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好諸事,梁婠也不再久待。


    出門前,她如來時一般,又戴上帷帽。


    王庭樾不放心,堅持要送她一程。


    梁婠在藥鋪門口同宋檀作別。


    這一別,再見不知是何時,又會在何地。


    梁婠隻衝他笑笑,便轉身往西街去,漸漸沒入人流。


    街道上往來的行人不少,沿街兩邊盡是攤販,小攤上擺著不少新鮮貨,有新挖的春筍,有才掐的香椿,還有剛摘不久的薺菜。另一邊,更有糊紙鳶的,捏泥人的……


    梁婠一路走一路瞧,沿途不是叫賣吆喝聲,就是討價還價聲。


    有抱著孩童的婦人從身旁經過,她甚至聞到孩童手中糖人甜膩膩的香味兒。


    就在這熙熙攘攘中,有些遙遠的記憶也漸漸浮上心頭。


    忽然,她好像有些明白阿翁為何在食肆裏要上一壺酒,然後瞧著街景一坐就是大半天。


    梁婠無聲地笑了笑,轉頭看向身側的人:“你說咱們這麽走著,像不像回到小時候?”


    王庭樾轉眸看過來,不無感慨:“是啊,那時你總讓我帶你溜出府,然後我們就這麽沿著街一直走,其實,我們也不知到底要去哪兒,但哪裏都覺得新奇……”


    梁婠笑著點點頭,莫名帶了感傷:“是啊,那時,我總覺得外麵什麽東西都是好的,隻要能出來看看,就開心得不行。”


    她又抬眸望向遠處:“雖然還是那個晉鄴,卻早已是物是人非。”


    嘈雜的大街上,兩人一同陷入沉默。


    半晌,王庭樾站定,轉過身看她:“你是故意扶植孫良平的?”


    梁婠也停了下來,坦白道:“是。”


    王庭樾望著眼前人,搖頭一歎:“那香薰也是毒,對嗎?”


    梁婠頷首:“是。”


    王庭樾蹙眉:“那墜馬之事?”


    梁婠道:“是我命人做的,昔日高渙對付他們時,用過這一招,隻是高浚識破了,給大家演了一出戲,佯裝受傷,如今這事發生在高灝身上,他又怎會不懷疑高浚?我要做的隻是添些證據罷了。”


    說到此處,梁婠幹脆言明:“至於交給孫良平的熏香,隻能緩解高灝腿傷的疼痛罷了,非但不能治愈,還會延緩傷口愈合,用得時間久了,更會產生依賴,要不了多久,還會頻生幻覺,可若是一旦停用,便會痛不可忍。”


    王庭樾明白了,怪不得她一早就讓宋棉、馮亭等人盤掉店鋪,離開晉鄴,單單隻留宋檀和那一家藥鋪。


    再細細一想,先是高渙、又是高浚。


    現在,她擺明是已經對高灝下手。


    王庭樾表情越來越嚴肅,心也越來越沉。“你先讓我在各軍中安插自己人,後又找機會革掉我的職務,不隻是為了保全我們的性命,更是為了保存實力,留待他日再用。”


    梁婠沉默一下,道:“王庭樾,你也能看到朝中是個什麽情形,放眼瞧去,盡是心懷鬼胎、攘權奪利之人,如果不把他們除掉,這天下永遠也不可能太平,唯今我所能做的就是能殺一個算一個。”


    王庭樾抿緊嘴唇,雖隱隱猜到,可見她神色堅定、無懼無畏的模樣,心裏沉沉的。


    梁婠停了停,又問:“當日我告訴你實情後,你該知道我是什麽打算,可你為何依然要留下?真的隻是顧念個人情誼才選擇幫的我嗎?”


    王庭樾沒說話,隻嚴肅的麵容上有了鬆動。


    見此,梁婠道:“我可沒忘你一向痛恨膏粱紈袴,更憎惡奸佞橫行,不屑與他們為伍。即便你先前領兵上陣,也純粹是為了護佑一城百姓,而非在乎樹功揚名,更不是為了攀高謁貴。”


    梁婠記得漣州城淪陷前,自己帶著一眾婦孺去投奔他,他跟自己說明知城池遲早不保,卻依舊堅守,不為別的,隻是將士存在的意義罷了。


    梁婠長長一歎,眺望著長街,道:“我想擱在從前,關乎一國存亡,你未必能說服自己由著我做這些,可親眼目睹了朝堂黑暗後,定然知曉絕非僅憑誰一人之力便能令大齊起死回生,因此,饒是心裏依然存著幾分矛盾與自責,也想盡早結束這一切,對嗎?”


    王庭樾望著梁婠,沒有否認。


    梁婠垂下眼歎息:“其實,我也一樣。”


    起初,她的眼裏、心裏都隻有報仇,覺得為了報仇什麽都可以放棄、什麽都可以不顧。


    後來,為了保住陸修一命,她狠心舍棄了那麽多無辜將士的性命……


    再後來,她想守住的人和事變得越來越多。


    可回頭細看,她究竟又是從何時開始變的呢?


    王庭樾看梁婠一眼,繼續往前走,聲音重重的:“你現在所做的,實在太危險。”


    梁婠提步跟上,寬慰道:“你放心,沒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會輕易動手的。”


    王庭樾沉吟下,道:“回來後,我已經私下約見過小伍。”


    梁婠明白他話中意思,又道:“你應知道,單是有自己人做內應尚不夠,還需有兩樣東西才能讓戰後躁動的民眾穩定下來。”


    王庭樾道:“米糧和藥材。”


    梁婠應聲:“對,這也是我回到晉鄴以後,便讓所有鋪子暗暗囤糧、囤藥的緣故。攻占城池後,一城恢複尤為重要,不論是將士,還是百姓,都離不開這兩樣東西。”


    王庭樾道:“我雖已讓人將它們藏至隱蔽處,但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還是另派人時刻盯著。”


    梁婠點點頭,正要再說,卻聽街的另一頭,有人高聲怒罵。


    突然響起的嗬斥聲,驚得街麵附近的人都駐足張望。


    寬寬的街道上,被路過的行人圍出一個圈。


    梁婠仔細瞧了瞧,好像是什麽人被踹倒在地,縮著身子不斷後退,口中還連聲求饒,可動手的幾個高大護衛不為所動,手持長劍步步緊逼。


    再看護衛們身後不遠的台階上,立著個華冠麗服、擦脂抹粉的男子,噙著譏笑,居高臨下地瞧著眾人。


    梁婠眯起眼。


    王庭樾放低了聲音:“是義興公主的駙馬。”


    梁婠沒吭氣,如今的義興公主府,是有資格這麽驕狂的。


    耳邊皆是竊竊私語。


    顯然,認出男子身份的不止王庭樾,還有圍觀的路人。


    聽著低聲議論,梁婠也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麽。


    她不想引人注意,輕輕碰了碰王庭樾的胳膊,轉身往人後去。


    隱匿在人群的暗衛,悄無聲息地跟上。


    梁婠是在上南苑附近與王庭樾分開的。


    待回到木屋,見到梁婠從屋子裏出來,穀芽懸起的一顆心才平安放回肚子。


    三天後,宮中傳來消息,河間王高宗佑被皇帝秘密召回晉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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