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皇宮,上林殿。


    披著錦袍的威嚴老人,頹然坐在鋪著蒲草的席子上,身邊不遠處有個銀盆,裏麵擺著大塊的碎冰,已經融化了近一半。


    夏日,夜晚,又悶又熱,濕氣很重,似乎要有雨。


    蒲草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驅趕著蚊蟲。


    這是雲南一帶的特產,曆朝曆代都是貢品。


    涼席看似不起眼,卻透著淡紫色的熒光,久臥其上,可以清心凝神,不做噩夢。


    這兩樣,光論成本,都是價值五六百兩,而且有價無市。


    帝王所用,無一不是上品,雖然看著簡譜,內裏實在奢華。


    老人扶著桌案,跪坐著。


    年逾九十的他,早已不能操勞了,今年來,他更是將手中大半事務,都丟給了兒子……


    眼下,他所看中的,無非便是甄家。


    “甄家做了朕一輩子的忠臣,就陪著朕一起走吧……”


    “朕,當為後世子孫除此憂患……”


    雙手,重重地拍打在桌上,散發著幽幽冷光的燭台跳躍起來,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響聲。


    “皇爺……”


    門外貼身太監輕輕喚著。


    他一直守在外麵,聽見響聲,總是要詢問一二。


    無力地喘息了兩聲,老皇帝重新跪坐到原處,扭頭看向外麵。


    “是你啊,朕無事。”


    “夜深了,你也休息吧,咱們都上年紀了。”


    太監猶豫了下,本想勸著,但又想了想,還是沒多嘴。


    “諾……聖躬安!”


    愣了愣,老皇帝笑道。


    “小桂子,你也跟朕來這一套了。”


    小桂子仍然堅持道:


    “聖躬安?”


    老皇帝突然感覺無趣極了,擺手道。


    “罷了罷了,朕躬安!”


    小桂子低頭退步而出,就在這時,老皇帝又說了。


    “等等,小桂子,咱們主仆倆好好聊聊。”


    小桂子抬頭,應聲,又返了回來。


    拍拍身側的位置,老皇帝示意他坐下。


    桂太監跪坐下來,正襟危坐,嚴肅地挺直著腰背。


    這是數十年如一日的訓練,造就的良好禮儀。


    “當年甄貴太妃你是見過的,朕的甄貴妃……你也是見過的。”


    不知為何,老皇帝突然提起這個。


    桂太監並沒有回答,他知道這時主上不喜歡插話。


    老皇帝也沒指望他回答,繼續說下去。


    “遙想六十年前,朕初登基之前,才是二皇子,那時在上林苑賞花朝,看到她……”


    臉上帶著些許朝氣,在回憶過往的老皇帝,他的笑容,是那麽的溫馨。


    “……我一眼就相中了她,在那麽多官宦女子之中。”


    “她打著天青色帶祥雲的傘,穿著紫色的襦裙,左手上還掛著一串瑪瑙,獨自站在樹蔭下,淺淺的笑著。”


    “我至今記得,她那天,那個笑容,也不知怎麽的,就進了心裏,怎麽也忘不了她。”


    “哈,現在我快忘了她那時的模樣了,隻是那個笑,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老皇帝突然咳嗽了幾聲,身邊的桂太監忙捧著杯涼茶奉上。


    就著瓷杯喝了兩口,覺得心中煩悶起來,他搖搖頭,推開了。


    今天,他有著一種感覺,非得找人傾訴不可。


    這些話,或許是藏得太久,太深了,現在,也就這自幼跟隨他的仆人能聽了。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的,我回去就請母妃,去打聽了她,尋宗人府的宗正下了聘。”


    “她本來可以做皇後的,在我登基後……可甄家權太重了,朕驚懼,朕惶恐了,所以尋了個由頭,把她貶了……”


    “哈,她那時到底年輕,又嬌縱慣了,不服氣,再沒有給我好臉色。我故意就冷了她幾月。


    果然,她平素受寵,又處處自以為必將是皇後,,往日裏麵樹敵不少,這時見她落魄,自然都來落井下石。


    我為了磨一磨她的性子,就故意出宮下江南遊了一圈。


    記得,過了好幾個月才回來啊!


    這不過半年,她就消瘦了,就跟園子裏蔫了的花一樣兒。”


    感歎著,老皇帝站了起來,走到書櫃邊上,打開一個不上鎖的木箱子,找出整齊疊好的厚厚的絹。


    這些絹上麵,都有一些刺繡,可惜都沒有完成,明顯都是半成品。


    看著這些,老皇帝又是一陣唏噓。


    “經過這一番磋磨,後來她也學乖啦,知道要討好我了,為了曲意逢迎,還特意去學了女紅,那麽大一人,連個黃鸝都繡不好,前後浪費了三百張絹。”


    “可惜後來,她笑起來就不如以往好看了,總覺得少了點意思。我現在知道啦,以往她笑,是妻子對著夫君笑,後來再笑,是宮妃在討好皇帝。”


    “我磨了她的性子,也磨去了她心,留給我的,不過是個普通宮妃罷了。”


    “後來,我三次廢立皇後,就是不讓她碰金印,一次也不讓她掌宮務。”


    “她也學聰明了,跟以前簡直是判若兩人,處處謹慎到沒邊了,生怕有人算計她……我不在宮內那半年,她應該過得不太好。”


    桂太監突然開口道。


    “皇爺,娘娘她,受了不少委屈,您不在時,就沒人護著她了。


    太妃娘娘雖然也姓甄,可那時也不好偏幫她,很多事務都要避嫌。”


    老皇帝頓首。


    “我沒想到她那麽笨……好在總算還沒笨到家,吃虧了以後倒像是個正經的妃子了。”


    “妃子就該有妃子的樣兒,不像妃子的,都呆不久的。”


    “其實我也不是不後悔……我當時就後悔了!”


