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珊娘之所以過來,其實是不放心她那個不靠譜的爹。等她到得前廳,隔著窗戶往裏看去,看到袁長卿自始至終跟著五老爺,她也就放了心。


    於是她也不進前廳,隻回頭跟侯玦說了一聲,就拐到一旁的偏廳裏去侯著那個陸升了。


    不一會兒,侯玦果然拉著滿臉不樂意的陸升進來了。


    以後世的說法,這個年紀的孩子正處於青春叛逆期,叫他向人低頭認錯,簡直比登天還難。見陸升擰著個脖子,侯玦不高興地甩開陸升的手,道:“剛才你是怎麽說的?!”又威脅著他,“再不道歉,以後我可不理你了。”


    可見陸升還是挺把侯玦當朋友的。他看看侯玦,又咬了咬唇,這才上前向珊娘作了一揖,訥訥地道了歉。


    要說世家間的關係果然是錯綜複雜,珊娘已經打聽出來,那懷遠伯家裏跟姚桃的母親那邊沾著點親戚關係,所以陸升是跟著他父親來的。想著他剛才趁人不備溜到後麵的花廳裏去偷窺女眷,又想著他結交侯玦的過程,珊娘猜著這孩子大概並不像外麵傳言的那樣對陸夫人無動於衷,便笑著把陸升扶了起來,然後找了個借口打發走了侯瑞,這才拉著陸升坐下,直言不諱地問著他:“你剛才去後麵,可是想去見一見你母親的?”


    陸升一驚,立時叫了聲“我沒有”,又如一隻小刺蝟般豎起一身的刺,戒備地瞪著珊娘。


    珊娘道:“外麵都說你不喜歡你母親,甚至連她的麵都不肯見……”


    “胡說!”陸升跳將起來,竟險些帶翻了一旁的茶幾。小家夥緊捏著拳頭,瞪著微紅的雙眼怒道:“明明是她不要我的!”一句話出口,他忽地又咬住唇,倔強地扭過頭去不看珊娘。


    珊娘心裏微微一歎,想要伸手過去摸摸他的頭,可想著當年她兒子這個歲數時也如這孩子一般別扭,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輕易也不肯接受任何人的安撫,她隻得默默垂了手,看著陸升的後腦勺道:“誰告訴你,你母親不要你的?哪個母親舍得放棄自己的孩子?你可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更別說,你母親有事沒事就跟我提到你呢。隻可惜,你總不願意見她。”


    陸升沉默半晌,又歪頭看著珊娘道:“你是她的朋友,你自然是向著她說話的。”又道,“她若真像你說的那樣,她幹嘛要跟我父親鬧成那樣?一家子好好的不好嗎?明明都是她的錯……”


    珊娘忽地冷笑一聲,打斷他道:“你的意思,是說你母親不肯委屈自己來討好你,這就是她的錯。是嗎?那我怎麽沒見你委屈自己來討好她?!你問她幹嘛跟你父親鬧成那樣,聽起來,你覺得你母親應該委屈求全,犧牲她一個,好叫你們一家其他人都快活。可是?”


    陸升一怔。自小他聽到的話,都是在說他母親怎麽自私怎麽不顧家,怎麽不要兒女,他卻是從來沒站在他母親的角度想過這件事。


    珊娘歎了口氣,又道:“你父親和你母親之間的事,自該由他們大人自己去處理,這原不關你的事。對於你來說,你隻要記住,他們一個是你的父親,一個是你的母親就好。他們之間如何,原就跟你無關。你說你母親不肯要你,那她去看你時,你在做什麽?!”


    陸升訥訥道:“祖母不讓我出去見她……”


    “所以,不是她不見你,是她見不到你。可是?”珊娘道。


    陸升一陣沉默。


    珊娘又道:“我可聽說,你覺得你母親不好,才不肯見她的。”


    “她……”陸升垂著眼,看著鞋尖道:“她原就不好。京裏人都說她不好的。”


    “京裏人也說你不孝呢!”珊娘道。


    陸升忽地抬起頭,不等他開口,珊娘又道:“可衝著今兒你偷偷跑去看你母親,我猜你應該就不是個不孝的。”


    陸升又垂了頭。


    “你今年多大了?”珊娘問。


    “十二。”陸升道。


    “十二歲了,說小也不小了,也該知道一些是非曲直了。你們家的事,我不好、也不想置喙,但我隻想說一點,同樣一件事,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場,便會有不同的看法。你身為她的兒子,自然覺得你母親做得不對,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可我倒想問一問你,你又有考慮過你母親的感受嗎?你有站在她的立場上想過這件事嗎?你隻抱怨她不是個好母親,可你連見她一麵都不肯,或者不能,又叫她怎麽向你證實,她不是你所想的那個模樣?!還有,你覺得你母親叫你失望了,可你有沒有想過,你母親不定對你也很失望呢?有這樣一個處處看不起她,且還跟著別人一起說她壞話的兒子,難道你母親就不傷心,不難受,不失望?!你說你母親的名聲不好。所謂‘三人成虎’,外麵傳的話,未必就是事實。如今你也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你有自己的眼睛,也長著一顆看起來挺正常的腦袋,我相信隻要你有心去了解,你應該就能知道你母親是個什麽樣的人,應該就能理解你母親的難處,而不是像現在,想的隻是你自己!”


