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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陰沉沉的,陰了兩天,入夜開始下起小雪,這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開始還伴著零星小雨,漸漸的,雪下得大了,紛紛揚揚,未到子時,大地已銀裝素裹。


    德陽殿,書房,十數支紅燭,燭光柔和,高高的書架上堆滿了書簡,顯得有些黑黢黢的,牆角的銅鸞香爐裏燃著一爐檀香,香煙嫋嫋,清寧可人。


    夏侯雲雙眼半眯,歪坐在輪椅裏。


    “龍城的治安還算安定,撇開小打小鬧,七八年間真沒發生過械鬥,前夜北城一處私家宅院,遭遇武裝襲擊,這件事,大王非常震怒,責成父親五日破案。殿下,父親發愁得緊,讓屬下來討一個定心丸。”


    說話的青年,方臉龐,厚嘴唇,細長的單眼皮,正是銀甲衛副統領,韓七韓加林,傷勢已瘉。


    夏侯雲:“少來,定心丸,瞧你這小樣子,分明吃了開心丸,我給你搓兩個泥丸。”


    韓加林諂笑道:“殿下神機妙算,成全了我爹功勞一件。我爹說,那些在現場抓獲的持械歹徒,死的活的,有三四個來頭,北宮完全不在人們的視線裏,弄得好了,他能從大王那裏,賺些小錢花花。”


    夏侯雲:“有什麽結果?”


    韓加林冷笑一聲:“風府,這次站到風口浪尖了,死屍當中還有個活的,居然是風府福總管的侄子,福康!”


    “福康?”夏侯雲一怔,“福總管少年進宮,福家單傳福康一個,即便風府派人參與奪金,也不會派福康去,怎麽回事?”


    韓加林:“剛開始福康很囂張,我爹把限期破案的聖旨供在大堂上,衙役們殺威棒一戳,福康傻了,撂得賊溜快,他正和婢女嬉耍,就覺得腦袋一懵,醒過來發現滾在死屍裏,嚇得尿都下來了。福康交代,福總管的確派了人去奪金,還指認了死屍裏,有風府護衛統領蔡一卓的弟弟,蔡小卓。”


    夏侯雲:“福康被人打暈了,扔到劫金現場的?”


    韓加林笑:“聽他口供,是那意思。這個打暈福康,把他扔到劫金現場的人,顯然要跟風府過不去,若沒有蔡小卓的屍體,便有可能被風府推翻成栽贓。蔡小卓死在當場,風府否認不了劫金的事實。”


    夏侯雲:“夏侯風劫金,這可真是笑話。風府很缺錢嗎?”


    韓加林:“我爹也納悶啊,福康說,桑妃癡迷玉飾,每天都要戴新品,海棠院裏的博古架,擺放著各種各樣的鳳紋玉飾,單這一項開支,就把風府掏得空了。”


    夏侯雲的眼睛眯成了細長的縫:“那也不至於去搶金子。夏侯風,忍不住了。果然,我沉到水裏,別人就浮上水麵,阿七,告訴你爹,我們看戲。”


    韓加林:“我爹擔心殿下的身體,讓我帶了些野參過來,雖然北宮不缺這個,總是他一番心意。殿下放心,我隻說在沙漠裏被殿下救了,別的,什麽都沒說。”


    夏侯雲:“知道你是個嘴緊的,替我謝他老人家。”


    雪花無聲,夜風中隱有斷續琴聲。


    夏侯雲眸光一閃,道:“阿七,推我到合.歡殿。”


    德陽殿的書房在西南角,合.歡殿的寢殿在東北角,相隔不遠。


    韓加林呆了呆:“殿下,外麵下雪,很大……”


    “她在彈琴,阿七,你沒聽到琴聲嗎,阿雪在彈琴,我還沒聽過呢,快推我過去。”夏侯雲有點著急,大恨裝什麽病不好,偏裝腿廢。


    “大雙,小雙,”韓加林揚聲道,“侍候殿下,到合.歡殿去。”


    大雙小雙像兩個包子滾過來,給夏侯雲披上貂裘,雙腿蓋上羊毛毯,夏侯雲又示意把笳取來。雪覆石徑,行走不便,大雙小雙索性抬起輪椅,來到合.歡殿。


    大片大片的雪花從黑沉沉的夜空落下。


    琴聲已清晰,在風雪中徘徊,始而歡愉輕快,好似站在高巔之上,淩虛傲嘯,腳下草木清新,花開錦繡,不知不覺中,曲音變得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夏侯雲頗通樂律,但覺從春暖花開的時節,忽然來到木葉搖落的秋冬,蕭瑟之感,彌漫心際,十多年的艱難隱忍,在這一刻迸發,不禁悲從中來,難以斷絕。


    琴聲中,有低回的歌聲:


    夢回故裏,樓台依舊,流水如昔,


    歡笑逝,呢喃止,儷影無處尋覓,


    難提一句不分離,再見已是不易,


    雲天漫漫恨無期,千裏長思憶……


    今天是下元節,祭祖的日子,穆雪沒燒一個箔,說相隔太遠,順大風吹,也吹不過去大秦去,到底意難平,以素服絕食相祭。此時,夜靜,雪緊,木頭她念起活人來了!夏侯雲用力吸著冰寒的空氣,竭力讓冷氣直達肺部,舒緩胸口的窒息之感,吸氣吸得太急,嗆得忍不住咳嗽起來。


    琴聲停了。


    殿門打開,穆雪站在門口,映著殿內的燭光,依稀一抹剪影。瞧在夏侯雲眼裏,卻如虛,如幻。


    穆雪:“風雪正緊,你來,有事?”


