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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霧輕彌,遠山近水皆在霧色裏。


    喬飛抱緊了胸前那團暖暖的絨絨的羊毛氈子,怔怔地望著尚未燃盡的火堆,隔夜的宿醉使他仍舊昏昏沉沉,昨夜的一切也都是模模糊糊的,他努力地回憶,努力地思索。


    從丘家的晚宴出來,又和唐越鬥酒,那家夥個子不高,酒量不小,他輸得很慘,喝得很多,說了很多話,然後他要回自己的軍帳,咦,這是什麽地方?咦,好似有個美麗的金發女神,她到哪裏去了?


    喬飛霍然站立起來。這裏是個羊圈,圈裏的羊擠擠挨挨咩咩咩還在睡覺,羊群中蜷縮著一個人,他躡手躡腳地靠近那人仔細地看過去。


    這是個懷著身孕的女人,長長的黑紗掩住了她的麵容,衣衫補補綴綴打滿補丁破舊不堪,-優-優-小-說-更-新-最-快--洗得卻很幹淨。她正在睡中,睡得似乎並不舒服。


    喬飛明白了,盤龍山的女神,錦江的女神,離這兒都太遠太遠,如果不是眼前這個奇怪的女奴,昨夜醉酒迷路的他,隻怕在這寒冷的冬夜裏再也醒不過來。


    穆雪掙紮在夢魘裏。


    大沙漠,少年朗朗笑著,伸手扶她,給她食物和水,拉她上馬,共乘一騎。


    奴市,少年像困獸一樣掙紮,她放下三顆金豆,扶住脫離鐵索的少年,少年微笑,伏在她身上暈了過去。


    少年緊抱著她,讓她貼近他的胸口,說,你是我的,我是你的,他低下頭來,唇壓上她的唇。


    栗殼色寶馬的馬背上,青年黑衣黑靴,就像高峰絕巔盤旋的孤鷹,說,我是夏侯雲。


    白虎在火堆旁伏臥,他抱著病得發抖的她,成熟男子的氣息絲絲撲入心底。


    金殿,紅綾,彩燈,鼓樂,他抱著傷病的她,拜天,拜地,他的眼睛裏有她,眉彎彎,唇彎彎,凝著笑意。


    葫蘆洞,他和她緊緊相擁,肌膚相近,氣息相融,在那一刻,他們都願意把自己交給對方。


    她有了他的孩子。一鞭,一鞭,蘸滿鹽鹵的牛筋鞭抽過來,每一鞭都帶起一串血珠。


    他行走在一大片花海中,春風和煦,花容燦爛,花香彌漫,每一朵鮮花都向著他展開最明麗的笑顏。


    ……


    喬飛把羊毛氈子蓋在穆雪的身上。


    穆雪的指尖動了動,雙手撫住了她的腹部,釋負似地長長籲出一口氣,然後,從睡夢中醒來,透過黑紗,看了看喬飛,緩緩起身,走近一旁的小帳篷。


    喬飛心頭悶悶的。這個蒙著麵的女人,走路姿勢很是古怪,右腳先邁出去一步,左腿才慢慢地從地上跟著拖過去。喬飛微微吃驚而不安,她是個瘸子,而且瘸得厲害。


    帳篷裏冷如冰窖,穆雪解下黑紗,慢慢地梳發綰發。這張臉,由鼻至額,紅色瘀斑形如一朵半開的蓮花,詭異如妖。無言係上黑紗,穆雪出了小帳篷,把火重新燃起,融冰洗漱,之後把一個破罐子架在柴火上,用一個破勺子把煮沸的湯盛在一個破碗裏。


    喬飛鼻頭一聳,居然是野雞湯,心情大好,根本沒注意到捧在手裏的是個破碗,甚至覺得從來沒喝過這麽香濃的湯。


    穆雪瞅著喬飛吧唧嘴,不覺想笑,鳳凰穀上萬人,喬飛飯量之大,排在前十,酒量卻不大,逢休沐就會被灌得大醉,看來昨晚也是喝多了。


    喬飛當然不會知道,野雞是兩隻黑色大鷹送來的獵物,看著這孕婦拖著殘廢的腿,感到她透過黑紗的注視,不由自主追隨她的一舉一動,但覺得她很平靜,更從容,無一絲奴隸之畏縮,不禁暗呼奇怪。


    正走神,喬飛突然感到腹中鳴響、濁氣下沉、下麵鼓脹,不覺麵皮一紅,四下張望,慌慌張張跑到幹枯的蘆葦叢後,等解決了隔夜的存貨,再回到火堆旁的時候,喬飛看到兩個壯婦拖著穆雪,已走出很遠。


    青石刑台上,穆雪被吊在鐵鉤上,繩子深深陷在她的手腕裏,兩個侍從各執粗大的刑杖,麵無表情地站在刑台下,被驅趕過來的奴隸們圍在刑台的周圍。


    丘娉婷暴躁之極!


    她的臉孔慘白得瘮人,雙眼燃燒著猛烈的怒火,兩個圓圓的酒窩也盛載了滿滿的仇恨和憤怒。她千思萬想,為了做雲王的女人,她放下少女所有的自尊自持,奉上少女原始的純貞,她滿心以為從此後他必視她如珍如寶,千百萬的思想也沒有想到,他竟然冷嘲熱諷拂袖而去,再一次拒絕了她!


    怒火在丘娉婷的每一根血管裏燃燒,她必須發泄,發泄,否則她將被這狂烈的怒火燒成灰燼!


