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混沌一式


    八、混沌一式


    本來姑蘇城在虎丘的東南方向,鏢局一行人如果返回宿遷,須往北去。但既到虎丘,蘇州在望,焉有不入城遊玩之理?


    那蘇州又名姑蘇,世稱“水城”,“水鄉澤國”,素有“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之說,境內河港縱橫,湖蕩棋布,端的山清水秀,景色如畫。更因處於太湖之濱,地勢平坦,土質肥沃,盛產稻米蠶絲,有宋以來便有“蘇湖熟,天下足”的美譽。


    眾人在蘇州歇息數日,過了中秋,痛飲暢賭,不在話下。段振飛又帶同鏢行中人或乘船,或騎馬,或步行,幫著江浪在城中大街小巷,水邊橋畔,四處打探鮑小曇音訊,一連幾日,卻是迄無頭緒。


    到得第六日上,段振飛、鍾元鳴等念及離家日久,難以久耽,不得不返回宿遷。江浪將眾人送到城門外。


    臨行之際,段振飛等叮囑了江浪幾句,隻身在外,須當事事小心。連舌頭傷勢未愈的元亮也拉著他手,含含混混的說了一會話。


    鏢行眾人與江浪舉手作別,緩緩北去。


    江浪悄立於姑蘇城外一個小丘之上,眼望著鏢隊漸行漸遠,終於再不可見。他自十七歲那年投入鏢局,與眾人朝夕相見,一旦分手,甚感依依不舍,心道:“從此天地之大,隻有我一個人隨處流浪了。”但覺得天地悠悠,世事茫茫,想起自幼孤苦、嚴師辭世、愛侶離去,諸般不如意之事一齊兜上心頭,悲從中來,熱淚盈眶,說不盡的孤寂淒涼。


    一個人在秋風中悄立良久,悵悵而歸。


    江浪在蘇州城內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尋了幾日,好生煩惱,尋思:“所有的布坊和衣鋪都說這幅錦帕確係上等蘇繡,而且繡工極為精致。但到底是哪家布莊所出,卻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看來從錦帕入手,難有結果。但隻憑著小曇的這副畫像,怕是更加機會渺茫了。唉,到底我該怎樣才能找到娘子?”


    又想:“若是夢中老人能提醒我一下,也是好的。下次要是能再見到他,定要問個明白。”


    但說來也奇怪,自上次夜闖無錫知府的府邸之後,夢中老人再也沒有出現過。其實自那夜之後,他每晚一著枕便呼呼大睡,但卻連一次夢也沒有做過。


    從此江浪便留在蘇州城繼續打探鮑小曇的消息。他拿著錦帕和畫像到處打聽,雖然那錦帕確是上等的蘇繡,但那姑蘇城“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用此錦帕的人家,不可勝數,無從查對。至於那幅仕女圖,除了偶爾有些破落戶子弟和擅長書畫之人搭腔之外,更無一人見過畫中之女。


    在姑蘇城如此忽忽數日。江浪每日裏早出晚歸,一人一騎,卻將城內城外、大街小巷都走遍了,於道路已十分熟悉。


    這日早膳之後,江浪穿到大堂,正欲出門,那店中掌櫃的忽道:“江鏢頭,且請留步。”江浪停步回身,道:“蕭掌櫃,甚麽事?”蕭掌櫃從櫃台內抽出一把杏黃色的布傘,道:“今兒是陰天,多半要下雨。你出去找尊夫人,還是帶把雨傘穩妥一些!”


    十餘日來,江浪尋妻之事客棧中已盡人皆知。他聽了蕭掌櫃之言,不由得眼圈兒紅了,接過雨傘,哽咽道:“謝謝。”蕭掌櫃打量著他,笑眯眯的道:“你今日準備往東還是往西?”江浪道:“西麵的閶門、山塘、虎丘一帶都已去過,半點兒頭緒也沒有。今兒我想往東城看看。”


    蕭掌櫃道:“江鏢頭,請恕老漢直言,你這般找來找去,人海茫茫,隻怕難有結果。”


    江浪黯然道:“我也知道。但不找遍全城,我怎麽也不會死心。”


    蕭掌櫃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頓了一頓,道:“從這幅畫像來看,似尊夫人這等絕色佳麗,即令姑蘇城中美女如雲,也極少有人能比得上她的。”


    江浪皺起眉頭,道:“蕭掌櫃這話是什麽意思?”


    蕭掌櫃微微一笑,道:“江鏢頭何不雇一隻小船,到山塘街的‘柳家畫館’,請那裏的掌櫃柳老畫師照著這副畫像一模一樣的多畫幾張,然後到處張貼一番,豈非事半功倍?”


    江浪一怔,隨即眼前一亮,連連點頭,讚道:“好主意,好主意!”


    當下江浪按照蕭掌櫃之言,雇船前往山塘街,一路小橋流水,來到那間臨河而建的“柳家畫館”之中。


    “柳家畫館”的老掌櫃聽了江浪來意,將那張仕女圖仔細端詳了半晌,歡喜讚歎,連連頷首,道:“不錯,這副果然是‘江北畫仙’的真跡!”


    他閉目垂眉,低頭沉思,隔了好一會,才向江浪打了一躬,說道:“客官,老朽好生慚愧,繪畫的筆力不足,自問無法臨摩‘江北畫仙’毛大畫師的傑作,即便徒有其形,亦難得其韻。抱歉,抱歉!”


