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上的細密竹簾子放下,許姑姑換上一爐新香,將一個繡梭子花紋的軟靠背立在榻邊,讓長公主靠著,又拿來一個閃緞子引枕,墊在胳膊底下。


    長公主幽幽長歎一聲,“若塵,你看這孩子,越發長得伶俐了,模樣也好,怎能讓我不疼她。”


    許姑姑用簪子撥弄一下那香爐灰,一段記憶隨著香爐裏的青煙飄散開。想起紫寧那時不到十歲,淘氣爬樹上房,搗鼓燕子巢,卻不想摔下來斷了腿。林娘哭得死去活來,長公主悄悄命她去探望。卻不想紫寧一點不怕疼,腿傷綁了幾根支棍,坐在榻上調皮眨眼,嬉笑如常。


    許姑姑給她果子點心,她略謝一謝,就拿起來吃,滿臉笑嘻嘻的,一點不怕生人。那性情脾氣,活靈活現的伶俐樣子,十足是長公主幼時的模子。


    “公主可寬寬心,如今紫寧大了,聰明懂事,機靈靈的一個可人。模樣又出眾,連咱們小郡主都比下去了。早先還擔心她受苦,這一回看來,她竟是不以為意。奴婢也細看了,紫寧真是有些心胸,到底是公主親生的,放在貧賤人家養活,卻也半點不錯,還學會了好些本領。”許姑姑微笑著,柔聲開解長公主。


    見她眉心漸漸舒展,許姑姑歎了一聲,說道:“公主的身子不好,也都是心病害的。如今紫寧平安長大,倒可成寬慰公主的一劑良藥了。”


    長公主微微點頭:“紫寧的模樣更像她爹一些,性情倒是跟我一樣。若塵,當年將她托付林廚娘撫養,本宮是不是太心狠了一些。”


    許姑姑柔聲歎道:“公主當年也是迫於無奈,萬萬不敢讓皇上知道,這才將紫寧送人。”


    長公主目光中閃著異光,幽幽說道:“想著讓她經曆一些窮苦磨難,將來可受得富貴,熬得貧窮,才是尊貴女兒的風範氣度。如今這些士族,教養女兒盡著小氣,個個生酸捏妒,心腸裏隻擱著眼皮底下那一丁點閑事,沒有半分見識。早年士族那一股子傲然決絕之氣,全都蕩然無存了。”


    那一度縱橫天下的金戈鐵馬,掩蓋了眼前虛無的富貴榮華。<>光陰若是能倒回去,她寧願與那人並肩驅馳,生死相隨,慷慨餘生。好過這一席朱紅的錦緞輕紗,一冠冰冷的步搖珠翠,僅是裹著病體殘軀,虛度了年華,也辜負了才情。


    許姑姑鼻子發酸,輕聲說道:“奴婢也是這樣想,紫寧將來定會明白公主的苦心。隻是……”眼眸轉了一下,露出不忍的哀傷,“隻是她身上那些傷疤,好好的一個姑娘,卻遭了下作人的毒手。奴婢看著心裏疼得慌,她給了蘇大人做媵女,要是想爭一爭寵,身上有疤痕可怎麽是好。”


    長公主抬眼問道:“蘇大人可來府了?”


    許姑姑點頭,回答道:“小丫鬟剛來報,蘇大人這幾日在各府赴宴席,就快來咱們王府了,十幾箱子東西已隨船送來,正在路上運著呢。”


    長公主抬手扶一扶鬆垮的發髻,囑咐道:“等蘇大人來了,你就尋個空兒,跟他討一些祛疤痕的生肌粉。蘇府的東西都是金貴的,旁人倘或要不來,本宮開口了,蘇大人定會幫這個忙。”停了片刻,繼續說道:“若見了蘇大人,就說本宮請他在東苑住久些。王府的清霜苑雖不及蘇府的園子,卻也有些小巧的精致,還望蘇大人隨意些,不要嫌棄見外了。”


    許姑姑點頭答應了,扶長公主半躺下,說道:“蘇大人既有生肌粉,奴婢就開口去多討一些,不用公主操心。奴婢這幾日細細查看,紫寧在東苑裏惹了不少嫉妒,唐府來的那一些饒舌的混賬東西,處處跟她作對,還指著她說是窮酸破落戶,沒一件好衣裳首飾。”


    轉念一想,許姑姑又低聲說道:“她頭上戴的那一支孔雀釵子,公主可看見了?”


    長公主扶一扶額頭,淡淡一笑:“見了,一支孔雀釵子也沒什麽,你在紫寧跟前也不必說破,她若是喜歡,就由著她戴,橫豎有本宮撐著。至於那一群嚼舌根的小人,本宮懶得過問,都是一些俗務閑事,隨她們去鬧吧!”


