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丫鬟臉上各有不同的表情,半晌不說話,早先那個開口的丫鬟突然冷哼一聲:“我隻知道一件事,當丫鬟有得意的,當媵女有得寵的。好不好全看自己,既然一出生便是低等奴婢,怎樣也變不了,就要給自己掙一掙下半輩子。”她語氣決絕,眾女都低頭不吭聲,但紫寧知道,她們的心已經被打動了。


    忽聽一個婆子說道:“你們這些沒規矩的,一眼看不見就亂嗡嗡的,還不停住嘴,聽姑姑訓話。”


    眾女連忙安靜下來,都整好衣襟站得筆直,臉上露出欣喜的神情。荔姑一見她們的反應,似乎很滿意,點一點頭道:“這裏的人不少,媵女卻隻選十個。剛才跟內府的嬤嬤們商議,媵女模樣要好,性子要柔,懂事聽話的最好,針線手藝也要精些。宮中和唐府也各選了十個,咱們王府選的人,不能讓她們比下去了!”


    眾丫鬟一聽隻選十人,頓時有些急了,目光警惕地打量左右的人,唯恐自己落了別人後頭。紫寧卻是鬆了一口氣,如今身上的傷尚未痊愈,一副病怏怏的模樣,今日的穿衣打扮也不合體,她自己不願選上,九成是要落選了。


    但不知荔姑會不會放過她,偷偷瞅了一眼,見荔姑並未留意她,這才微微放下心來。


    眾女又是一片抱怨聲,“為何才選十個,能不能多選一些?”紫寧不禁暗歎,這荔姑的法子真管用,幾句話連消帶打,就讓她們渾然忘記畫押簽死狀的事情,腦子裏飄滿了穿綢戴翠的綺夢。


    左右轉頭看去,隻見她們一個個橫眉豎眼,恨不得馬上就鬥起來爭寵。


    綠環的一隻手緊緊握住紫寧,柔聲中帶著冷意,悄悄說道:“寧兒,我不想去蘇府,你呢?”


    紫寧手中握緊了一下,答道:“我也不去。”兩人肩頭靠近,悄然牽緊對方的手,隻覺對方的手冰冷異常,握上去一把濕濕的汗水。


    “還好有你做伴。”紫寧心中一陣安慰,“綠環,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咱們今日肝膽相照,共赴榮辱。”


    綠環堅定點頭,回應道:“寧兒,咱們這輩子都是朋友,永遠當姐妹。”兩人互看一眼,目光中都露出溫暖柔和的笑意。


    慶嬤嬤喝了一聲,吩咐道:“瞧瞧這些齷蹉鬼,都擠成一團做什麽,快些分散開來,抬起頭讓我們看看。”緊接著又抱怨起來:“這些沒經管教的東西,個個疲塌的樣子,看得人心裏焦得慌。”


    下麵的眾丫鬟連忙推推搡搡,左右站開一些,盡力把臉抬高了,擔心嬤嬤們看不見。有人心中暗暗後悔,低聲自語道:“早知應選蘇府的媵女,就該好好打扮一番,這倒好,連簪子發釵也沒裝扮上,怎麽能選上。”


    一個丫鬟機靈,趁人不注意,悄悄伸手整衫扶鬢,將發髻攏好,簪釵也重新插戴一遍。別人看見她如此,也跟著有樣學樣,一時眾女漸漸騷動起來,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荔姑一雙細長眼睛打量她們身上,突然冷哼一聲,喝道:“看看這些蹄子的張狂,哪懂得一點規矩!這樣嘰喳不休,去蘇大人身邊伺候,還不得讓人笑話,王府盡是些沒出息的人?”


    聲音淩厲剛硬,嚇得眾女白了臉,都連忙低下頭。


    見全場頃刻鴉雀無聲,荔姑緊繃的神情有所緩和,略鬆一鬆臉,又道:“凡是選了媵女的,都歸慶嬤嬤管教,老實學規矩。若有人拔尖弄刺,即便我們不管,到了蘇大人那裏,一通亂棍子打殘了腿,轟出去給下等奴才做汙奴妓。”


    一提汙奴妓,眾女臉色變得更慘白。汙奴妓是大晉國最低賤的女子,也是眾人心頭最恐懼的惡咒。


    通常犯了大錯的女子,額上燙了貶黜的墨印,一輩子既是女奴又當女妓,專供府中二門外低等下人淫樂。那些男人當慣了窮困的奴才,既無妻女家室,也不將汙奴妓當人看,肆意而為,讓她生不如死,卻又不許她死。


    天底下最低賤汙穢的女人,多是從媵女中間出去的。她們曾經有過追逐繁華富貴的綺夢,倒頭來寒了心,冷了念頭,隻想孤孤單單了卻終身,卻也不能如願。


    荔姑說話的聲腔高亢起伏,所有人都靜靜聽著,被她迫人的氣勢所染。紫寧腦中一麻,對媵女的遭遇更是感同身受。不知大晉第一士族蘇大人是何等模樣,她暗暗猜想,定是一副囂張跋扈的模樣,老奸巨猾,猥瑣不堪,嘴角永遠掛著一道殘忍冷傲的陰笑。


    頓時後背猶如芒刺一般,感覺到陣陣寒冷。


    選媵女如同一場熱鬧,熱鬧中自有演戲的角色,紫寧卻是一個無心看戲的人。心裏想道,媵女是籠中的一隻雀鳥,以啄食主人喂的黃粱米為生。嘰喳學語,博人一笑,翎毛彩翼,隻為君舞。但此君未必正視一眼,閑來無事逗上一逗,待雀鳥翎毛疏了,色澤暗了,便成廊邊籠子裏顧影自憐的**。


