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對門的兔佛廟裏,充當廟祝的老頭還在和兩個美嬌娘推杯換盞。


    人是他剛找來的,畢竟喝酒慶祝總要有人作陪才像回事,等他那兒子把酒菜帶回來,桌上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也會有點意思——不然兩個大老爺們對著喝酒,總是有些煞風景,更何況他跟他那愚蠢的兒子也沒什麽可聊的。


    當然,這一切仍舊不需要他們付出任何東西。


    至於個中道理,老人覺得很難跟自己的兒子講清,畢竟他那兒子已經練煞氣練魔怔了,動輒就要殺人,甚至覺得殺人才是最強的本事——但老人卻清楚,殺人永遠都是最容易的事情。


    拿起兵刃,對著人砍下去,殺人就是這麽簡單的事情。


    但是殺人之後呢?


    真正麻煩的事情永遠都在殺人之後,的確,隻要足夠強就可以抗拒緝捕,甚至可以大殺四方,但是那之後呢?他們又能得到什麽?


    遍地的屍體,一個凶名,還有滿身的煞氣,再加上一個隨時可能瘋掉的腦子,大概也就這些了。


    也就隻有草原上那些沒什麽文化的蠻子會胡亂殺人了,他們眼裏隻有那點搶到的財物,但是作為一個真正的文明人,老頭隻想說,殺人是一種最為浪費的行為。


    是了,浪費,這便是老頭對殺人的評價。


    “所以說啊,那些江湖人真的是,一刀劈下去,人就直接死了,他們難道就沒想過,讓這個人活著,他能多幹多少事,多掙多少錢嗎?”


    “老爺您真是宅心仁厚,要不怎麽您來供奉這兔佛呢?”


    “就連修這廟都是老爺出的錢,老爺這出手真是闊氣啊。”


    兩個被叫來作陪的美嬌娘聽得兩眼放光,看向老頭的視線中也帶了幾分柔情——她們本以為這老頭隻是一個普通的有錢闊佬,誰能想到對方居然還能說出這等悲天憫人的言論。


    別說,就如今這年頭,能說出這番話的,還真不多。


    雖然大陳的統治還能勉強維持住,但明眼人都能看出,眼下這世道是越來越亂了,最明顯的地方就是挾刀帶劍的江湖人越來越多,這些煞氣高手們幾乎每個人都能抵得上昔日的幾百人馬——這也讓大夥對成為煞氣高手頗為向往,平日裏話語之間便也多了幾分煞氣。


    當然,此煞氣非彼煞氣,沒辦法拿來砍人,隻是一種停留在口頭上的凶惡,比如張嘴就要把誰弄死之類的,聽著就嚇人。


    但說這些話的人卻不以為意,他們都將這份外露的凶狠當成了豪邁的象征,並且這種誇張的發言也確實能嚇住一些人,這也讓更多的人投入其中。


    於是,在眼下這年頭,願意說自己不殺人,並且覺得殺人不好,反而變成了一件稀罕事。


    “殺人肯定不好啊,為什麽會有人覺得殺人是好事呢?”


    一邊這樣說著,老頭一邊唉聲歎氣。


    這也讓那兩個美嬌娘愈發地對這老頭憐惜起來,畢竟這年頭好人真不多了。


    “哎,還是希望兔佛大人……那小子怎麽還沒回來?”


    陪著兩個美人演了半天,老頭這邊終於有點坐不住了——畢竟他這邊都已經幹喝了半天酒了,卻是一口菜都沒吃。


    菜呢?館子不就在對門嗎?他的兒子怎麽還沒回來?


    “來了來了!開下門!”


    也就是這個時候,廟門外麵卻傳來了拍門的聲音。


    老頭這邊揮了揮手,便有美人主動出去開了門,不一會,卻有個看起來很普通的男人拎了一個巨大的食盒進來——但讓老者疑惑的是,進來的隻有這個男人,他的兒子卻不知道去哪裏了。


    “你是對門驛站的沒錯吧?”


    老人一臉疑惑。


    “這確實是我們訂的飯食……不過我兒子呢?他人去哪了?”


    “哦?他居然是你兒子嗎?”


    那看起來很普通的男人撓了撓頭,隨後便揭開了那巨大食盒的蓋子。


    “裏邊裝著呢。”


    “什……”


    老人竟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隻見他那魁梧雄壯的兒子,眼下卻整個人縮在食盒裏麵,儼然已經被捆了個結結實實!