    沉吟了片刻,長公主又說道:“過兩****給紫寧送些衣裳首飾,說本宮見她做菜勤謹,賞她一些穿戴。<>”


    許姑姑點頭記下,又抬眼說道:“前頭有婆子來報,說陸公子去了東苑膳房,狠狠罰了那些饒舌的媵女丫鬟,對紫寧甚是嗬護。”


    長公主抿嘴一笑,眼中露出深意,抬手扶一扶發髻,淡淡說道:“本宮知道,稷賢這孩子,定會護著紫寧。若塵,你還記得那一日,本宮跟你說起紫寧的身世,稷賢那時站在外頭窗子底下,聽了一陣便走了。”


    許姑姑恍然大悟,雙手一拍道:“怪不得,奴婢心裏還納悶,公主怎地說了那麽多,原來要說給陸公子聽。”


    長公主點頭長歎,“稷賢那傻孩子,有一股癡勁兒,他知道了紫寧的身世,必定全力保護,一點錯失不會有。紫寧看去是一副嬌滴滴的,倒有一股子豪氣,在東苑惹禍是少不了的,若有稷賢幫她,也省了讓我操心。隻是彤兒,在本宮膝下嬌養了這些年,竟有些柔弱,見人說話也膽怯。遇事猶豫不決,少了些大家閨秀的剛性。”


    心裏暗想,紫寧有豪邁不羈的風骨,到底像她親生父親。彤兒是華郡王的女兒,從小耳濡目染了王爺的優柔寡斷,性子多愁善感,難免有些小家子氣。


    許姑姑束手站在榻邊,看向長公主說道:“郡主還小呢,都是公主親生的,將來必有一天像公主。隻是紫寧跟了蘇大人,前程也難定。蘇大人的脾氣誰也摸不透,聽說前幾日在樂館跟唐府公子起爭執,狠狠幾拳上去,打得唐公子臉上淤青。這事鬧得滿城風雨,公主恐怕還不曉得呢。”


    長公主一笑,“豪門士族出來的人,打架惹事也是有的。若是常被規矩拘束著,倒把一身的剛強傲骨折了。”


    許姑姑驚訝道:“公主倒不擔心紫寧日後的歸屬,也不問一問蘇大人動手打人的緣由?”


    長公主搖頭說道:“那唐府素日是個跋扈的,得理不饒人。這回打了一架,卻靜靜的不鬧一鬧,可見是他們理虧。<>既然不是蘇大人的過錯,本宮也不必多問。”


    許姑姑讚道:“公主猜的一點不錯,就是那唐公子去樂館鬧事,吃了幾盅酒,非拉著靜霄姑娘輕薄。蘇大人看不過眼,才出手打了人。那唐公子也是有些拳腳的,但怎跟蘇大人比,幾個回合就落敗,打了一鼻子青腫。”


    “靜霄?”長公主微微蹙眉,“怎麽聽著耳熟?”


    許姑姑深深歎了一口氣,回道:“可不就是藍府裏的靜霄小姐,公主早些時候還見過她,真真的容色奪人,一副大家閨秀的風采。上月藍府犯了事,整府的人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家也抄封了。可憐靜霄一個閨門小姐,發遣到樂館去,竟流落成樂籍女子。”


    長公主從引枕上起來,直一直發酸的脖頸,冷聲說道:“皇上這樣舉動,是要拿士族開刀下筏子呢!藍府隻是士族小戶,這也剛剛起個頭,往後的日子,士族恐怕有難處了。這些朝中的事,本宮也不願過問,多說兩句,恐要引得皇兄疑心。”


    許姑姑點一點頭,平靜地說道:“公主寬心吧,宮裏有皇後和貴妃穩著,朝中有蘇大人鎮住,寒族那些官也翻不到天上去。隻是前幾日王爺提起,將紅盈小姐許給蘇大人做妾,長公主可應允了?”


    長公主冷哼一聲,語氣悠緩道:“哪有不應允的事,王爺既然提了,紅盈自己也願意,本宮就該成全她。放她去蘇大人身邊,總好過留在王府裏,給本宮的彤兒下腳絆子。彤兒是一個實心腸的,哪裏鬥得過紅盈?”


    許姑姑眉頭一緊,略微沉吟片刻,不解地問:“奴婢不懂,紅盈小姐若去了東苑,豈不要跟紫寧爭寵?紫寧是做媵女的,紅盈位高在她頭頂上,那倒是更難辦了。”


    長公主抿嘴微笑,眼中透出一股柔情,說道:“紫寧若連紅盈都爭不過,將來如何能一枝獨秀?本宮相信自己的女兒,隻要她有一分像她爹,必能立於不敗之地!”許姑姑默默點頭,心想等教會紫寧上乘功夫,定能保身護體,紅盈也害不到她身上。


    長公主說了一通話,消了食,乏意也盡退。命許姑姑將窗前的細竹簾子高高卷起,露出屋簷外蜿蜒而上的臘梅枝。一片旖旎的春光,顯出這株臘梅的孤寂孓立。


    臘梅一聲不語,隻傾聽有情人的多情往事,慢慢伸展枝叉,在尖頭處結成一個個含蓄的新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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