    陸升被珊娘教訓得一陣垂頭不語。


    珊娘看著他又道:“剛才你溜到後麵去,是不是想去看一看你母親的?”


    陸升仍是不吱聲。


    珊娘又道:“你若願意,我現在可以叫人把你母親找來,你有什麽想問她的,今兒可以叫你問個明白。”不等陸升有所反應,她又道,“當然,若是你沒這個意思,那我也就不多這個事了。你現在就可以回廳上找你父親去。”


    像是怕他稍有動作就會被珊娘誤會一般,陸升僵直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珊娘默默一笑,看向站在門口的六安。六安微一點頭,便轉身出去了。珊娘看到,陸升偷偷抬眸盯著六安出去的方向,見她是去了後麵的花廳,那僵直的肩立時微微鬆了鬆。珊娘忍不住又笑了笑,對陸升道:“你且在這裏坐會兒吧,我還有事。”說著,便領著人出了偏廳。


    遠遠地,她看到一臉激動的陸夫人正一邊問著六安什麽,一邊急匆匆地往偏廳那邊過去,便歎了口氣,又頗有些悵然地衝著自己搖了搖頭。若是她的話能化解掉這母子間的心結,也算是她的一件功德了,也……算是給前世的自己一個交待了吧。


    忽然,五福在珊娘身後笑了一聲,對珊娘道:“夫人可知道六安的事?”


    “她怎麽了?”珊娘回過頭來。


    五福捂著嘴一陣笑,道:“我們家那口子說,林家三爺的小廝,叫靈芝的那個,好像看上她了。”


    “啊?”珊娘一陣詫異,“這丫頭才多大……”頓了頓,她才忽然反應過來。等過了年,她就二十了,六安比她小五歲,那就該是十五了,大姑娘了。“她怎麽說?”她感興趣地歪頭問著五福。


    五福笑道:“那丫頭看著還沒開竅呢,隻當那孩子是喜歡找她玩而已。”


    一旁三和聽到了,便笑著拆五福的台,道:“是誰不開竅了?”


    五福臉一紅,回手就去擰三和。


    珊娘趕緊攔著她們道:“看著點路,下著雪呢,看滑倒栽了牙!”


    第二天,陸夫人冒著大雪親自上門,為了這場背著懷遠伯府的母子相見而向珊娘鄭重道了謝,又抹著淚道:“我一直盼著他長大了就能懂得我的心,偏他之前那個態度,叫我都快要絕望了。如今不管怎麽說,他終於肯聽我說話了。這多虧了妹妹幫我們撮合。”


    珊娘心裏一陣歎氣,又問著陸夫人,“如今你們怎麽說?”


    陸夫人歎道:“那孩子是個心軟的,又是老太太一手帶大了他,偏老太太如今不太好,他不願意叫老太太知道,所以我們隻能偷偷找機會見一見麵。不過,”她開心笑道,“至少我兒子願意跟我說話了!”


    如此卑微的母愛,令珊娘忍不住又是一陣感慨。陸夫人走後,她便把小袁霙拎過來,指著他的鼻尖道:“我告訴你,這一輩子你必須得孝順我!就算我哪裏做得不如你的意了,你可以跟我生氣,但不許不見我!知道嗎?!”


    小袁霙哪裏聽得懂她的話,膩在她的懷裏,衝她咧著口雪白的小乳牙,笑得軟萌軟萌的。


    “你喲!”珊娘捏著他的臉頰道:“跟誰學不好?偏學你爹!人前一個模樣,人後又一個模樣!”


    她正教訓著小袁霙,袁長卿披著一身雪花進來了,道:“好好的我又哪裏惹你了?”他抬手阻止了想要過來的珊娘,道了句“我身上有寒氣”,便解了鬥篷扔給李媽媽,又就著熏爐暖著手,一邊看著珊娘笑道:“我兒子自然該像我的。”


    袁霙看看他爹,忽然從炕上站起來,向著他爹撲了過去。袁長卿嚇了一跳,趕緊伸手接住他,奇道:“今兒怎麽了?怎麽竟主動要我了?可是你剛才罵他,叫他不高興了?”


    袁霙卻哼哼著,揪著他爹的衣領,指著那掛著門簾的門。


    珊娘立時明白了,笑道:“哪裏是要你,他是想出去玩兒。因今兒一天都在下雪,我就沒放他出去。這小鬼靈精,怕見我這裏行不通,這才繞到你那裏去的。”說著,起身過去,擰著袁霙的鼻子道:“才多大一點小人兒?鬼心眼兒倒不少,跟你爹一個德性!”


    袁長卿道:“這一場雪看著不會小。都說今年冬天冷,冬至祭祖的時候,看情況吧,你和他就都別去了,省得白白凍壞了。”


    珊娘奇怪道:“如今還沒進臘月呢,怎麽好好的,倒扯到冬至祭祖去了?”


    袁長卿道:“今兒半路上遇到四叔了,因他提到祭祖的話,又說袁霙年紀小,最好別帶去了。”


    “他?能有這個好心?”珊娘忍不住一撇嘴,道:“不定打著什麽鬼主意呢!”


    她卻是不知道,這隨口的一句,恰正叫她說中了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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