    這不是她要過的日子,她眉心微蹙,不禁暗暗搖頭,做下等丫鬟的命運就是如此,這回選不上媵女,卻還有下回和再下回。厄運永遠沒完沒了,不逃出這個高牆大院的牢籠,她此生無論去哪裏,都是籠中一隻雀鳥。


    目光遠眺到屋簷後麵的青石高牆上,心裏更覺淒涼絕望,她要往哪裏逃,就算此刻變成一隻長翅膀的鳥,也飛不出去啊。


    這時一個婆子從垂花門外麵進來,挺著肥肚腹走上前去,給荔姑行了禮,說道:“王爺派人來傳話,宮裏的十個媵女選罷了,這兩日跟宮中嬤嬤學規矩,個個看起來模樣都齊整。王爺的意思是,咱們府裏選媵女,要挑相貌身段最佳的,打扮精細了才好送去,莫要怠慢了蘇大人。”


    眾人的眼睛都看向荔姑,見她皺著眉低頭不語,不知心裏想什麽。那婆子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又緩緩說道:“王爺也說這一趟難為荔姑了,都從二門外選進來的粗使丫鬟,想必也不容易挑出姿色上佳的。內府的大丫鬟們雖長得好,也懂些規矩,但長公主卻不許選來。”停了半晌,又賠笑道:“這樣的差事,倒讓荔姑辛苦了。”


    荔姑用茶杯蓋子撩動杯口的熱氣,點一點頭,浮起一個笑容,說道:“辛苦也談不上,多費些心思罷了。去請王爺放心,這些粗頭粗臉的丫鬟雖不中意,但選中好好拾掇調教,也勉強能入眼。隻是咱們選的人,難跟唐府的相比,聽說個個都是大丫鬟出來的,去樂館裏學過唱小曲。兩撥人站在一塊,登時就比下去了!”


    那婆子訕訕地應和著,荔姑曾是王爺眼前第一得意的人,若非長公主嫁入王府的緣故,她早就攀上侍妾的名分。如今雖然隻當掌事姑姑,但身份地位與其他奴婢不同,王府中的嬤嬤婆子任誰也不敢得罪她。


    又說了幾句閑話,那婆子便訕笑著退下去。荔姑放下茶杯,一雙眼睛掃出去,伸手往眾丫鬟裏一點,“那個穿紅衣的出來。”便有婆子走進人群裏,將點中的丫鬟拉出來,去一旁側身站著。


    等挑出四個姿色出眾的,荔姑突然抬手一指紫寧和綠環,“你們兩人出來。”


    紫寧渾身一哆嗦,立刻有婆子上來,硬把她和綠環拉出去,拽到旁側的空地上。荔姑上下打量兩眼,“哼”了一聲,說道:“怪道剛才看著眼熟,原來是這做飯的丫頭,倒長了一副好模樣。就給蘇大人選了吧,即便不能端茶倒水,冬日裏當個腳爐子,給大人暖暖腳也是成的。”


    旁邊有幾個婆子知道內情,紫寧得罪過荔姑,借著選媵女,定然不會錯失報仇的機會。她們都用憐憫的眼神看向紫寧,心想,惹上了荔姑,這丫頭的一輩子毀了。


    荔姑的話音一落,紫寧頓時憋得滿臉通紅,胸口直堵得慌,心想:“該死的,誰要給蘇大人當腳爐子!”明知荔姑故意在眾人麵前羞辱她,卻又毫無辦法。思索了片刻,向前邁出一步,說道:“有一事稟告姑姑,我身上傷病未愈,綠環自幼患咳喘,我們若是選了媵女,豈不是給王府丟臉麵,還請姑姑準許我們二人退選。”


    綠環雙手提起裙擺,小心邁步走出去,跟紫寧並排站立,一雙閃動的眸子看向荔姑,略帶怯意地說道:“奴婢和紫寧自幼身子柔弱,不懂針線刺繡,洗衣打掃的活兒也不會做,隻在大膳房燒火洗菜胡混了幾年。選去當媵女,隻白白浪費糧食,惹蘇大人生氣……”


    她身形瘦小柔弱,一番話說出來,卻是字字清楚,纖柔中頗帶一股剛氣。


    眾女一聽,都睜大眼瞪向紫寧和綠環,好像看見兩個怪物。這明明是一場攀高枝的機遇,她們卻說要退選!哪裏有這樣糊塗的女子,錯過了好機緣,再想反悔也來不及。


    但是退了這兩人,就少了競爭,眾女心裏也不禁高興,看紫寧的長相在這群丫鬟裏一等一的,稍加修飾打扮,便出落成花兒一般的絕色美人。綠環柔弱生怯,卻也膚色白皙,神色嬌羞可人,也是一個美人胚子,讓她們二人退選最好,別人才有更多機會。


    一個長相柔媚的丫鬟連連點頭,應聲道:“稟姑姑,綠環說的是實話。她和紫寧二人從膳房裏出來,做飯打雜的丫頭,沒近身伺候過主子,要是出了什麽差錯,倒讓蘇大人以為咱們王府故意選差等的送他。”


    另一個丫鬟也附和道:“紫寧前幾日剛挨了鞭子打,如今傷還沒好,滿身的疤痕。若被蘇大人看見有疤,必是不喜悅的。”


    一眾丫鬟跟著點頭,互相交頭接耳,“就是,就是,咱們王府怎能選一些有傷疤有咳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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