    “那時我登基不久,還是候爺,甄家就冒頭了,黑冰台查到了甄家的事,這可是出過仙人的大家族,隻是最近落魄了。”


    “我的母妃姓甄,我的貴妃,也是姓甄……我怎麽不知道甄家的底細?看著是商人,其實甄家是仙門世家,出過幾代仙人!凡人易老,仙人長壽,沒準現在還在那裏隱居修煉呢!”


    “我怕啊!我是真的怕啊!朕這個天子,在那些動輒能活四五百年的仙家麵前,又算得什麽?所以我不敢讓甄家女登上後位。”


    “果然甄家是禍害,我沒預料錯,搞出來個五子奪嫡,好大的手筆!”


    “所以我不能不賜死她……死得也不幹脆,還要留下這幅刺繡。”


    手上摩挲著最後一副帶血的絹布,老皇帝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夜。


    “我讓她選死法,她情願淋雨,還是冰水,凍了一夜,回去就高燒不退,果然死了,最後繡了這個給我看……”


    “都七老八十了,繡給誰看呢?”


    絲絹上,繡著的是六十幾年前,金陵城外,上林苑中,一男一女初相遇……


    不覺淚花打下,老皇帝手顫抖著。


    “現在,她去了,我也快了,快了,她在下麵等我,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


    手上緊緊攥著這刺繡,老皇帝來到窗前,望向遠處。


    一道電光霹靂閃過,淅淅瀝瀝地,下起來小雨。


    老皇帝定定地望著窗外,雨滴打在窗邊,落入屋內,沾濕了衣襟。


    “皇爺,雨打進來了!”


    桂太監上前提醒著,他知曉主上身體不好,不能淋雨。


    似乎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麽,老皇帝低聲喃喃自語。


    “那一晚,她淋的冰雨,也是這麽寒嗎?”


    風雨漸漸大了些,雨滴打入窗內,劈頭蓋臉就是一陣。


    然而老皇帝卻似乎沒有反應過來,仍然是望著那裏。


    桂太監知道他在望著的地方,就是那裏,貴妃娘娘那一夜淋著冰水,就是在主上麵前,就是站在那處。


    不知過了多久,老皇帝頭上臉上,都打濕了,往下滴著雨水,然而他還是一動不動。


    “皇爺?”


    桂太監終於發覺不對。


    上前輕輕拉著,頓時覺得不對。


    他也是經年練武的。


    又探過鼻息,小心地檢查了一下,才顫抖著跪倒在地,哭著。


    “主上,您去了……”


    遠處,風聲,雨聲,雷鳴聲,響了一夜。


    ……


    “帝星三震,星光散亂,此主天子崩卒……”


    “今上,歸天了!”


    甄琴背著一架古琴,站在高處,望向璀璨的星空。


    這裏是玉清山巔峰,常年無雲,視野空曠,是個觀星的好去處。


    “這就是權力更替的中空期了,甄家以前埋下的暗線,都可以動了!”


    甄琴冷淡地開口道。


    “是,老祖宗。”


    後麵一中年男人恭敬地回答著。


    “還有,以後別叫我老祖宗,我看著也就二十歲,你比我顯老,這麽稱呼就不妥。”


    “嗯,你也隨他們,喚我盟主吧,聽著親切……”


    知道自己老祖宗這是在懷念當年當玉清盟盟主的日子,被嫌棄顯老了的中年男人,無奈地應下了。


    “是,盟主。”


    “嗯,去吧。”


    甄琴滿意地招手,仍是不回頭。


    “我甄家的便宜,是那麽好占的嗎?”


    “就算是天子,也要付出點什麽,吃了我的都給我吐出來,拿了我的都要還回來!”


    “你打江山,可沒少要甄家出力,用完就想卸磨殺驢,沒那麽便宜!”


    “本來你還有三個月壽數,但為了我甄家,還是請你去死吧!”


    青年人臉色有些蒼白,捂住左手手背處,上麵隱隱生出毒瘡,留著膿水。


    “好一個天譴,自古天仙不得輕涉人間,否則必有天譴,不想而今我也有這待遇了。”


    好在人仙武道大成,滴血重生,千變萬化,竅內有竅,本身近乎上古,有不死之身。


    甄琴本身寶光隱現,將毒瘡逼入左手,不使蔓延。


    咒殺當今中央王朝天子,令其折損三個月壽數,首先就要麵對天地人三才合運的冥冥之中一股大力。


    施術者必定遭遇天譴,背生毒瘡,心血枯竭,坐立不安,神誌不清,最後做下種種昏聵之舉,自取滅亡。


    不過,對於而今甄琴而言,這還不算的什麽。


    以他的仙體恢複之能,不出一旬,就能化解掉反製之力。


    本來也不是直接取人性命,隻是損其三月壽命,是以所受傷害遠比想象中低。


    盡管如此甄琴也是一陣痛苦,感覺到焦灼,似乎內髒都會燒焦了。


    這是錯覺,是大量人道念攻入仙體造成的。


    “唉………才出關不久,就又要回去了!”


    論養傷,自然還是玉清道好,有專門的洞府所在。


    這段時日,他都需要安分地待在洞府之中,消磨掉纏綿在傷口處的念力,還有冥冥之中覆壓過來的陰影……


    “我再出關時,相必甄家已經劃江而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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