    怎麽回事?這到底是出了什麽情況?他的兒子怎麽會……


    “你的兒子也不知道抽了什麽風,居然掄起斧頭來要砍我……不用找斧頭了,作案工具已經沒收了。”


    那看起來很普通的男人臉上寫滿了無辜。


    “還有什麽事嗎?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你好好教育教育你兒子,沒事就別學人吃白食……哦對了,你兒子吃了兩份獅子頭沒給錢,你把賬結一下。”


    “你,伱你你……”


    老頭氣得胡子都立起來了。


    “你是誰?居然敢找我要錢?”


    “我是對門的廚子。”


    看起來很普通的男人皺了皺眉。


    “吃飯給錢不是天經地義嗎?我為什麽不能找你要錢?”


    “你……好,好。”


    深吸一口氣,老頭從懷裏掏出一個錢袋丟了過去。


    “拿好了,拿穩了,可別丟了。”


    那看起來很普通的男人接了錢袋便離開了,半點留下來搭話的意思都沒有。


    直到目送著那人消失在視野之中,老頭才將自己的兒子從地上扶起來,眼下這個膀大腰圓的壯漢早已沒了之前那副拎著大斧,不可一世的樣子,臉上更是寫滿了驚懼。


    “怎麽說?”


    老頭皺了皺眉。


    “他比你強?”


    “強太多。”


    壯漢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


    直到現在,他都不敢相信,自己剛剛到底經曆了什麽。


    他明明是先出手的那個,他甚至已經掄起了斧頭,明明煞氣都已經要轟出去了,但躺下的反而是他——他甚至都沒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隻知道眼一閉,再一睜,自己就已經被捆進食盒裏了。


    被關在食盒裏麵的時候,他甚至一度以為自己會就這麽下鍋,然而萬幸的是,他終究還是活著回來了。


    “所以咱們還是趕緊跑吧,趁著沒出什麽大事。”


    沒了那柄宣花大斧,這壯漢卻也沒了之前那份橫行霸道,甚至連動手的底氣都沒了。


    這也是眼下大部分煞氣高手所麵臨的窘境,兵刃在手,他們還是煞氣高手,還能以一當百,所向披靡——可若是兵刃離手,那就是兩碼事了,失去了煞氣加持的他們甚至都不一定能打得過訓練有素的武者。


    雖然每個煞氣高手都能殺人,但真不是每個煞氣高手都會練武,就比如這使用宣花大斧的壯漢,他就是不怎麽練武的那個,畢竟平日裏動起手來,他直接一斧頭掄過去就完事了,洶湧的煞氣會將那些所謂的武者碾成渣滓。


    他又怎麽可能想得到,自己居然還有被繳械的一天?


    “所以說啊,讓你去練煞氣,你腦子都練壞了!”


    老頭啐了口唾沫,看向對麵驛站的視線裏滿是陰狠。


    “高手又如何?真當自己是號人物了?”


    被叫來陪侍的兩個美人已經被嚇傻了,她們怎麽都沒想到,這原本還悲天憫人的老者,居然也會露出如此狠毒的一麵——可還沒等她們兩個尖叫出聲,兩柄鐵錐便已經捅進了她們的太陽穴,將她們整個人釘死在地上。


    如此美人,直接殺了實在是太過於浪費,這有悖於老者的一貫宗旨。


    但他還是選擇了痛下殺手,隻因為這並非是浪費,而是另有他用。


    招呼著自己的兒子,也就是那個壯漢,扛起這兩具屍體,老人便趁著夜色出了三山鎮,不過這老頭卻沒有走大路,而是一路帶著屍體來到了鎮子外麵的康平山裏。


    兩具屍體放在地上,屍體身上已經被寫滿了詭異的符號,而老者則手掐法決,口中念念有詞。


    法決並非是從什麽地方學來的,而是這老者自創的,甚至連整套儀式,也是老者獨自發明的——至於弄出這套東西的具體時間。老者已經想不起來了,大概是他還很年輕的時候,大概是他還是個普通人的時候。


    當初的世道沒這麽亂,但也有煞氣怪物這種東西,那頭腦袋如同斧頭一樣的怪物襲擊了他的老家,隻是片刻就已經製造了滿地的屍體,不管是木匠還是鐵匠,農戶還是獵戶,所有敢反抗的人全部都死無全屍,變成了一地的殘肢斷臂,甚至連當時還是年輕人的老者,也被那怪物盯上。


    “別吃我啊!別吃我!你都殺了那麽多了!你還沒飽嗎!”