    夏侯雲拂去口鼻處的薄霜,道:“聽琴,彈得真好,可以再彈一曲嗎?”


    穆雪望著貂裘上落滿的雪花,微一遲疑,退後,讓大雙小雙抬著輪椅進殿。大雙小雙隨後無聲退出,關上殿門。寢殿兩邊燃著銀炭,殿內甚是溫暖。


    夏侯雲緩緩起身,解了貂裘,隨手扔在輪椅上,露出一身銀灰色龍鳳底紋的滾花常服。


    穆雪倒了一碗熱水遞過來:“暖暖吧。”


    夏侯雲雙手握著茶碗,注視穆雪。


    一身寬袖素衣,長發以一根素帶綰起,眼睫半垂,容色略見蒼白,一動一靜間,盡顯輕柔,卻了無生氣,儼似一個飄忽的幽靈。


    暗歎一聲,夏侯雲的目光轉到黃花梨木長案上的琴。普通琴為七弦,此琴以梧桐木製,十二弦。


    穆雪跪坐在錦墊上,道:“這就是秦箏,我父親親手製的,當七夕節的禮物。”


    那一年七夕,天鵝湖上,薄霧氤氳,在水麵上展開,仿佛浮動的雪,輕風中充滿碧波的氣息。遠處的榆州,花燈綻放,萬點燈火,閃閃爍爍,如夜空的繁星。


    十五歲的穆雪坐在湖畔的高石上,凝視著起伏的湖麵,傾聽著穿梭的夜風,微側頭,半眯眼,漫攏琴弦。琴聲細碎如雨,帶著揮不去的淡淡孤寂。


    有簫聲飄在星月下的空氣裏,若有若無,和著她孤獨的琴聲。然後,簫聲越來越清晰,深沉,宛轉,仿佛來自另一個遙遠的寂寞天地。


    穆雪站起來。


    不遠處站著一人。風,吹卷著他的衣衫,飛揚著他的長發,映襯著青碧的天,深藍的水,如詩,如畫……


    琴簫又和一曲,靜靜相視,相視微笑。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說:“我叫張寒。”


    穆雪想要甩脫,但他抓得很緊,她不再抗拒他溫暖的手掌,說:“我叫穆雪。”


    他們的手緊握在一起,傳遞著人類最高貴的訊息,像是相識已久,更像是在人海中彼此尋覓已久,忽地發現伊人就在眼前,那份悠然和自然,如風行水上。


    ……


    穆雪的手指從琴弦上掠過,琴聲像一滴雨水,滴落在空山古刹的深潭,咚的一聲,幽深,綿長。


    夏侯雲的心裏忽然升起莫名的忿然:“我知道,你的人跟我到了龍城,你的心,還在鹹陽。”


    穆雪輕摩手上的綠玉指環,沉默著,良久,唇角緩緩綻開一絲笑意,低低道:“有一種酒,一點點就能醉人,有一種人,相識了就難以忘懷,有一種情,就算不常見麵,也會彼此牽念。”


    “張寒他……”夏侯雲不再說,有些事,不提也罷,他還不至於沒品得背後饒舌。


    穆雪抬眸,凝視夏侯雲,道:“我和張寒,相識三年,他原是……原是個遊俠,——金線袍,銀絲甲,寶刀輕裘千金撒,青銅劍,驊騮馬,美酒佳人走天下。那樣自由自在的人,投在軍中做了一名小兵,他經常領兵穿越古山,深入北地各地查探軍情,每次都能滿載而歸。”


    夏侯雲咬牙。北夏境內也有那位玉麵魔君出沒的蹤跡,死於他箭下的射雕手,有多少?不知道。那些不滿北夏大敗,自恃藝高,總想找回場子的,往往有去無回。張寒的軍功,沾滿北夏人的血!


    “他好像什麽都會,刀劍槍弩,笙簫琴瑟,酒書詩畫,沒人能難得住他,問什麽,都能說得明白,讓人覺得,他那麽強,似乎是不可超越的。人們都說他是神仙子,美得不似凡人,微微一笑,誰也拒絕不得。”


    “在我看來,他很真,是個很簡單的,沒什麽理想的人,從軍,掙軍功,升職,就是為了讓穆家人接受他,如此而已。我父親很愛重他,他也不負我父親的愛重,他們的相處,像父子,又像兄弟。離開榆州到鹹陽以後,皇帝陛下很喜歡他,每遇舊六國民風的事情,常常招他入宮。”


    穆雪唇角的笑意漸深,亦漸苦澀,“他那樣的人,認識了他,就再難相忘。”


    在一個男人麵前,盛讚另一個男人,呆木頭,你就氣我吧,夏侯雲磨牙磨得咯吱響,這麽盛讚張寒,木頭她想表達一個什麽意思?


    “彈一曲,我聽。”


    穆雪垂眸,良久,道:“累了。”


    夏侯雲拿出笳:“我吹一曲,你聽,如何?”


    穆雪抬眸看著夏侯雲,又是良久,才道:“累了,你——”


    “聽一曲,累不著。”夏侯雲從袖中拿出笳。


    笳聲聽起來,本有低沉、鏗鏘、悲涼之質。夏侯雲卻生生吹出了輕快溫柔之調,宛然花塢春曉,鶯歌燕舞,見梧桐生於朝陽下,聽鳳凰鳴於高崗上。


    穆雪垂眸,冰冷的心泛起淺淺的暖意。這人,想聽曲是假,吹曲寬慰她才是真。


    夏侯雲要說的是,吹曲是真的,聽曲也是真的。


    笳聲突止,夏侯雲雙手按胸,向前栽倒,身子劇烈地抖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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