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美人孰輕重,幾乎已經成了電視劇裏最濫俗的橋段。千百年來白居易一闋《長恨歌》,淚比長生殿下多:“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從來美人恩重留簾卷,卻也許是夢回隔天遠。待我拱手河山討你歡,幾乎成了一個笑話。


    小時候看《烏龍山剿匪記》裏麵的土匪頭子申軍誼,一臉匪氣,槍法一流,為人精細。搶了女人上山,卻和完顏洪烈一樣,出盡了水磨功夫。世間萬事萬人於他皆是冷眼,唯對她肯溫存小意。彼時不過是十來歲,可是看了一遍又一遍。難得是有位朋友做知音,當大把同學沉湎於剿匪小分隊隊長的英雄氣概時,獨獨我們兩個小花癡拜倒在匪首鑽山豹褲下。


    那女人不理他,在我久遠的記憶裏,似乎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或者是啞巴?但後來為了逃走,她假意向他敬酒灌醉他,其實他再清醒不過。那時候他已經打算跟另一家匪首結盟,共同抵抗前來剿匪的解放軍。


    最後是他遠遠的一槍,特寫鏡頭我至今仍記得,那女子軟軟地倒下,似死得無聲無息。


    這一槍給我的震憾之大,以至多年後我在自己所寫的一部小言情裏,安排男主角最後親手簽署命令,槍殺自己所愛的女人。


    愛得越深,恨得越痛,得不到所以毀滅,將最殘忍的結局留給自己。


    二十一歲時終於去了邊城,沒有對沈從文的虔誠,反倒在“鑽山豹故居”前拍了一張照片。天下著小雨,街巷深處有滿頭滿身銀飾的苗女姍姍走過,手足上銀鈴聲清脆縹緲。最初給我留下印象的電視劇,令我在那個冷雨瀟瀟的黃昏,坐在青石板旁吊腳樓裏,喝下了半杯包穀酒。酒很暖,近乎於辣,或許這就是愛情起初不曾想過的結局和味道。


    小時候另一模糊的記憶是有關《決戰玄武門》,苗僑偉的李世民,翁美玲的秦惜惜,銀幕上真正的金童玉女。過了這麽多年,我也依舊記得李世民的那一劍。彼時的畫麵昏暗而模糊,隻記得惜惜回過頭來,手中的傘落在地上,彩虹出來了,桃花雨,隻是天亦替人垂淚。


    他並不曉得,贏得了天下輸了她。


    惜惜,我一直以為,他是不曉得,不曉得自己其實有多愛你。可是不容別人動手,他自己了結了。那長劍毫不猶豫地刺出去,他自己斬斷的是一生永不再現的愛戀。


    苗僑偉的秦王李世民俊美無儔,而翁美玲的惜惜豔若桃花。去年今日此門中,桃花卻再也不曾笑春風。


    算三分春色,半隨流水,半入塵埃。


    此去經年,不論他的長孫皇後賢良淑德,不論他的貞觀之治名垂千古,不論他的大唐盛世千秋基業。


    他失去的,是他永無法再得的。


    這是我第一次正視帝王的愛情,權勢與命運的相悖令人動容。


    苗僑偉還演過另一個悲劇人物——楊康。記得程靈素曾有篇文寫過鐵槍廟,有段描寫極為動人,是最後鐵槍眯楊康死時,穆念慈抱著他,眼淚嘩啦啦地流。


    縱然許多年後周傑的楊康令我頗不以為然,但回望少年時代,念念不忘的還是大雪紛飛時,鮮衣怒馬的小王爺翩然下場,比武招親。


    我們總是遇上那個不該愛的人。明明知道他的不好,他的欺騙,他的心不在焉,可卻一錯再錯,放任自己自欺欺人,隻因為是他。


    曾經含淚對旁人講:這輩子哪裏敢奢望楊逍,隻要有楊康,立時飛奔過去就嫁了。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明明知道是不應該,卻如飛蛾撲火一般。


    這個人,讓人想起敢去愛、敢承擔愛、敢放任愛的年華。


    另一個讓所有女人心動的角色,亦是楊佩佩版《倚天屠龍記》唯一的成就,是孫興的楊逍。


    楊逍傲然道:“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就是我楊逍的妻子。”


    楊逍奪過倚天劍,卻擲之於地,冷笑:“這倚天劍在我楊逍眼裏,也不過破銅爛鐵而已。”


    明教教主之位算什麽?能號令天下的倚天劍算什麽?武功奇絕又值得了什麽?