    當初的他這樣絕望的叫喊著,他一度以為自己會就這麽被殺死。


    但那煞氣怪物,卻僅僅隻是看了他一眼之後,就轉身離開了。


    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煞氣怪物,也是有吃飽這一說的。


    僥幸活過來的他第一時間逃離了家鄉,但劫後餘生的他卻沒有選擇去好好過日子,當初那份場麵依舊徘徊在他的心頭,他總覺得煞氣怪物並非是常人理解裏那麽簡單的東西。


    “與其說是怪物,倒不如說像是動物。”


    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怪物的話,是沒辦法理解的,是極其危險的,但是動物的話,就是另一回事了——動物是有習性的,是可以理解的,同樣也是可以被馴化,甚至被操縱的。


    當然,像馴養貓狗一樣馴養煞氣怪物,很明顯行不通,畢竟這些煞氣怪物們大多都比大型猛獸還要危險。


    可即便是大型猛獸,他們的習性,也是可以利用的。


    比如適當的投放誘餌,就能做到指哪打哪,而在這個過程中,自己卻能完全不受到傷害。


    “正好,也要讓這些本地人見識見識我們的實力。”


    山頭之上,老者眺望著遠處的驛站。


    “讓他們失去一些東西,他們就能知道疼,這時候再救下他們的性命,反複幾次,我們說什麽,他們就會跟著做什麽了……學著點小子!正好你那把斧頭沒了,不如安心跟老夫學這引煞決,不比什麽煞氣厲害多了!”


    “但是……這裏前些天不是來過一次了嗎?”


    失去宣花大斧的壯漢撓了撓頭。


    “當時這個鎮子就守下來了,那些怪物全都……要不咱們還是先把廟裏那兩隻兔子掐死吧?我記得這些本地人都說是那兩隻兔子……”


    “你瘋了嗎?這會是那兩隻兔子的問題?”


    老者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這明顯是那些煞氣高手的問題!這鎮子也不知道怎麽想的,聚了一批煞氣高手過來,甚至還有那個驛站的廚子,連你都打不過……就這麽一批人蹲在這裏,怎麽可能不太平?煞氣怪物來了又有什麽用?”


    “這……”


    壯漢遲疑了片刻。


    好像也確實是這麽回事,在這種高手眾多的地方,煞氣怪物真不一定能發揮出多少實力來——畢竟很多煞氣怪物都是需要依靠殺戮,才能做到滾雪球式的實力增長,可若是一上來就被高手阻截,那確實不一定有多厲害。


    “更何況,這次和上一次不一樣。”


    說到這裏,老人的眼睛眯了起來。


    確實是不一樣,兩者之間天差地別。


    前幾天那次,烈度還是稍微控製了的,畢竟他還要做出一副怪物自然湧入的樣子,這樣才好不讓人察覺到問題所在——不過這一次,既然那驛站的廚子已經得罪了他,他也就沒有留手的必要了。


    “來!”


    伴隨著老者抬手一招,卻有上百頭大小不一的煞氣怪物,循著血腥味趕了過來!


    上百頭煞氣怪物聚在一起,洶湧的煞氣幾乎要凝成實質,隱約之間竟有一絲騰雲駕霧的感覺,隻是這黑雲怎麽看都有些過於不詳。


    這片黑雲會為前方的一切帶去死亡,當它們痛飲鮮血的時候,再也不會有什麽能阻擋住它們的東西。


    “去!”


    屏息凝神,老者對著驛站的方向揮動大手。


    這套儀式是他親手摸索出來的,他相信這個辦法能引導這些怪物們,並且就一直以來的實踐中,他的法決無往不利!


    可唯獨這一次,他的命令出了岔子。


    被引導過來的煞氣怪物們半點動彈的意思都沒有,濃墨一般的黑雲依舊停留在半空中。


    “怎麽回事?”


    老者眉頭緊皺,回頭看向那些煞氣怪物們。


    隻見這些煞氣怪物們壓根沒有看向遠方驛站的意思,而是低頭看著某些東西。


    而在順著這些煞氣怪物的視線看過去的時候,老者卻發現,那視線都停留在不遠處的地上。


    不遠處的地上,蹲著兩隻紅兔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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