    “本翁主乃金玉之體,自有先祖護佑,不怕大地動,不怕大洪水!本翁主膩味了和你這個瘸啞巴玩一切無聊的遊戲,不稀罕你的野種成為丘家新的奴隸。”丘娉婷把鞭子甩得劈啪作響,“你本是北宮的逃奴,早就該死!留你的命到現在,已是本翁主仁慈!鞭子不能讓你低頭,銅鈴叮當不能讓你求饒,那就讓在這兒的所有人聽一曲銅牛高歌吧,本翁主倒要看一看,你的硬骨頭是不是硬得不肯化作灰!”


    穆雪看著怒氣衝衝的丘娉婷,看來又是夏侯雲惹怒了這朵草原上最美豔的鮮花,那個傻乎乎的男人,她的心底忽然湧上來一抹莫名的柔軟,不知不覺,唇邊掠過淡淡的笑意,笑意很快退去,她不想死,她不想她的孩子跟著她一起死。


    四名侍從吭哧吭哧抬來一尊金光閃閃的銅牛。


    圍觀的奴隸們一陣唏噓,這個醜陋殘廢而古怪的啞巴終究逃不過一死!而且死得如此慘烈!


    丁四寶臉色煞白。一早大家都在傳,昨夜雲王行營那邊,二三十個金甲衛被執行杖刑,說是放了小翁主進軍營,違反了軍紀,雲王申斥丘城主有意陷他於不忠不孝,丘城主老臉丟盡,禁了丘娉婷的足,沒想到惱羞成怒的丘娉婷,並不依從丘城主的禁足令,看她那頭發都快飄起來的怒火,隻怕誰也撲滅不了。啞奴一死,她逃離雁棲湖的希望也化作了泡影。


    丁四寶額角出汗了,在這緊要關頭,阿碧又不知去了哪裏,怎麽辦?


    穆雪瞪視著那銅牛,大小如真牛,牛頸下有一節彎曲的銅管,管口呈喇叭狀,她不明白那是個什麽刑具,但肯定是致命的。


    這是在逼她,逼她說雲王是她丈夫,可是,她真不想見夏侯雲,不想看他的臣民瞧過來的厭棄目光,不想看他憐憫又為難的樣子。


    侍從啟動旋紐,打開了銅牛背上的開口,在銅牛的肚子下堆起黑色的炭,然後向穆雪走來。


    一刹那間,穆雪明白了,受刑的人被關在銅牛腹內,大火燃起,銅牛急劇升溫,腹內的受刑者將被活活烤死,被烤死的過程是漫長的,受刑者慘厲的叫聲會通過牛頸下的銅喇叭傳出來,傳出很遠,便是所謂的“銅牛高歌”。


    好狠的刑具,即使最有名的商紂王“炮烙”也比之不及!


    壯婦走上了刑台,把穆雪從鐵鉤上放下來,狠狠抓住穆雪的胳膊,架起她走向銅牛。


    丘娉婷下意識張圓了嘴,麵頰上隱去了兩個俏皮的窩窩。


    深吸氣,眾神無護佑之力,夏侯雲有周全之能,穆雪嘴唇翕動——


    人群中飛出一個球狀物,隻聽得“嘡”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龐大的銅牛搖晃著沉重地倒在地上,砸得地上的石頭飛濺起細碎的石塊,沉悶的“嗡”震得人的耳朵也嗡嗡地響,人們一陣驚呼,球狀物飛回又飛出,再次擊中翻倒的銅牛,如此反複,“嘡”“嘡”“嘡”,“嗡”“嗡”“嗡”,侍從嚇得怪叫連聲掉頭跑遠了。


    丘娉婷捂住耳朵也擋不住那嘡嘡嗡嗡的聲音直往腦子裏鑽,一時頭痛得要炸,也不知多久,響聲終於散盡,望著被砸成銅餅的銅牛,丘娉婷勃然大怒,挺直腰怒喊:“好大的膽子!滾出來!滾出來!”


    喬飛收回自己的鏈子銅錘,在丘娉婷目瞪口呆的怒視中大踏步走過來,旁若無人。


    丁四寶一見有人直接砸爛了銅牛,又驚又喜,撲過來扶住穆雪,推拿她的雙臂。


    丘娉婷怒不可遏,直氣得聲音顫抖:“豎子!你膽敢攪了我的刑場!膽敢蔑視本翁主!你,你是個什麽東西!”


    喬飛摸摸大腦袋,憨然一笑:“你就是娉婷翁主啊,嗬嗬嗬,這樣鼓著腮幫子,嘴歪眼斜,可不象是草原上會走路的鮮花,女孩子的嗓子不是用來亂吼亂叫亂發脾氣的,比起愛說愛笑愛唱歌的小百靈明芷淑女,你可真不怎麽樣!”


    丘娉婷聽到他滿口的不屑,又聽到並明芷的名字,怒火更大:“你,你這匹夫!豬玀!野種!”


    喬飛一向憨直寬厚,聽她這麽唾罵,也禁不住惱怒了:“娉婷翁主,我是喬飛,看在大王的麵子上,我不跟你這小女子計較!”


    丘娉婷呆了一呆,喬飛,她聽說過,龍城鐵鷹騎四大都尉之一,深得雲王信用。但她豈肯示弱,厲聲斥道:“鐵鷹騎的都尉很了不得嗎,區區四品武官,也敢在本翁主麵前放肆,為一個下賤的奴隸,竟敢在我丘家撒野,你等著,我丘家的鐵騎一定將你踏成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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