    這世上的千好萬好,抵不過他落難時,救了他的那個傻丫頭。


    為了他的傻丫頭,他做了多少傻事,也謝有他自己知道。將她從敵人手中一次次救出,為了她奪到倚天劍,肯將自己的聖火令交給她。


    不管她如何誤會,不管正邪兩派注定了誓不兩立,不管她最後是否決絕而去。


    以生死相許。


    這麽多年這麽多年,風塵仆仆的我們,哪裏還能夠奢望有人肯這樣地去愛,不顧世間禮法,不管利益得失,肯一廂情願給你最好的所有?


    為了你的幸福肯放手,發現其實是兩情相悅後不惜一切地追回。


    這樣帶著霸氣的執著的愛情,終成此生奢望。


    我們不曾幸運如紀曉芙。


    我們沒有機會說,這件事情我永遠也不後悔。


    記得當初《雍正王朝》央視首播時,一集也沒有漏。後來偌多的台重播,隻要遇上,依舊是照看不誤。


    這個男人,執意嘔心瀝血,背負著罵名也一往無回,在所不惜。本來是一部曆史正劇,所謂的愛情亦隻是三言兩語,幾個鏡頭匆匆帶過。


    讓我怦然心動的一刻,也是喬引娣怦然心動的一刻:整部電視劇裏頭,他與她沒有半個親密一些的鏡頭,就是最後,她靜靜地站在那裏,他慢慢地走過去。


    鏡頭裏是光亮鑒人的金磚地,大殿中寂無聲息,唯有狹長的日影。


    他的袍子下擺輕輕拂在她的腳麵上。


    過了一會兒,就轉身走開。


    導演竟然殘忍地在此留白。


    我不知道,他是抬手拭去了她的淚痕,還是終究忍不住以微涼的手指撫摸了她的臉頰,甚至是可以衝破最後的掙紮,給她最輕也是最重的一吻。就算這些統統都沒有,那麽,讓我們看到他溫柔的凝睇也是好的。


    隻要,是他望著她。


    她必能看見他眼中的一切,那些最灼熱、最迷戀、最無助的情感,壓抑在那樣深、那樣重、那樣不能的責任背後。


    他沒有對她說過一句表述心意的話,他隻要她懂得;而她,最後能回報他的,亦隻是懂得。


    何其有幸,有她懂得。


    最後一個念念不忘的,是《少年天子順治篇》裏的鄧超。記得彼時有一幅劇照,是順治帶著董鄂妃立在長城之上,山巒是淡淡的藍色,似乎有薄霧籠罩。可是兩情相悅此心已許,兩個人的背影亦是心心相印。


    山河壯麗,天下萬裏。


    唯願得一知己。


    愛情的代價是盲目的也是慘重的,有冰與血換來的教訓。還記得博果爾自殺時,昏黃的太陽與茫茫的雪林,血都流盡了,卻成全了另一對眷侶。


    曆史書上說,順治是因為對時局朝政的失望才寄希望於愛情。他與董鄂妃的那段情,也成就了無數電視劇。困惑、反擊、掙紮、摸索,九重宮闕裏層層白玉闌幹,枉他在萬人之上,愛情卻難以得到成全。最後他割發而去,一切恍如隔世,一切皆成了拋不下的紅塵。似被前緣誤,一誤便是終身。


    看這部電視劇的時候,卻難得沒有流眼淚。因為彼時已經知道,這世上肯放棄身家利益、江山萬裏的愛情,已經遇不上了。隻有在電視裏,隻有在故事裏,讓我們隔岸看花開,聽雨聲潺潺,知人間微寒。


    201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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