求嗎?"


    "誒,你說什麽?"


    萊緹叫住想要回宿舍的克萊蒂,將他帶到校園裏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她開門見山,直接問出這個犀利的問題。


    "你到底想要什麽?你不是答應過我嘛,會替我保密的,這就行了啊?你幹嗎還是一直在我身邊打轉?"


    "啊?"


    麵對如此犀利的嗬斥,克萊蒂稀裏糊塗地便用擬聲詞反問出聲,臉上的表情又與當初第一次在武器庫遇到時非常相似。


    "我看你是打算揪住我那天的把柄以此要挾我,你休想……"


    "啊!你誤會了,我絕沒有這個意思,我隻是想要和你親近親近,僅此而已。"


    見萊緹如此憤怒,克萊蒂急忙揮手否認,繼續用低沉又冷靜的嗓音說道。


    “坦白說,那天你在武器庫的樣子確實驚到我了,要說我完全沒放在心上的確是騙人的,畢竟那是……該怎麽說呢……我有生以來所經曆過的為數不多的奇異景象。”


    “你緊緊抱著那個可怕的殺傷性武器,就像是抱著一個娃娃,還和那個武器說話……我那才發現每個人的喜好真是千差萬別。”


    "……"


    "可我也借由這件事重新開始審視你,萊緹。後來我就發現,你雖然表麵一直戴著笑,和大家融洽相處,但其實私底下一直和大家保持距離,所以我就想借此機會稍微和你親近親近。我自然明白你不可能願意接納我,但我想著,你總會需要一個依靠的對象。"


    克萊蒂微笑著繼續說道。


    "你幫我找回了我珍貴的吊墜,還原諒了我的錯,所以我絕不可能揪住你的什麽把柄,這你大可以放心。"


    唰啊……唰啊……


    圍牆外平靜的海浪聲傳來,萊緹慢慢地眨了眨一雙長著長睫毛的大眼睛。


    她內心的一角依然怒氣未消,那是因為事情再次出乎自己的意料,讓她氣不打一處來。


    可或許是這平靜海浪聲的安撫,讓她一下子沒了繼續質問眼前這隻棕熊的鬥誌。


    她突然意識到就算此刻繼續鬥誌昂揚,不過是在這片汪洋大海裏丟下一根小小的火把,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萊緹突然覺得渾身都泄了氣,便一聲不吭一屁股癱坐在了旁邊的長椅上。


    緊接著略有些吃驚的克萊蒂看了看她的眼色,也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她的身旁。


    "胡安嶺盡頭有一座小小的海邊村莊,那裏就是我的故鄉,你呢?"


    "我來自瓦爾拉。"


    萊緹下意識地乖乖回答了他的問題。


    "哇,你說你來自大都市瓦爾拉?真厲害,我還從沒去過呢。我隻聽說那地方很厲害,非常繁華,還有超酷炫的大廣場和大型競技場吧?"


    "聽說是這樣,不過我不太清楚,畢竟我一直都被困在家裏。"


    "一直都在家裏?難道你生病了嗎?"


    "說來話長。"


    或許是已經沒了鬥誌,又或者是因為克萊蒂的眼裏寫滿了“我已經準備好聽你的故事了”。


    總之萊緹自然而然地說起了之前的種種經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對彈弓和大炮這類非生物之外的人類講述自己亂七八糟、烏煙瘴氣的人生,卻比她預想中還要輕鬆,感覺非常好。


    “被過度保護”、“被孤立”、“奇葩”,當萊緹終於講述到大逃亡那一段時,一直眉頭緊蹙、認真聆聽的克萊蒂總算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哈哈哈,你說你費盡心思來到士官學校上學,隻是為了“大炮”和“能更合法地爆炸”?"


    "你幹嗎?這是在嘲笑我嗎?"


    "不,完全不會。我隻是感覺解開了武器庫之謎,心裏痛快才會笑的,現在我總算知道你為什麽會那麽喜歡大炮了。"


    "……"


    "所以等你正式當上炮兵,想要去引爆什麽?你家?學校?還是你討厭的人?該不會是我吧?"