    江浪急道:“柳老先生,隻要按照這畫上相貌來畫即可,我是用來尋我妻子的,隻要像她便成。對你們畫家來說,照著圖畫臨摹,豈非容易之極?”


    柳老畫師斜眼橫睨江浪,伸手撚著山羊胡子,冷笑道:“哼,年輕人不懂就別亂說。‘臨摹’書畫,最是講究功夫的,何易之有?有道是‘臨書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筆意;摹書易得古人位置,而多失古人筆意。臨書易進,摹書易忘,經意與不經意也……’”


    江浪聽他搖頭晃腦,滔滔不絕,忙哈腰陪笑,道:“老先生息怒。小子無知,急於尋找我家娘子,言語唐突,還請恕罪則個!”


    柳老畫師點一點頭,又瞧了瞧畫像,蹙眉默然,過了片刻,道:“據你所說,尊夫人和這副畫像不過七八分像,倘若老朽再依樣葫蘆的繪畫,隻怕不到五六分。客官,你覺得隻憑一張五六分像的肖像,能夠在姑蘇城中找到你妻子麽?”


    江浪聽了這番言語,不由得冷了半截,收起畫兒,向柳老畫師拱手作別,失魂落魄的離開畫店,回到船上。


    船夫解纜搖櫓,駕船而去。


    小船在山塘河中緩緩行了一陣,那船夫見江浪默坐船頭,望著一副美女畫像呆呆出神,神情倦怠,意興蕭索。他一瞥眼間,望見畫中女子的容顏,不由得“咦”的一聲,驚道:“還道是誰,卻原來是這位姑娘,嗯,是她,勿錯哉!”


    江浪一呆,隨即站起身來,問道:“船老大,你說什麽?”


    那船夫向畫像一努嘴,問道:“客官,這副畫兒是在柳家畫館買的麽?柳掌櫃畫的勿很像哉。嗯,照儂看末,確係勿怎麽像哉?”江浪道:“此話怎講?”船夫笑道:“我同你講,定是畫錯哉。這位小娘子末,本人的容貌要比畫上至少齊整十倍。”


    江浪又驚又喜,道:“是啊,她本人要比這畫上美麗十倍,一百倍,一萬倍。船老大,你,當真見過她?”


    那船夫將櫓橫在船尾,走到船頭,側頭向畫像凝視片刻,點點頭,想了一會,又搖搖頭,欲言又止,終於歎了口長氣,皺眉道:“客官,我同你講,勿曉得你要這畫兒,哈事體介?這位小娘子,最好勿要招惹,耐末勿得了。”


    江浪聽他說的是蘇州土白,隻是勉強懂得七八成,便道:“船老大,你能不能說官話,老是本地吳語,我聽不完全明白。”


    那船夫嘿嘿一笑,咳嗽一聲,改以官話,說道:“我是說,這位大姑娘的畫像,你最好不要放在身上。若是讓人發現了,便會有大大的麻煩,說不定連小命也要丟掉呢。”


    江浪愈聽愈奇怪,問道:“那是為了什麽?”


    那船夫噓了口長氣,臉色鄭重,道:“既然你花費了銀子雇我的船,合該咱哥兒倆有緣。小兄弟,聽你口音是外地人罷,我勸你一句忠告,拿著這幅畫在沒人的地方自個兒瞧瞧便罷,千萬別讓人看到,否則,那可危險得緊。”頓了一頓,又道:“當真奇怪,柳老畫師的畫館中,怎麽會有這姑娘的畫像?”


    江浪更加糊塗,強自按捺,問道:“你且說說,有何危險?這位姑娘到底在哪兒?你見過她麽?”


    那船夫伸了伸舌頭,歎道:“天下之事,當真無巧不巧。小兄弟,你若問的是旁人,這山塘一帶,料來也決計勿人曉得,偏偏你乘的是我陳老二的船。你說,這不是咱哥兒倆有緣份麽?當然了,也是你命好,可以避過這一劫!”


    江浪心頭焦燥,偏生遇到一個羅哩羅唆的家夥,他雖急於知悉鮑小曇下落,卻又怕惹惱了那船夫,反而不肯說了,於是耐著性子聽他說完。


    那船夫陳老二道:“說來也湊巧得緊。這畫上的姑娘我曾在靈岩山寺見過一麵。嗯,便是在端午節那天巳牌時分,對了,是在靈岩山寺門口。當時我與渾家一齊去朝山禮佛,捐了香油錢出來,剛到大門,忽見人群之中奔出來一個賊頭賊腦的家夥,有意無意的撞在一位小姐身上。那小姐頭上戴著一頂黑色帷帽,遮住麵貌,身旁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環。那丫環左臂上還挽了一個竹籃。她主仆二人冷不防的被人從中間一撞,分了開來,那小姐差一點兒摔倒。嗯,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風很大,那小姐反應倒也不慢,借勢一轉身,退了兩步,隻是晃了一晃,並未摔倒。但是她頭上的帷帽卻一下子掉落地上,滾下石階,露出了本來麵目。嘿嘿,當時我可瞧得分明,一下子便傻啦。心想,我的媽呀,這不是月裏嫦娥下凡間了吧!”


    江浪已略略聽出端倪,不由得心跳加劇,呼吸困難,全身生熱,定了定神,顫聲道:“陳二哥,你能確定當日所見到的便是這畫上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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