    "什麽嘛,沒勁。"


    為了掩飾自己的臉頰像製服的珊瑚色一般紅,她握拳輕輕打了一下克萊蒂的胳膊。


    "我不需要什麽目標,隻要能爆炸我就很開心。看著熊熊燃燒的火焰,我就特別幸福,想要尖叫出聲,想要手舞足蹈。還有我會心潮澎湃,感覺自己開心得快要死掉,有時候我也會想,就算當場死掉我也死而無憾。"


    "唔,這樣啊。你果然很特別,不過我大概明白你到底為什麽喜歡爆炸了。火焰燃燒時的那種酣暢淋漓仿佛一下子能擊穿沉悶的內心,當然前提是炮彈要擊穿類似敵營這種該被我們擊穿的地方。"


    萊緹暗想著“切,你懂什麽。”不禁噘起了嘴,見狀克萊蒂撲哧一笑。


    圍牆外的海浪聲再次傳來,沉默在二人之間流淌,片刻後,側耳聆聽海浪聲的克萊蒂開口說道。


    "我呢,其實一直都想當個船員。"


    "船員?"


    "嗯,我小時候是聽著海神神話和海盜軼事長大的,那時候我就一直想要成為船員,被海平線上升起的太陽叫醒,以夜空中的星星為伴;我還想遊蕩在茫茫大海上,去大海另一頭的大陸看看,開開心心地踏上探險之旅。可是我卻沒能做到,我還得照顧我的家人,特別是我弟弟。"


    "弟弟?"


    "我弟弟生來就體弱多病,要是不幫他就沒辦法生活,所以我從小就一直在照顧他。父母外出幹活的時候,都是由我在全權照顧他,畢竟我這麽大塊頭呢,這可都是我一直背著他長大鍛煉出來的。”


    克萊蒂彎了彎右手臂,似是在炫耀自己結實的肌肉,看起來很得意。


    “總之如今我也到了年紀,也該盡到自己的本分,我就想了想自己到底該幹些什麽才好,可任憑我想破了腦袋都沒辦法當船員呢。”


    “我總不能撇開好不容易才能糊口的家人還有我那生病的弟弟,所以我左思右想,最後想到的好主意就是士官學校。”


    “這裏既能坐船又能賺錢,雖然我不能經常回去,但畢竟這裏離我的故鄉不遠,我總能回去見家人的嘛。”


    “我本來學習就不太好,為了追上進度,有資格入校,我可沒少花功夫,我還向瑪納諾祈禱過很多次,祈求一定要讓我考進這所學校。”


    "向瑪納諾祈禱?"


    "嗯,我的故鄉毗鄰大海,信奉海神。在我們村莊,這條錨形吊墜就象征著瑪納諾,向瑪納諾祈禱還挺靈的,回頭你也試試。"


    克萊蒂從兜裏掏出那枚小小的錨放進萊緹的手掌,可她卻想不起來自己想要求什麽,便將吊墜還了回去,畢竟從小的經曆早就驗證了任何祈禱和許願都不靈驗。


    "我離開家那天,我弟弟將他自己的那條吊墜給了我,他希望我能成為出色的海軍,替他去廣闊的大海上探險。所以說起來這算是我弟弟的夢想,隻是……坦白說每每看到這條吊墜,我都忍不住要問自己,我站在這裏真的是為了家人嗎?"


    他一雙大手幹淨整潔,似是習慣性地摸了摸那一小塊金屬。


    "其實有時我會覺得弟弟像腳鐐,我會覺得是他害我放棄了太多東西,我也曾因此恨過他。坦白說現在我也還很迷茫,說不清自己到這裏來是不是真的為了家人,或許我是想要打著家人的幌子逃離自己既定的命運。"


    "……"


    這時萊緹才抬起頭好好看向克萊蒂那張臉。


    雖然克萊蒂的塊頭有些嚇人,但長相卻很樸實,或許是因為他總是臉上帶笑的關係,眼角已經長出淡淡的皺紋,他的眼神也一直溫柔,總是習慣性地去觀察對方是否需要幫助,而他的內心卻靜靜承載著人生的負重與陰影。


    這種時候到底該怎麽回答呢?回想過去,自己總是一味地向那些非生物朋友發泄情緒,卻從未安撫過別人的情緒,真心安慰過任何人。平日裏那些無心的甜言蜜語她分明張口就來,怎麽現在偏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哎呀,我說這些沒想讓氣氛這麽沉重的,你隨便聽聽就行,萊緹,這件事沒那麽嚴重的。"


    可能覺得是自己害氣氛僵了下來,克萊蒂急忙揮了揮手,哈哈笑了起來。不過從他難掩的驚慌之色可以看出,這應該也是他第一次向別人傾訴這些私事。


    "可我為什麽要和你說這些呢……我其實是想告訴你,你並不奇怪,萊緹。你看,即便我真心愛我弟弟,信心十足地認為自己是個貼心的看護人,可我偶爾也會想歪了。我似乎完全能夠理解你為什麽會變成今天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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